《两王相亲(1v1 古言)》 错进房 淮安盛夏,蝉声乍耳,搅不乱惊鸿楼歌舞缭转。 华光烂漫艳丽,舞曲曼曼。楼中醉生梦死,不分昼夜,炫目绮丽。 半夜,江展幽幽醒来,还能听见外厅醉声舞乐。他抚了抚额,头还是很痛。 地上锦衣华服凌乱,延伸至床边脚踏。 江展瞥了一眼怀中女子,她睡得深,眉头微蹙。 她还是覆着面,闭目,眼皮微动,似乎梦见了什么不安稳的事。 江展懒于和她的面纱较劲。 昨夜她誓死不肯摘下面纱,和他动了手。 江展哪遇过这种情况?发了狠将她按下,滚到床上去。 借着窗外月光,江展仍能瞧清她身上的红印。她若是听话些,何必受这些苦? 房内极静,铜鹤灯几将燃尽,飘绕着最后几缕残烟。 宿醉的的不适使得江展不愿多想,搂紧了怀中女子,眯着眼再次睡去。 清晨的惊鸿楼难得有片刻的安宁。 江展如常醒来,迷迷瞪瞪往身边一摸,床单丝衾凉而空。 江展猛地坐起来。 哈,竟然被一个女人给弃了。 在床上呆坐了会,江展阴沉着脸,直到门被敲响。 “殿下,在吗?今日与胶西王彭县尉约在登光山围猎,该起了。” 侍从推开门进来给江展更衣洗漱,出门时江展捋了捋发后饰带,随意瞥了眼雕花木门,忽然反应过来,这不是自己的房间。 彭县尉给自己安排的西甲子号房,这间分明是乙字号。 江展心头烦乱。 原是昨夜进错门了。 前几日淮安县尉给江展递了请帖,于昨夜在惊鸿楼设宴,请江展来观舞听曲。谁知酒尽叁杯,舞罢一轮,县尉还是未到场。匆匆来了个侍从,说是彭县尉今夜有急事来不了,今夜一切酒水歌舞皆记在彭县尉账下,明日狩猎结束后,向淮安王上门赔罪。 江展讨了个没趣,自饮自乐。斜斜靠着美人枕,眯着眼瞧台上歌舞华转曼妙。 美则美矣,无趣甚也。 他随意抬眸,瞥见楼上人来人往,一身着青纱薄衫女子覆面,匆匆从东头厢房走到西头厢房。她脚步稳健,只露出一双眼睛,清泠沉静,不似其他娇女,眼含露,目清润。 侍从上来添酒,江展端过酒盏一饮而尽,准备离开。 打赏了左右侍者,江展起身,却不想酒意上头,头晕目眩。胸中异火突起,江展心中道不妙,怕是误饮了助兴酒。 昏昏沉沉站起来。今晚怕是撑不到回王府了。他撑着身子上楼,走西头,去往事先安排好的厢房。 哗啦推开门,江展身子不稳,险些倒在桌案上,却听得一声低喝。 “谁?” 江展迟疑抬头,望见方才在楼上一闪而过的青衫女子。 她怎么会在他的房间? 江展醺醺一笑,原是彭县尉给他准备的女人。 她站在挂画前应是在赏画,似是受惊了,画布犹在晃动。 江展笑笑,倒了杯凉茶给自己降火,“过来。” 青衫女淡淡看着他,未动。 江展心头火起,助兴酒烧的他耐心尽无,他霍然暴起,闪身欲抱青衫女,不料眼前女子身形灵巧,闪身避过了他。 “使君自重。” 她轻拂衣袖,似是在拂灰,言语间是淡淡的轻蔑。 有意思。 江展踏过桌案,伸手去捞青衫女,顾不得桌案杯盏狼藉,青衫女从善如流的躲开,满地碎响。 有经过的侍从听到声音,上来敲门,“贵客有需要帮忙否?” 青衫女却应答,“没有。” 趁着她应付外人,江展闪身而过,将她紧紧捞在怀里和她耳鬓厮磨。 “怕被人听到?” “那就乖巧些。” “本王不会亏待你。” 听到他自称王,眼前女子眉目微动,江展笑了,一把横抱起她,“我是淮安王江展,你叫什么名字?” 她这会子倒是安静许多,老实被他安置在床上,不声不响。 江展心中激荡。莫名对她的从和不从都欢喜得很。 他亲亲她的额头,“好乖。” 他欲伸手摘下她的面纱,手指渐渐靠近……猛然间,女子手刀横劈而来,江展早有所防备,格住她的手臂,顺势向上一拉。 手臂的抽痛感使得她不住喘息,麻了半边身子。 …… 陆玉心中又急又气,又不能大动干戈的发作。 居然是江景之子江展,现任淮安王…… 陆玉心中难言。 她今夜隐藏身份而来,决不能被人识破。 江展满身燥热,身下阳物已经胀痛,按着陆玉半边身子,扯下衣衫亵裤,挤了进去。 陆玉猝不及防吃下阳物。 “放肆……”一词在口边说不完全,被他狠力一顶,尾音吞回喉间。 “放肆?”江展掐住她的下巴,“这是你该说的话?” 陆玉身下酸涨,挣扎着身体向上,企图将阳具脱出些。江展喘着粗气,两手掌住她的腰挺身,眼见着她的穴将他阳具全部吞吃包裹。 身下人怒视着他,只露出一双眼,惹得江展心燥口热。 “别怕,一会就好了。”他随意安抚着,“我看看,你究竟是何模样……” 一听到他又要摘她的面纱,陆玉发了狠,不顾手臂的疼痛,撕扯着江展。湿热软肉夹吸着性器,险险让江展交代。 江展怒气森然,胯下猛然顶出,将陆玉逼到床头。 “闹什么?不看便是。老实些。” 他不再有耐心,扯烂她的衣衫,将自己衣衫也褪尽撂下,环佩敲撞,一地琳琅脆响。 赤裸光洁身躯在昏沉烛灯下柔软而温暖,江展扶着她的胯,大开大合地进出。 陆玉咬着牙,喉间溢出丝丝呻吟,生生压住。 江展畅快着,抱着她坐起身,从她的腰捏到胸乳再到脖颈。 “忍什么?叫出来。” “呵……”他轻笑,“真是刚烈……”他将她推到在床上,翻过她的身,从后面捅入。 拉扯着她的臂膀,他进的很深,湿软内壁裹吸着他,几乎魂飞。 陆玉膝盖磨在丝滑薄褥上,随着他的动作不时往前滑。 江展毫不掩饰的呻吟,陆玉咬牙羞愤。看一眼方才挂画的墙。 也罢,这笔账,日后再算。 她难得老实下来身子软下来许多,江展心中残余怜惜,掰过她的脸,隔着面纱亲吻她的嘴唇。口液相接,将面纱洇湿。 欲火烈烈,江展入得深而重,陆玉身下饱胀,水液潺潺,浸湿腿间和身下床单布料。 江展叹息,指腹剐蹭着她的大腿根,胸膛贴紧她的后背,将她朝他的身体拉扯,手指隔着面纱捅进陆玉的口中,拨弄她的舌,直插入喉。 陆玉口中呜呜,上下被塞满受人控制,情欲难捱。 快感汹涌,在江展四肢百骸澎湃,他不再隐忍,扶紧陆玉柔软的小腹,射了第一次。 滚烫阳具还在激射,江展不曾拔出,压着陆玉趴在床上。 陆玉满身燥热无力,试图推开江展。 江展身体沉而重,硬邦邦的肌肉压着她,无法动弹。 喘息回缓片刻,江展后退几寸,淋漓白液簌簌流淌。陆玉以为结束,蜷着身体想扯过被子盖住自己。 可江展断不允许,扬手将遮身的物件统统扔到地上。 从后捞着她,江展起身将陆玉按到残乱桌案上。 陆玉恼怒,“你疯了……” 江展吃吃笑,“牡丹花下疯,做鬼也风流……” 他每顶一下,桌案不稳,在地面摩擦出声响,陆玉下压身体稳住桌案,就需敞开身下穴,更大程度的吃他的阳器。 抓住陆玉弱点,江展心情极佳,“这么怕被人听到?” 厢房桌案在正中,烛火大明。缭乱灯光下,映得她脊背雪白温润,出了一层微汗,如上好美玉。 江展手附上去,一寸寸拂过,薄而韧的肩背,不似寻常女子单薄。 江展畅快进出着,余光瞥到她抓紧桌案的手,指尖泛白。他覆上手掌,与她十指相扣。 “放松些,不会有人听到的……”他低下身来,万般柔情亲吻她的背,意外的有凹凸感。 他终于松松回神,仔细打量,这女子背上有几道极淡的疤痕,看不出是什么伤所致。翻过她的身,她胸怀大敞,将躯体尽示于温和灯光下。身前同背后一样有伤疤。 陆玉扬手,被江展按下,“还想打我?” 托住她的身往上一提,她的颈仰着卡在桌案边缘,江展钳住她一双手臂,揉捏着她的乳,再次深进深出。 陆玉难耐地拱起身体,他阳具尺寸惊人,每进一次她小腹隐有微痛却又刚好顶在敏感处,浪潮如一叶扁舟在激流中进退不得,被迫抛上抛下。 他观她眸子湿润,啮咬她嫩白胸乳,狠命冲撞她的身体。想看她破碎的表情。 掐住她的下巴,他命令,“睁开眼睛。” 陆玉紧闭双目,拧紧了眉承受。 手上力道加重,江展再一次沉声命令,“本王命你睁开眼睛。” “呵……” 从没有人能这样违抗他。 江展一把捞起陆玉压在门上,好大一声动静。陆玉慌乱,没想到他会这么疯,竭力反抗,胸乳被压在门上。江展铁臂箍住她的身体,在门上一下一下入得深,砰砰撞击着门框。 陆玉张大了口,几乎不能呼吸,尖吟着喷出水来,淋漓湿了一地,弄湿江展的脚。 江展手掌在陆玉的颈和胸乳间来回徘徊,得意道,“弄湿了我的脚,要如何赔罪于我?” 说这话时,他还在缓缓抽插着,延长彼此的快意。 陆玉口不能言,眼神涣散,被他再次抱到床上去。 一夜靡乱,长夜有尽时。 深色潮痕满布丝绸床铺,江展按着陆玉翻来覆去,按着她的腹盈满一次又一次。直到力竭,两人筋疲力尽睡死过去。 逐猎场 陆玉于凌晨鸡鸣刚刚破晓时沉沉睁眼。 一夜狂乱,身上酸痛犹未消。 身边淮安王如永眠,陆玉心有余怒,扬开他搭在身上的手臂,起身穿衣。 衣衫在昨夜的撕扯已不成型,勉强穿着好,陆玉悄声走到墙壁挂画前,画轴后,凿出的小洞放了一卷纸筒,取下纸筒后,空洞可通对面房间,清晰看清里面境况。 陆玉将纸筒收在袖间,从后窗跳出。 后窗楼下,女官冷绾已牵马在此等候。 “家主。” 陆玉点头,“回驿馆。”两人驱马离开。 回到驿馆,冷绾在陆玉门前守护等候。 不多时,大门打开,方才进门的青衫女子已然不见,一副矜贵清雅男子模样。 门后之人冠正面清,头发尽数束于玄冠中,俊雅修贵,身如枝竹。长袍外穿,直裾衬于袍内,白绸里裤收进黑皮翘头靴。 面前人是当朝陆郡王,陆玉,陆时明。 冷绾汇报,“本地县令甘食其已在会客厅等候。” 陆玉点头,步进会客厅两人客套问候,侍人奉上茶来。 陆玉见只有他一人,直入正题,“今日彭县尉何在?” 甘食其脸色些许尴尬,“彭县尉今日有公干,故差遣我来,配合郡王调查工作。” 叁月前,淮安郡隔壁零陵郡起水县水灾,朝廷拨下一笔救灾银救援,本以为已按部就班,没想到起水县涌入大量流民抢夺,两城流民荡乱。同时间,零陵郡县令被灾民截杀分尸分食,零陵郡县尉亦是受惊托病不出,零陵郡由起水县引起,陷入混乱。 流民暴动,必是灾患未得到安抚。层层查下来,无人有罪。女帝心知各层有包庇之嫌,命陆玉南下查清灾案。 陆玉初到零陵起水,处处碰壁,一时间无处可下手。南下之前已暗中派人调查,零陵淮安两郡有官员勾结贪墨。 是以陆玉转移方向,从淮安郡下手,于前几日放出风声,她将于昨日到达淮安郡元河县。 实际她已提前到达,和冷绾在此观察了几日。 茶烟悠悠飘散,甘食其看不清陆玉的眼睛。 陆玉将茶盏放下,“县尉若是公干,必在官署,我也应前去拜访。” 她起身,“甘县令,有劳了。” 甘食其心头沉重。简单几句话聊下来,陆郡王威压不可小觑,他实难有借词推脱。 他一介小官,一边是自己上级,一边是朝中郡王,左右得罪不得。 甘食其作揖,“请随我来。” 出了驿馆,驿馆门前一辆旧马车。虽看起来远旧,但整洁干净。 是甘食其准备的马车。 陆玉问,“是你家的吗?” 甘食其面有窘色,但舒展笑笑,“郡王昨日到达,想是来不及租赁马车,下官在马驿借了一辆。” “……虽是旧了些,但我和我妻已经打扫干净,郡王恕罪。” 方才在会客厅第一面见甘食其,陆玉多多少少也看出他家贫尚能温饱的模样,他寒门出身,初入仕便做到县令不易。想来这辆马车是他俸禄范围内能承受的最好的了。 陆玉拍拍他的肩,“甘县令与我们一同骑马去吧,我初来此处对气候有些许不适,马车坐久了头晕。” 说话间,冷绾已牵马而来,陆玉掀袍跨上马去,“县令会骑马吗。无事,我的女官会协助你驾马。” 叁人往官署方向奔去,甘食其晃晃悠悠夹住马背,冷绾牵过他的马绳,和他的马并驾齐驱,跟在陆玉后面。 到达官署,彭县尉并不在其中,甘食其也茫然。 陆玉真正目的并非为了拜访。 只有县尉才有权限打开当地档案账馆,她要查税收银账。有贪污必要做账,这世间没有天衣无缝的账本。 陆玉有料到不会这么轻易拿到账本。 她给冷绾使了个眼色,冷绾离开片刻很快回来。 “听官署的老人说,碰县尉去了登光山,陪同胶西王和淮安王狩猎了。” 陆玉抬步往官署外走去,吩咐冷绾,“去准备。” 甘食其今日任务是全程陪同陆玉,小碎步跟紧陆玉,“郡王殿下要去哪?有需要下官去办的吗?” 陆玉淡淡笑笑,“甘县令一起来吧。” “否则,彭县尉要怨你疏忽职守了。” 不多时,叁人跨上马背,带着弓箭往登光山驰奔而去。 ———— “你说,陆玉来淮安了?” 登光山下的白纱帷帐里,江展倚在软枕上,听到彭县尉的话,慢慢坐起身,目色森然。 “正是,昨夜我收到消息,陆郡王当夜要抵达淮安,我前去迎接,但并未接到人,说是未走官道没碰上面。已于昨夜在驿馆下榻。”彭县尉说这话时,万般小心谨慎,不时抬眼瞄江展的脸色。 江展并非和陆玉不和。 而是有血海深仇。 “殿下,”来人在帷帐外报话,“胶西王到。” “四哥。”锦衣华服束金冠的少年不等来人报完,掀帘入帐,江展起身,“六弟。” 江桓加冠,本月进长安受封食邑侯爵,承袭父亲爵位,回封地时经过淮安元河,与江展短暂相聚。 江桓父亲和江展父亲是同父异母亲兄弟,两人皆是皇亲贵胄,属先祖亲孙。 兄弟二人寒暄,彭县尉适时退下,布置骑射事宜。 “四哥,我听说陛下查零陵郡贪墨案派了陆玉南下,昨夜已到达淮安。” “嗯。”江展淡淡回应。 江桓脸色愤然,“这种走狗我不愿多看一眼。” 沧海陆氏开国时随先祖征战,立下战功,封侯赏地,属外姓,并非血缘亲王,自是不能和国姓江氏一脉相比。七年前,陆玉承袭其父爵位,助现任女帝登基,有拥立之功,是女帝跟前红人。 江展眼眸幽幽,“六弟,慎言。” “他是陛下的人。” “那又如何,他伪造证据污蔑……” “六弟,”江展厉色打断江桓的话,“话多错多,谨防六耳。” 少年人沉不住气,遇到兄长竹筒倒豆子倾泄怨气,替兄长不平。 半年前,陆玉收集证据上奏女帝,江景私受贿赂,敛财授官,家中囤积铠甲武器,意图谋反,女帝雷霆之势威压,将江景遣入长安问审,江景下狱后不堪受辱自杀而亡。 胡奴屡次犯边境,彼时江展正在边境布防备战,临开战前收到消息,指挥失误吃了败仗,遣返长安。而接替江展的正是陆玉长兄陆萧。 女帝念江展有战功,未夺淮安王一脉封地荣华,江景之子江展继位,夺去中央兵权,固守封地,无诏不得进长安。 气氛一时沉闷。江展斟酒,庆祝弟弟加冠成年。 “来,不想那些了。陪为兄畅饮一杯。” 江桓面露难色,“我……母亲不让我喝酒……” “在外怕什么,她又看不见。”江桓虽已加冠,但自幼受保护,心态幼稚,还不够成熟。 江展笑着将酒杯杵到弟弟嘴边,“将来成亲可怎么办,喝都不会喝,新婚快当夜灌醉了还怎么见新妇?” 江桓红透耳根,局促着抿了一口,“好辣……” 江展哈哈大笑。 帷帐外彭县尉道,“两位殿下,猎物已齐备,周遭已清场,出发否?” 江展起身,挎上弓箭,“走,看看你这几年射艺有无进步。” 登光山属淮安一处小山,虽不及大型狩猎那般有排场,但兄弟二人猎趣已是足够。 南方地区山头小而多。 登光山西靠陵水,东临深林,天然野兽好去处。 到底是小型狩猎,江展刻意没做大排场,携弟弟与县尉和随从几人,策马进入深林。 林中树风飒飒生响,叶片刮过耳边,纵马奔驰,难得畅快。 “六弟,一炷香内,比比咱俩谁打下的猎物多。” 踏马而行,疾风呼啸,江桓大声道,“若是我赢了呢,有什么彩头?” 江展迎风而上,“去我府上,随意挑一件你喜爱的东西带走。” “好啊,那我要那把浅光青铜剑。” “赢了,便赠与你。” 二人散开寻找猎物,彭县尉跟着江桓,以免胶西王出什么意外。 ———— 陆玉叁人抵达登光山,山外已竖了旗,围了一圈人。 冷绾低声问,“家主,要不要报上身份。” 陆玉瞧一眼远处有火把浓烟飘摇,擂鼓阵阵,应是狩猎已开始。 万里无云,还未到晌午,蝉声尖锐缭绕在山头。 鸟雀惊飞,在空中盘桓,陆玉仰头观雀,伸手,一只黑鹊落于掌间啾啾不休。 甘食其试探着问,“郡王,不如我上前通报一声,让他们放行?” 陆玉抬手放飞黑鹊。鹊翅棱棱,惊飞徘徊,消失在天边。 “不必了,跟我来。” 叁人调转马头,绕道而行,深入山林。 江展独身策马疾驰。落叶锋利刮面,脸颊陡起一道细丝般红痕,锐痛丝丝缕缕刮擦,也未曾皱眉头。 胸中情绪几乎要炸开。 尽管在弟弟面前表现的平静,可江展如何不恨? 从战归来未曾见父亲最后一面,父亲身死牢狱,家中背负冤屈不能申诉。 谁能申诉,谁敢申诉? 天子一言,伏尸百万。君要臣死,不死不忠。 他有怨恨,也有私心。只是,不能说。 一朝天子一朝臣。天子,在其位是天子,落位,便是尘泥。 鼓声悠悠扬扬自远处响起,叁十声后,便是香烟落尽之时。 江展打下叁只猎物,挎在马背上,背后箭匣中只剩一只箭。 林中异风突起,有虎啸声此起彼伏。 竟是猛虎? 江展兴奋起来。打一张虎皮回去,正好送给江桓作为他的加冠礼。 策马扬鞭朝着虎啸方向去。不多时,马蹄声踏踏,江桓远远望见江展打马疾冲而来,雀跃不已,“四哥,看我们谁打下这只虎!” 一行人打起精神,跟在两位殿下身后,谨防不测。 丛中虎皮斑纹隐动,众人保持着距离。 江展二人弯弓搭弦,屏息等待时机。 忽然,林中飞禽不知为何受惊,飒飒而散,飞入天际,虎子受惊,吟啸一声狂奔出来。 众马受惊,纷纷扬起前蹄跃奔,江展江桓紧随其上追击,夹紧马镫,撒开马绳,箭于弦上,瞬发—— 箭破风声,绷得极紧的弦穿风破叶,咻然铮鸣,一箭射穿虎脑。虎长吟啸叫,奔走几步倒地,没了声息。 帷帐处的鼓声停了。 晌午到。日光浮色,穿林过叶,照在满身血色死无声息的虎身上,泛起粼粼光尘。 众人定睛,虎身上的箭不是江展的玄羽箭,也不是江桓的赤羽箭。 白翎箭犹自颤动不休。 风中弥漫的血腥倏然被吹散,白浆艳血无声淌满绿草土地。 众人回首。 陆玉收弓。 “两位殿下,安好。” 仇相见 林中鸟雀啾鸣盘旋,众人沉默而惊异地望着眼前这位不速之客。 甘食其跌撞下马,上前拱手作揖。 “彭县尉,淮安王殿下,这位便是陆郡王。”他不认识江桓名号,也恭敬作揖,“殿下安好。” 彭县尉脸色难看,低头瞪着甘食其,甘食其摸摸鼻子,有苦难言。 江展望住那双眼,心头有一瞬什么东西狠狠刮过。 陆玉骑在马上,背脊挺直,晌日鎏金光彩倾洒在她发顶,她在光下耀目。 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一行人都未动。马儿们低头吃草,时而不耐打个响鼻。 仇人相见,应是分外眼红。 众人静默,都在等江展脸色。淡淡肃杀之气弥漫。 江展倏而展颜,一派客套,“原是陆玉陆郡王。久仰。”他语带笑意,不知是嘲讽还是恭维。 “淮安王殿下,我今日是来寻彭县尉公干,不知是否有打扰二位殿下的雅兴。” 江桓到底年轻,前脚还在骂陆玉,这会人到眼前了,算是逮着机会了。 “知道打扰了还来?谁放你进来的?来人……” “不必唤人了,是我自己闯进来的。承陛下旨意来淮安郡办事,官署不见县尉,便来此寻了。望胶西王殿下恕罪。” 她回应间客气有礼不出差错,江桓心头怒气更甚,“陛下让你来淮安,没让你闯猎场。”他步步紧逼,“陆郡王不如为我侍马出猎场,我便恕你冒犯之罪。” 甘食其流下冷汗。 陆玉虽并非血缘亲王,但终究是开国功臣之后,先祖亲封异姓王侯。虽不能与江姓皇室平起平坐,但被羞辱作为牵马侍服侍,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江展闻言并未出声,只是歪头勒了勒马绳,漫不经心地看着陆玉。 这是明晃晃的羞辱。 冷绾无声握紧腰侧冷锋。 陆玉脸色不动,没有退缩也没有立时回应。 林中起了一阵劲风,猎猎割过陆玉宽大袖袍。 气氛僵持,她望着对面江氏兄弟,正要出声。 甘食其屏着呼吸上前一步,“殿下,陆郡王昨日刚刚下榻于驿馆,一路疲苦奔波,不如我来为殿下牵马……” 马鞭咻一声扬出脆响,“唔……”甘食其吃痛捂着手臂后退几步。 “谁准你说话了?”江桓怒视这个不长眼的县令。 陆玉眼眸锐利一瞬,在江桓身上打量片刻。 她看得出。当下一切的中心是江展,江桓年轻气盛,这样做是有江展的默许。 眼见着再闹下去收场不好看。 “六弟,”江展散漫地打断江桓,“不可对郡王无礼。” “陆郡王射艺出众,不如留下,与我兄弟二人一同狩猎如何?”他邀请陆玉,眼中含笑。 “殿下说笑了,我射艺平平,不过是托了众人驱虎之便宜,碰巧猎中。” “此次前来承陛下圣命,断不敢玩忽职守。” 她谦而又谦,一番话说的体面。江展本就是客气一下,也没真心邀请。 陆玉心知她与江展仇不可破,不欲与两位王侯周旋饶舌,只将目光淡然移向彭县尉。 “彭县尉,何时有时间回官署?” 彭县尉方才一直做壁上观,如今焦点抛到他身上,后背出了汗。 夹在郡王和亲王之间,他实难做人。陆玉既是郡王,也是陛下亲信临时加封侍御史,奉命查案。江展是本郡王侯,自己在其下做公。 江展朗然道,“彭县尉,好好配合陆郡王。好好招待人家。” 淮安王既已开口,彭县尉驱马离开队伍,“是。那两位殿下,下官先行一步。” 陆玉调转马头,跟上彭县尉,回头示意甘食其,甘食其爬上马背摇摇晃晃跟上。江展双目静若古井,目送陆玉一行人离开。 忽然,陆玉勒马回首,灿然一笑。 “淮安王殿下,那张虎皮算是陆某一点小心意,赠与殿下,望殿下不弃嫌。” 说罢,策马而去。 江桓气得在马背上蹬脚。 “四哥,你就这么放他走了!气死我了,好生张狂!” 江展目中有恨意浮涌,又一瞬被压下。 “不急。来日方长。” 余光瞥一眼那死虎,江展驾马出了猎场。 —— 回到官署,安顿好马匹,彭县尉引着陆玉到公厅翻看档案。 “彭县尉,淮安郡的流民安置的如何?”陆玉翻着册子,册本页面上也什么有用信息。 彭县尉将近期档案官册呈上,回答,“已安抚好大半,城中最近已经没有暴动的乱民。” 他口中的安抚不知是安抚还是镇压。 陆玉道,“城内涌入流民后,河内太守上报,给本地申请了一批救灾银,这批银两的流水账本我要查看。” 彭县尉眼色闪动,“啊,是这样,账库钥匙需禀报太守获得批准后才可开启账库。” 陆玉盯着彭县尉,“本朝开国以来,郡县账库开启权限一直设由县尉保管,何时增加了权限本王却不知?” 彭县尉低头,神色愈发恭敬谨慎,“殿下,淮安郡前几年有发生过县尉擅动库银梳平账面,前任太守巡察时发现定下规矩,开启账库需上报。”甘食其在后听着,闻言悄悄抬眸看了县尉背后一眼,垂首不出声。 一方河内太守监管至少四郡,职位缘由太守很少会在当地坐镇,光是寻人路上来回奔波,从上报到批复至少四五天。 这四五天消息散出去,不知会在背后动多少手脚,届时再要查起来只怕更加棘手。 像此次太守对账库加紧看管本质是维护,并非破坏例法,一方因治理增加条例无可厚非。 县尉按规矩办事,陆玉不好多说什么。她合上册本。 “县尉说的也是。既然程序在此,本王初来乍到也要按流程办事。” 彭县尉连连点头。 “绾儿,取纸笔来。”她唤冷绾。 冷绾点头,取来竹简竹笔研墨。 彭县尉不明所以,问道,“殿下这是要写审批信吗,我这里有模板可参考。”他贴心地让甘食其从书架上取来公文帛纸。 陆玉摆手,“那倒不是。” “我来时陛下交代,南下一切事宜可事无巨细随时上报。陛下只给我七天时间查明,我需提前请罪,请陛下宽延些时间。拖延并非我所愿,而是淮安郡流程繁杂,县尉做不得主。” 笔锋沾墨,落下一滴墨点,乍于竹片之上。 彭县尉惶惶扶住陆玉笔杆。 “哎哎……殿下且慢……”他脸色慌而窘迫,“呃,也不是没有例外。殿下既奉了陛下急命,自是可以破例先开,下官会将审批信紧随其后加快送出……” 陆玉担忧皱眉,“会不会破坏流程,让县尉为难?” 彭县尉脸上赔笑,“不为难,不为难。配合殿下应是我分内之事。” “既如此,有劳县尉了。”陆玉放下笔,“那我们现在前去账库?” 彭县尉在前面开路,“请,请。” 顺利进入库房,彭县尉和甘食其将陆玉所需账本侧目搬来,陆玉道声辛苦,吩咐二人可前去休歇,自己与女官会在此查看。 彭县尉先行一步,临出门前,陆玉叫住甘食其。 “甘县令留步。” 甘食其本已迈出门槛,又退回来,“殿下有何吩咐?” “今日辛苦你了。”她示意冷绾上前将袖中伤药递上,“这金疮药你且收下。” “啊,这……这不妥……”甘食其推脱,冷绾强硬将药瓶放到他手上。 陆玉道。“收下吧,一瓶伤药而已,不算财物。也算是谢你今日解围。” 甘食其手心愣愣托着药瓶,握了握瓶身,深首作揖,“多谢殿下。” 房门合上,冷绾陪同陆玉翻看账册,陆玉一页页翻过去,深眉凝目。 房内已无第叁人。四下静寂,冷绾道,“陛下并未要求家主随时上报,家主为何要那样说?” 陆玉从账本书册中抬起脸,微微含笑,四处望了望窗门是否关好,将食指比在唇前,低声道,“嘘,小声些,我诈他的。” “若不这样说,他怎会轻易将钥匙交出来?” 冷绾凝重点点头。 “县尉这会估计已经跟上头人递信去了。”她摇一摇手中账本,“账面这样平滑,没有鬼才怪。哪怕是再清廉的郡县,先祖开朝以来也总有不平的账。” “零陵郡根本推不动,只能从淮安郡入手。” 昨夜两人提前到达驿馆,陆玉安排冷绾扮作她在房中休息,营造房中她在的假象。 尚在零陵郡之时,陆玉就收到消息,零陵郡县尉和河内太守有秘密会面在淮安惊鸿楼。陆玉亲自上阵,独身一人前往惊鸿楼,亲眼所见二人暗中勾当,在纸条上写下二人所谈内容,作为证供。 先祖定首都在北方长安,以长安为中心发散,大魏历经短短叁朝,朝祚也只是表面稳固。 现任女帝执政七年,权臣当道,诸侯独大,女帝平衡势力周旋于其间。 陆玉交代冷绾将河内太守与零陵郡县尉串通的证供复写一份保存好,又问,“带来的那个东西没人瞧见吧?” 冷绾点头,“嗯,在驿馆中保存,我已包好收在了房梁上,也吩咐了人不必打扫房间。” 陆玉放心点头,“我们在此查账,他们那边必定坐不住了。绾儿,今晚我们要把账本全部看完。” 冷绾低头抄写,蘸墨间抬头,“家主,这份证词能将这两人查办吗?” 陆玉翻过一页账目,“顶多证明二人有勾结,要坐实罪证,还是要拿出证据。”她晃一晃账本,“这些账待理清了,就是铁证。” 若是一切顺利,她可如期在七日内完成任务,返回长安,向女帝交差。 腹入刀 这边彭县尉离开没多久,便返回敲响了房门,迎门而入。 “郡王殿下,下官今晚设宴为殿下接风洗尘,淮安王殿下也会来,郡王殿下愿来赏脸否?” 陆玉在重重账册纷杂书页中抬起头。 江展也要来? 陆玉心中淡淡疑惑。也深知未必是好事。 江景之死与她脱不了干系,于江展而言属杀父之仇,江展心中对她恨意只多不减,怎会好心为她洗尘? 只怕是鸿门宴。 但宴席为她而设,陆玉不得不去。 地方官员招待长安使者符合常规礼节,她若败兴拒绝前往怕会落得傲慢无礼之名,任人戳脊梁骨,后续调查怕会更受阻挠。 陆玉道,“自然要去。操劳县尉了。” 落日西斜。 弦月上勾。 账库内点了灯,一臂高的账本一下午看了不到一半,陆玉看的头痛,打开窗透气。 院中紫薇花簌簌而摇,满地碎花泠泠。总算有些许清风,吹散浮闷的燥热。 彭县尉差人来叫,宴席已设好,请郡王前往。 陆玉起身,收好记录的残页,叫上冷绾,往前厅宴上去。 宴中高朋满座,庭阶石灯点明,将前厅的院子照的通亮。 陆玉只认识本地县尉县令,由彭县尉引着和大小官员打招呼。 落座后开始上菜,仍未见江展到来。 陆玉手头事未尽,只盼着能用完膳尽快回账房对账。神思恍恍间,外头侍从声传进内厅,“淮安王殿下到。” 江展姗姗来迟,在愈发通亮的烛灯下,身影渐明。 他白日那身骑射劲装已然换去。 一身鸦青色素绸襜褕,腰间是白玉镶珠扣带,未穿罩袍,刻丝玄冠轻巧束起漆黑发丝,紫缨饰带在耳后垂下,随行走间带起的风飘扬,一派矜贵轻驰模样。 华贵王侯,莫过于此。 彭县尉起身相迎,宴上彼此客套。陆玉也拱手作揖,目色交替,江展眼睛在她身上流转片刻,在主位就坐。 觥筹交错,丝竹宴饮。席上有人相敬酒,陆玉小饮几杯,眼眸昏然,借口去廊下更衣,暂离席位。 月色浮白如银。 陆玉在长廊尽头停下,扶着廊柱休歇了会,凉风拂面,总算清醒些。 夏花绚烂如霞,入夜清风一吹,荡进鼻尖丝丝缕缕花香。 “郡王还不回席吗?” 陆玉一凛,昏沉神思彻底回笼,还未回身,江展已到身前来。 他也饮酒了,呼吸间蒲桃酒的香气。 两人在廊下相对,江展微眯着眼,似笑非笑。 此人城府颇深,杀气浮荡在酒色之下,让人迷幻。 “淮安王殿下。”她作揖,不动声色后退一步,“殿下也出来醒酒吗?” 江展呼出一口气,倚着廊柱坐到栏杆上,“是啊,碰巧遇到郡王,便前来相叙。” 她与他又有何可相叙的? 从进宴到现在,只要二人眼光相接,他眼色肆无忌惮地打量她全身,看得陆玉浑身不适。 陆玉拱手道别,“殿下先休息,我先回席上了。” 她欲离开,身后,江展凝声,“且慢。” “本王有问题想要请教陆郡王。” “陆某愚钝,怕是不能为殿下解疑答惑。”陆玉推脱,不欲与他多言。 江展神色隐在廊柱阴影下。“这天下间只有陆郡王可以解答。” 他起身,身影沉沉压向陆玉,“除掉我爹之后,郡王打算什么时候除掉我呢?” 陆玉心如擂鼓,面色不动。 “殿下说笑了。殿下若修身养德,遵矩守纪,自是会长命百岁。” 江展低低地笑。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陆玉,深静如渊。 靠得近了,江展才发现,陆玉身形并不似寻常男子那般高大,也只是到他下巴处。他低着头看她,陆玉若不抬头,便只能看到她的头冠和圆润的头顶。 陆玉是世家公子,又是文臣,金娇玉贵,未在朝中就任继爵前,怕是连长安城门都没出过。养的细致身小也属正常。 “那你呢,你有想过自己能活多久吗?”江展问。 “人各有命。为陛下恪尽职守,万死不辞。” 江展心中不耐。她拿皇帝压他。 可他不吃这套。他可不是彭县尉,稍微一吓什么都就交代了。 飞萤在石灯罩中翻飞,引得烛火明明灭灭,映出他眼中不定的明暗。 江展逼近几步,“郡王觉得淮安景致如何?” 她微侧过身,和江展拉开一些距离。 这话问的奇怪,陆玉心中迟疑片刻,将目光投向庭木。 迟夏的桃树因着水土的缘由开尽最后一波桃花,残花与鲜花交替着零落,粉嫩烂红,艳丽而斑驳。 她如实回答,“很美。” “若是觉得美,不如永远留下如何?” 话语将落,陆玉不明所以,电光火石间,短匕已经骤然捅向陆玉—— 陆玉大惊,抬手迅速格挡,刹那间力不从心,江展步步紧逼,利刃入腹,直逼得陆玉后退,将她狠狠按在枝丫横匝的树背上。 花瓣簌簌,血流如注。 “留下,做淮安土地的养料。”他狠狠望着陆玉苍白的脸颊,脸上笑意越来越大。 弦光如薄霜,落在她肩头。叶隙漏月,她的脆弱失力一览无余。 陆玉不可置信地张张嘴,失血过多使得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江展忽然歪头,掐住她的下巴打量她的眼睛。 这双眼睛……这双眼睛似乎有些熟悉…… 陆玉用尽力气别开脸颊,目色狠戾,“江展,你敢杀我……” 江展笑得冷漠,“我不杀你。我只要你痛。”他在军中时跟随军医学过一点医术,知晓人体要害部位。 他又将匕首往里捅了捅,陆玉吃痛握住他的手。 “便是我失手杀了你又如何?”他声音轻似鬼魅,“宴席在场的所有人都可以给我作证,今晚,我从未离席。” 淮安郡属于他封地下的郡县,只要他想,没有人会作证他出手伤朝廷使者。他的地盘一手遮天罢了。 陆玉千算万算,怎么也没想到,江展是条疯狗。 是条体面的疯狗。 前一刻笑意盈盈,下一刻拔刀相向。 笑意真假难辨,杀意汹涌如潮。他看起来甚至还在克制,克制见血后疯狂的破坏欲。 华丽皮囊下,裹在人皮下的心是否为人心尚未可知。 江展还在好整以暇的看着陆玉,目色终于温柔了些。仿佛手中的匕刃不存在。他眉目稍显困惑,一直盯着陆玉几近涣散的眸子,继而伸手想要捂住陆玉的口鼻。 陆玉神智尚在,昨夜之事哗然涌入脑海。 他或许是想印证自己是否是昨晚那位蒙面女子。 拼着最后的力气,陆玉打掉他的手,抬腿袭他下盘,江展轻松躲过,旋身扬起袍摆,顺势将匕首拔出。 陆玉捂着腹缓缓坐到地面上。 江展淡淡瞧着匕首上的血,随手将匕首一扔,扔在陆玉脚下。他身上丝血未沾,一派风清朗月。 背对着月光,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陆时明,这只是个开始。” “我不管你是谁。从今往后,我活着一天,就不会让你好过一天。” “你惹了我,算是惹上疯狗了。” 他踩着树影下残存的月色,施施然离去。 陆玉喘息片刻,捂着腹站起来,冷绾许久不见陆玉回转,正寻过来,大惊失色,“家主,怎么会……有刺客……”她拔剑警惕,陆玉摇头。 冷绾跟随陆玉多年有治伤经验,简单给陆玉止血包扎后,架起陆玉准备回驿馆叫大夫。陆玉心存顾虑,回转账库。 账本册目还是如常堆积在公案上,陆玉翻起下午看的最后一本,心头一紧。 迅速将看过的账册过目,陆玉失力,碰倒堆积的账簿,哗啦啦落了一地,冷绾眼疾手快扶住她。 账册全部被调换了。 一下午心血白费。 陆玉闭了闭眼。 这分明是阳谋。 江展有备而来。今晚的一切几乎可以确定就是他布局。 即便她再叫来县尉指质问账本问题,只要县尉一口咬死,全体装傻充愣,双拳难敌多手,她将扳不动他们分毫。 江展肆无忌惮的一刀已经很清楚,他就是要让她知道,这里一切他说了算。 陆玉被冷绾扶着回了驿馆。 大夫开完药,冷绾将药盏端给陆玉,陆玉捧着药碗,拧着眉迟迟没饮。 “家主,怎么办?” 清账工作只能暂停,陆玉又受了伤,现在案件进度才刚刚开始就被截住头绪。 腹上金疮伤又引得她发痛,痛意牵扯全身,陆玉屏气将药汤一饮而尽。目光缓缓望向房梁。 震府夜 陆玉宴席不告而别属江展意料之中。 江展后半程回席宴饮,十分畅快。 伤成那个样子怎么可能回席? 不过听说他爱告状。他今夜捅他一刀,不知道是捅老实了,还是继续向陛下告状。江展很期待。 浓重暮色褪去。 月隐日出。 江展早起还在更衣,下人就通报了彭县尉在外头相候。不紧不慢地用完早膳才去了会客厅见彭县尉。 “你说陆玉就今天一大早就出了城?” “是,守城士兵一早来报,陆郡王协他身边的女官出了城。” “他去哪了?” “不知,东门挨着零陵郡起水县,但也是回长安的路。不知他要在哪里停留。” 江展倒是有些看不明白了。 难道真给捅怕了,伤都不养了直接回长安?还是又去了零陵郡,想从那里下手? 若是去零陵郡……他拿不到任何线索的。 江展放下茶盏,“不必理会。” 他倒是铁打的身体,捅得那么深还能无事一般骑马赶路。 江展心想,倒是小瞧他了。昨夜还想着身板这样小,会不会一夜就丢了性命,没想到还挺能折腾。 打发走彭县尉,江展去了惊鸿楼。 堂倌见是淮安王,殷切关怀问候。江展不耐摆摆手,让为他忙前忙后的人散了,各忙各的去。 “前天晚上,你这里有位女宾客,青衫衣,覆纱面,你可还记得?” 堂倌一天接待来来往往不知多少达官贵人。但做这行的,就得记性好,否则贵客到了眼前,不识贵人身份,叫不出名号,得罪了人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啊,记得记得。” “你可知她姓名身份?” 他进错房间,将人家错认,霸王硬上弓做了那种事。当时是痛快了,清醒后越想越失礼。想来至少要知道人家的身份,将来若是苦主上门也有个数,娶了留在王府里好生养着便是。 “这……小人真不知。” “那位女公子是提前订好的房,来了后也只是问了房间位置便上楼了。”他仔细想了想,“中间也没叫茶水,也没叫菜肴糕点,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清楚……没注意……” 那她来惊鸿楼干什么?也不赏舞,也不吃菜。江展心头淡淡困惑。他依稀记得,那晚她说过放肆,想来,可能是哪家贵女。 “你之前有见过她吗?”江展追问,若是本地的,缩小了范围,便好寻些。 堂倌认真回忆,坚定道,“没有。” “确定吗?” “确定。若是来过几次,我应该有印象,独身一人来此的女公子还是很好记的,我一定记得清楚。” “不过,听她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像是长安来的。” ———— 陆玉和冷绾一路快马加鞭,星夜赶至零陵郡起水县时已是宵禁时刻。 守城之人拦住陆玉,陆玉拿出出城入城符碟,城卫放行。 打马进入城中,冷绾问,“家主,先去驿馆下榻吗?” 陆玉扯着马头来回转了几圈,“不,去县尉府。” 一路疾奔,嘚嘚马蹄声扬。 忽而箭矢破风自耳边擦过,箭簇深入地面,疾射于马蹄前,拦住骏马去路。 “来者何人?已是宵禁,为何策马于长街?” 马惊起前蹄,陆玉安抚马匹,前方是一队小型人马。应是夜间巡查的禁卫。 陆玉报上名号。“我乃长安郡王陆玉陆时明,受陛下亲令来零陵郡奉命查案。” 禁卫军头未轻易放行。 “可有令牌或诏书证明?” 陆玉示意冷绾将自己的令牌示出。 军头查验后奉还,“宵禁严明,还请郡王下马而行。” “陛下急诏,诏书皆在此,片刻耽误不得。” 冷绾手持诏令举起,军头稍做思量,让出道路,“陆郡王,失礼了。请。” 马蹄踏踏,两人抵达县尉府。 深夜长街无人,县尉府前烛灯明灭。 陆玉和冷绾对视一眼,冷绾下马,叩响了县尉府大门。 “县尉,县尉!” “不好了,朝廷使者又来了!” 零陵郡县尉赵招被下人叫醒时还在睡梦中,闻言只是不耐,翻了个身继续睡。 “打发了便是,之前不是教过你。” “县尉,这次不好打发了,那个使者手持天子节杖,点明要见你。” 赵招睡意全无,弹坐而起。 “当真是天子节杖?” 下人惊惶点头。 赵招慌乱穿衣,额头已出汗。“快迎进来,不得怠慢。” 特地穿了官服,整理好衣冠,赵招心头已大乱。 进到公厅,陆玉背对着门,手持节杖。 赵招在门外便下跪,“恭迎陆郡王,恭迎使者。” 龙头杖被黑布裹住龙头,只露出铜杖杖身,未见全貌,已能看出规格不低。 见节杖如见天子。 零陵郡县尉赵招自陆玉第一天来郡中,便托病一直不见。陆玉甚至敲不开县尉府大门。那时尚有头绪可从淮安入手,如今淮安堵死后路,陆玉必须打开局面,打出一个出其不意。 “赵县尉,旧疾可好些了?”陆玉慰问。 “托陛下与使者的福,已好大半了。” “我深夜造访,是有要事要办。” 冷绾双手捧出诏令。 陆玉冷言厉色,“本王初到零陵时,县尉因病不能处理公事,我便转道淮安。两日内已将淮安本次相关案件查清楚。彭卢彭县尉已在当地待审。我已快马加鞭将当地情状呈报上去。” “赵县尉,现在轮到你了。” “零陵水灾损失状况,灾银流水,赈灾措施,流民安置,一切本次案件相关的记录,本王都要看到。” 陆玉乘胜追击,将节杖上前一步,铿然一声铜杖杵在大理石地面上,杖头金环包在布中相击,犹能发出脆响,“天子在此,县尉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赵招如遭雷劈。两股战战。一时不能回话。 朝廷这次派下的使者雷厉风行,短短两日已经撕开两郡的口子。 圣上连天子节杖都赐下了。赵招本就是一介小小县尉,如何招架得住上面一套连环招?只能节节败退。 赵县尉低头垂首,头晕目眩,被旁边下人扶住。 “赵县尉,旧疾又犯了吗?”陆玉担忧,握着节杖上前一步,欲扶一把赵招。 赵县尉惊惶后退几步,目不敢视。 “无妨无妨。下官定当全力配合殿下。”他呼一口气,“殿下深夜入城,劳碌奔波,不若先于驿馆休整,下官今夜差人整理册目,明日一早送将至驿馆中。” 陆玉笑笑,“不必了,我今夜彻夜不眠。让你的人都动起来吧。” “赵县尉,本王需要你陪同我一同过账册录事簿,可否。” “可,可。” 她吩咐赵招打开账库,负责分类侧目的相关人员全体来县尉府,她要一一过问。又命冷绾带领一队人守住县尉府大门后门,只许进不许出。明言说是朝廷紧急办案不得外传机密,实则防止赵招玩花样通风报信。 赵招心里防线已崩塌,当下拖延做手脚已经没有见缝插针的余地,只能全力配合。 零陵郡官署一夜震动。 破晓啼鸣。东方既白。 赵县尉一夜紧绷,天亮时晨光将他眼下乌青照的一清二楚。 陆玉合上最后一页册书,打起精神强颜道,“赵县尉,辛苦了。我暂无事相问,你可回去歇息了。” 赵招扶着桌案起身,摇晃作揖离开。 陆玉一夜操劳,伤口崩裂,撑了一宿。如今已无外人,终于失力伏倒在案上。 “绾儿……” 冷绾解散看门队伍,进到账库就看到陆玉倒在案上,上前急唤,“家主,家主……” 她脸色苍白,唇无血色,腹下鲜血浸染外袍。 陆玉动了动嘴,昏死过去。 血红色。 满目血红色。 陆玉身在幻雾中,眼前浓雾重重,模糊不清。 有熙攘喧闹声,人影幢幢, 好多人,好多人围着好像在看什么。 天色昏暗,黑云压城,骤雨将来之兆。 白光撕裂天空,闷雷自远处隆隆而动。 陆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拨开人群。眼前视野甫一开阔,瓢泼大雨扑面,却是淋漓红血。人头碌碌滚落—— “啊……” 陆玉猛地睁眼,心头急颤不已。腹上伤口痛楚犹晰,陆玉摸了摸伤口,已经重新包扎好。 冷绾端着药盏开门而入。 “家主,你醒了。” 冷绾在床头坐下,给陆玉擦去额头虚汗。 陆玉一身不适,乖乖饮干药汁。 “将昨夜整理的册本拿来。” “家主,要不要进些吃食,你从昨晚到现在水米未进。” 也罢,吃了多少有精神些。 陆玉点头,冷绾端来小桌置于床榻,将准备好的饭菜端来。 两人一同用膳,陆玉进过食,恢复些许,抱着整理的册本细读理清思绪。 出乎她的意料。 就零陵而言,朝廷拨下的这批救灾银,大头并未流入官员口袋,一小部分由河内太守和赵招瓜分,淮安彭县尉与赵招有往来。昨晚她在屏风后询问官署公职人员,两郡县间确有交往。彭卢心中有鬼,将账面做平,必是也贪了。 河内太守和赵招私自将部分公款划入私账,铁证如山。彭县尉的账也不急了,从赵招嘴里套出更轻易。只是若要治罪,还是要查清大头灾银的去处。 不过也快了。 冷绾将碗碟收拾出去,回来时将密报呈上。 “家主,我们的人递来的情报。” 陆玉坐于榻上,展开纸条扫视。心头一紧。 这下,恐怕有些难办。 返长安 零陵郡收到救灾银后,河内太守从中操作,与赵招密谋捞油水,划出一部分后,两人以高价买来劣质赈灾物资用于赈于流民,引起民众不满。流民在零陵未能得到及时救助,县尉不出,当地县令出面安抚民众,饥饿的流民泄愤,杀了本地无辜县令后,涌入淮安讨生计。 河内太守与几郡间县尉有来往,教唆彭县尉上书朝廷拨款,两人分油水,同样,灾银大头供给了物资商户。 这其中最大的获益者提供物资的商户本身没什么特别,但是背靠的势力颇有来头。 是当朝右丞相苏云淮家族所经营。 苏云淮是何许人也? 先女帝托孤时,现女帝尚年幼,立诏苏云淮等大臣辅佐现女帝以成大业,稳固江山。当今陛下年幼时不能做主,朝中上下皆以苏相为首。陛下也分外重视苏云淮,尊称其为相父。 要动苏家,仅靠陆玉一人,恐怕难。 陆玉嘶了口气,合上纸条。深思片刻,取来纸笔,提笔洒墨。 其实不难办。 非要办,也别是她来办就行。 要办,圣上决断。 墨成,小心收于信封,她喊来冷绾,“绾儿,将信件加急送出,不要惹人注目。如今事已毕,明日下午回返长安。” 交代完,陆玉安心睡下,受伤后一路奔波操劳,身体再硬朗也撑不住。这会心松懈下来,闭目即入深眠。 ———— 消息到达淮安时,彭县尉正在用晚膳,来人递消息,见到彭卢时很是惊讶,“彭县尉,您好好的?”彭卢不解,“什么好好的?” 来人将昨夜陆玉所为所言尽数告知。 彭卢碗没拿稳,当啷一声瓷片饭菜洒落一地。 他惊惶无措,“赵招全说出来了?那太守呢?” 彭卢急急整理衣冠,往淮安王府去。 到了王府,府内侍人说淮安王已出城相送胶西王,得是深夜或明天一早才能回府。 彭卢如坐针毡,备受煎熬。回官署后中间派了好几次人去王府相问,前几次王府侍人都道安王未归,再去时侍人道殿下已经歇下,请彭县尉明日再来。 彭卢欲哭无泪。 次日一早,彭卢早早来到王府门前,心焦等待江展接见。 带到江展来到谒舍时,彭卢心急火燎一五一十将所知所做相告,全盘托出。 江展听完倒是淡淡的,眉目一丝兴味。 这个陆玉倒是有点本事。 彭县尉见江展没什么表示,扑通一声跪下,“殿下,殿下救命,望殿下看在我任劳任怨事无巨细的份上,还请殿下帮我出出主意……” 这下他是真的慌了。 江展吹了吹浮散的茶雾,“你贪污与我何干,又非我指使。” 彭卢心惊胆战,眼泪鼻涕齐下,“殿下,求您指条明路……我家中老母供养我不易,如今双目已盲,妻子生下小儿难产而去,我至今也未续弦……我贪的也不多,也不敢太贪心,就是想过得好一点……” “殿下,求您了……”他膝行几步,手扶在江展墨皮靴上继续哭诉。 江展被吵得头疼,按着额头,“好了好了。” “这事可大可小,本就看陛下心意。你交出贪污财银,脱冠请罪,念你自首之功或许至少可以免个死罪。” 彭卢连连磕头,“多谢殿下……多谢殿下……” 稍微整理好仪容,彭卢正要退出,江展忽然问,“陆玉如何逼得赵招毫无余地?仅仅只是言语恫吓?还是用了私刑?” 若是用了私刑那可太好了,他直接参他一本。 “倒是没说用了私刑,来者说他深夜闯官署,手持天子节杖,打得赵招一行人猝不及防。” 江展抬眸,白日光辉映进他眼中,将瞳色染的很浅。 “天子节杖?” 打发走彭卢后,江展思虑片刻,回书房提笔,将两封奏疏封好,交由侍从。 “将此奏疏送往长安。切记,红色封要在陆玉回转长安之前,送到陛下手里。黑色封到达长安后暂留,等我消息再往上递。” “备下快马,带几个人,我要出城。” ———— 陆玉睡下后于翌日早上醒来。 睡了一天一夜,虽伤痛还在,但身子已经不乏了。 冷绾进来协助陆玉穿衣,并告知出城事宜已准备好,今日下午可如期离开。 陆玉深吸一口气,将紧绷的心放缓了些。 在室内闷了一天,陆玉往驿馆后院透气。 后院花草丛木平时没什么人打理,枝丫斜横,杂色野花昂扬而凌乱。 鸟雀啾鸣,和蝉声交替。 “咕……” 灰鸽自东边飞来,翅翼收缩舒展收缩,乖巧落于陆玉手臂上。 陆玉摸摸灰鸽脑袋,“是善舟让你来的吗?”她取下鸽腿上的纸筒,灰鸽没有立即离开,跟随陆玉进了房内,微微飞身,鸽爪扒住窗棂杆。 善舟是陆玉大哥的女儿,名睿字善舟,今年不过十岁,聪明伶俐,和陆玉很是要好。 “叁叔展信佳。” “叁叔,母亲说不要随意给你写信打扰你办事。但是你看一封信而已,应该不会耽误你什么吧?” “我让巧鸽给你送了这封信,不知道这封信能不能到你手里。巧鸽是我新养的鸽子,和上一只很像吧?原先的小灰被母亲不小心给炖了。” “零陵好不好玩?我也想去,母亲不让。等你下次得空偷偷带我出去玩吧。学堂的师傅又打我手板子了,还叫了母亲,但是还好母亲不在,二叔母帮我去的学堂,我们都瞒着她,她不知道,嘿嘿。” “二叔最近腿病又犯了,整日躺在榻上,心情不好,我也不敢去找他玩。” “叁叔,你回来不要空着手回来,那边有没有好吃的好玩的,给我带点。” 陆玉笑着将信合上,给陆睿回信,巧鸽待陆玉绑好纸筒,自窗口飞入湛明晴空,渐不见影。 趁现在还有些时间,陆玉叫来冷绾,两人去往长街市集,寻摸点小玩意回家给陆睿带去。 白日市集喧扰,郡中心区完全不见刚刚经历水灾的样子。 陆玉来之前查过舆图,此次受灾最严重的地区在零陵边界处靠襄水的区域,襄水属黄河分支,河床高,泥沙易积,上游处下大暴雨,襄水河道窄不能及时排出,激涌上岸,造成水灾。 逛了片刻,冷绾收了一小包袱的东西,陆玉道,“绾儿,随我去郊外水区看看。” 冷绾点头跟上,两人转身欲离开,背后不远处忽然传来喧闹斗殴声。 有人喊,“流民又来了!快跑啊!”摆摊的纷纷迅速收摊,远离是非。那边流民已开始抢东西,“好多吃的……都是零陵人,咱快饿死了,被当成狗一样驱逐,这些人安稳度日凭什么!” “大家快抢啊……” 一时间长街乱起来。 很快,巡查禁卫骑马而来,长鞭扬甩,胡乱无序的鞭打在衣不蔽体的灾民身上,“都滚回去,离开这里!” “你们又是什么东西!给我们吃的!”灾民亦是不服,疯狂如兽一般将骑马的士兵拽下马来,几波人混战。 能打的都加入了,不敢打的都进自己商铺里严密关上门,胆大点的打开窗户探头看热闹。 陆玉紧紧拧着眉。 这就是赵县尉安置流民的手段。只要灾民没有出现在郡中心,那便是祥和。 陆玉见旁边一家饵饼铺老板在窗边探头探脑看热闹,屋内蒸笼还冒着热气,给了几钱,“来两个饵饼。”她顺势问道,“老板,这里一直都是这样吗?” 店老板讲刚出笼的饵饼用荷叶包好,“您收好。” “这啊,以前不这样,您是外地的吧。水灾后就这样了,这几个月好几次了,看惯了就不怕了。不过听说这群人吃了县令,”老板面带恐惧,压低了声音,“怪吓人的,贵人,您可小心些。” 同时零陵郡百姓,一部分遭难落魄便不是人了,成了人人喊打的老鼠。 很快,手持武器的官兵一波波涌来,将带头喊得最响的饥民捅杀,手无寸铁的民众敌不过金刃,被驱赶着离开长街,个别的跑的快,流窜不见。 粗糙的青砖石躺着血,尘土将艳血吸干,在地面上留下不褪的红。 诡异的安静后,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百姓商贩们又陆陆续续地出来,将摊子支好,再一轮叫卖。 陆玉目睹了一切。 回到驿馆后,陆玉放下东西便去了官署,要见赵招,伺候的下属说,县尉又病倒了,这会大夫正在卧房看诊。 赵招有装病前科,陆玉不耐,立即让下人通报她现在就要去看望县尉。 一进卧房,室内浓重药味扑鼻而来,熏得陆玉想打喷嚏。 帷纱后,赵招紧紧闭目,唇无血色,脸色苍白。大夫和赵招夫人交代医嘱,下人拿了药方匆匆出门抓药去了。 陆玉一拳打在棉花上,有气也登时消下去了。 赵夫人给赵招净面后,从帷纱后出来,“见过郡王殿下。” “赵县尉如何了?” “谢殿下关心,老毛病了,一操劳便高热乏力,吃些药多休息休息便好了。” 陆玉听着这话是在说她。 确实是她拉着县尉彻夜不休干了一晚上的活。 气氛一时尴尬,陆玉道,“我下午便要回返长安了,县尉若醒来,帮我告知一声。让他好好休息吧。” 截杀起 从官署出来,陆玉虽算不得碰一鼻子灰,但也是有劲没处使。 零陵县尉尸位素餐,和太守监守自盗,讨好势力商户。水灾的爆发只是暴露出了一面,灾民问题再不及时疏解解决,长此以往只会朝廷公信力造成严重伤害。天灾并不会发生在一处,久聚成山,若是如前朝一般逆反成反军,又是一个麻烦。 前朝皇帝暴虐,引得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民众一心,成立反军推翻旧朝。先祖也是那时起势发家,建立大魏。如今虽算不得新朝,也在跌宕中走过了叁朝。 陆玉回到驿馆,和冷绾用过午膳后,不再耽误,顶着烈烈日光,骑马出了城。 估摸路程,出了零陵后大概天黑前可以到驿站休整。陆玉身负伤,担心自己半路赶马受不住,让冷绾放信回家中,叁日后快到长安时出城驾马车接应。 南下任务完成,陆玉心中绷紧的弦松落,赶马两个时辰,倦意上头,腹上伤口也微微发胀,不知是不是赶路途中颠簸再次裂开。 催促冷绾加紧赶路,两人加快步伐,两人提前到达驿站。 进了驿站房间,陆玉终于撑不住,卧倒床上,冷绾出城时带了伤药,借了驿站厨房给陆玉煎药。陆玉迷迷糊糊被冷绾叫醒喝药,腹上钝钝痛楚,头晕目眩。 冷绾见陆玉神智不甚清醒,轻声呼唤,“家主?家主……” 她脸色烫红,一摸额头这才知,陆玉高热了。 出城时虽带了金疮药,但仅治伤而已。冷绾安顿好陆玉,盖好被子,找驿站老板想办法。 好在驿站虽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但年年客来客往间,什么情况都见过,店中也备了些基础伤病药,冷绾付了药钱,亲眼看着堂倌煎药,端来给陆玉灌下。 陆玉连喝两次药,经不住折腾,沉沉睡去。再醒来时已经是次日下午。 原定一早就上路,现在因身体不适,又耽误了些时间。 好在高热已褪去,只是身上乏力些,多休一晚,待明日恢复精神,再行上路。 晚上,冷绾将晚膳送入,陆玉没什么胃口,但也尽力吃下些以保证体力。 深夜,陆玉让冷绾不必伺候,回房休息。半夜起身如厕时,听见楼下有敲门声,想来是半夜入住的客人。 从茅厕出来上楼,陆玉隐约听到熟悉声音,不甚真切。 “……还有几间房……” “……将马喂好……” 陆玉躲在楼道阴影处往楼下看。 来的一行人身披黑披风,为首者修长手指拨弄下巴系带,摘下兜帽,露出脸来。 长眉星目,一双桃花无情眼,尽是疏傲。 陆玉将身影避了避。 竟是江展。 江展星夜出城,是为作甚? 淮安往长安的官道,此驿站是必经之路。难道江展要进长安? 可女帝有诏,江展无诏不得进长安。 他想做什么? 陆玉心揪起来。 江展日夜奔程,刚刚到落脚点。跟随他的随侍护卫没有立刻进客房,大家围坐在桌前,点了几道菜。 上酒的档口,江展叫住驿站常驻侍从,“你们这里最近有一男一女经过吗?” 侍从道,“贵人说笑了,来往驿站的男女可太多了,你得说一下什么特征,小人才能帮您想不是。” 江展想了想。陆玉身姿如青竹霜雪,静若风中雪刃,不笑时一双眸子无悲无喜,但就是平白让人觉得面善。说起来,他还没见过她笑。 他正想着怎么描述,回过神一想,又觉不妥。这岂非是在夸他?他也配。 江展摆了摆手,“没什么,下去吧。” 他这次出淮安就是来截击陆玉的。 等会吃完晚膳,直接找老板查客房入住册便好。 楼上听墙角的陆玉心头一紧。 一男一女的描述虽宽泛,但她和冷绾便是符合这描述的。 陆玉心中莫名预感江展是要找她。 那晚他刺了一刀后,话仍在耳边回荡。 这人出招没有章法,事情没彻底落地前,最好尽快赶回长安,以免夜长梦多。 小心回了卧房,陆玉叫醒冷绾。 “绾儿……” “谁——”冷绾惊起,下意识摸向枕下短剑。 “嘘——” 见是陆玉,冷绾放下兵刃,“家主,怎么了?” “快走。” 两人星夜打马离开。 一路疾奔。 月消星稀,玄天渐明。 刚刚泛白的天在奔驰中稍许刺冷,陆玉不顾脸上刮过的疾风,心中越发不安,低眸赶路间看了一眼挎在马背一侧的节杖。 “绾儿,快!” 陆玉夹紧马背,展开路观图。官道平坦有休息点,可歇马补干粮,这也是常规第一选择的路线。除却这条路线,还有条小道,但这条路并未有官府修葺过,且加长了脚程。 经过岔口,陆玉勒马头转方向,“绾儿,走这边。” 她要绕路,避开江展。哪怕是绕远路。 事与愿违。行进一个时辰后,前方因地震撕裂出大坑,坑底是常年积攒的烂叶污水。坑的宽度马无论如何无法跨越。 陆玉咬牙,再次掉头回官道。 路观图上并未注明此处状况,小道并不在路观图细致描绘的范围内,更新不及时。陆玉扼腕,徒叹又耽误了时间。 终于转回官道,日已出。 明亮日光烈烈,今日又将是燥热晴天。 马蹄踏踏。 却不是陆玉二人的马,马步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江展望见陆玉的背影。 她手握缰绳,稳稳跨在马上,袍袖在疾风下飒飒而展。 江展笑了。 昨夜在入住册上看到他的名字,一搜房间,人竟然已经跑了。好敏锐的洞察力。再次见到他,江展心中有隐隐难言的兴奋。 他破风而喊,声振群山,“陆郡王,留步!” 他低声吩咐身边人,“追上他。” 陆玉充耳未闻。 冷绾和陆玉并驾齐驱,“家主,那个安王追上来了。” “不必理会,尽量甩开他。”两人奋马疾奔。 “陆时明,别跑了……” “你跑不掉的…………” 恶鬼低语,纠缠如鬼魅。 护卫们率先超马,将陆玉和冷绾包围起来。 马儿打了个响鼻,蹄铁嘚嘚踏着地面纷纷停下来。 江展不紧不慢驱马上前,围着陆玉转了一圈。 “郡王,好久不见。” 陆玉不应。 “怎么刚才叫你,你不应呢?莫不是,心虚了?” 陆玉冷目,“殿下有什么事吗?” 江展开怀的笑,笑如春风。 “听闻郡王以天子节杖震慑,雷霆之势,不到叁日便将零陵水患一事查清,当真是精明能干,好手段。” “殿下过誉。” “哈哈……你还真以为我夸你?陆时明,你好大的胆子!” 他一副笑脸怒转恶容,“陛下登基以来,本王从未听说过陛下新赐节杖。仅仅是查这样一个小案子,如何需动用天子节杖?”他一字一句沉声,步步相逼。 大魏开国以来,天子节杖只有在出使外交或者涉及动摇国本的重大案件时才会颁发,见杖如见天子。天子亲临,群臣跪拜。 陆玉沉着眉,神色深静。 “安王的意思是,我假造了节杖?” “哈。陆时明,我给你个机会。交出赝品,你自断一臂,跟我回淮安。我上书陛下,待殿下应允后,本王亲自押你进长安。” 陆玉手抚上马背侧包裹着黑布的节杖,她单手举起节杖,示于众人,“江展,你污蔑节杖为假,蔑视天子,该当何罪!” 围住陆玉的护卫皆后退了一步。 江展眼色凌厉,“若为真,不若露出真面目,在众人面前以辨真假。” 周围人屏住呼吸,真相只在这一刻。 忽然,陆玉胯下马长长“吁”一声,引得周围的马动乱,陆玉冷绾乱甩马鞭,趁乱杀出,甩下江展的队伍。江展迅速调整好,紧随其上。 “陆玉,你敢耍我!” 两人终究抵不过江展几人包抄,行进树林夹道,又一次被追上。 林中无人,静寂下,风中狂啸着杀意。 四处荒岭无人,截杀了陆玉,借言他被盗贼所杀又有谁知是否真相?死无对证。 江展一念间,拔刀暴起。 “杀了他们!” 一时间,兵刃骤接,不再掩饰的杀意将风浸出血腥味。江展对陆玉,其他的人围攻冷绾。 他出刀快而沉,每一刀都欲将陆玉置于死地。 “陆时明,你今日便是这荒地冤魂。” “黄土埋骨,是你最好的归宿。” 陆玉长剑铮然出鞘,灵活抵挡,剑下铿然,不落下风。 他招招往命处去,陆玉渐感力不从心。江展冷讥,“快不行了吧?那晚我捅你那一刀手下留情了,今天我要捅烂你。” 陆玉后背汗湿衣襟,唇色泛了白,眼色仍如寒刃一般。 “别逞强了,你今日必死无疑。”江展志在必得,感受到陆玉力不如初始,渐渐放缓出招力量,颇有些玩弄的意思。 他刀刃几次险险擦过陆玉脖颈,但及时收力,就是为了看她惊惧紧绷面色,击溃她心防。 陆玉渐渐没了章法,瞥到跌落马背的节杖,忽然矮了身子去捞,将后背露出,江展见势上刀,陆玉回身用铜杖挡下,利刃削铁如泥,铜也不例外,顷刻间,铜杖断成两节,散落于地。 江展未曾在意。最后一刀,力如千钧,将陆玉手中长剑挑落,将她逼至树背,退无可退。 “你想我在哪里下刀呢?” “这里,还是这里?”他比划着刀刃,从腰腹到胸口,又将目光缓缓移至她雪白纤细脖颈。 “不如,我砍下你的头,用你的头骨盛酒喝怎么样?” “将你的头骨酒杯日日祭在我爹坟前,我爹也一定很喜欢。” 陆玉头昏脑涨,方才一通干戈,腹上伤口崩裂,此刻已经浸透衣衫。风中荡着血腥气。她捂着伤口,身体微微颤抖。 “可以。在我死之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江展不是赶尽杀绝的人,大发慈悲,“说吧。本王尽量满足你。” 他动动嘴唇,江展完全没听清他说什么。 “你说什么?大声些。” 陆玉蠕动下嘴唇。 江展凑近她的唇,“你说什……” 陆玉霍然而起,手掌打在他持刀手臂关节处,江展猝不及防吃痛,手中刀落,陆玉自腰间拔出软剑,横劈而来,江展迅速滚身,拾起长刀挡住一剑,唳声刺耳。 陆玉不给江展起身机会,纠缠于上,侧眸卖了个破绽给江展,江展寻住机会,直刺进陆玉右肩,冰刃入骨,陆玉不退反进,趁江展惊异迟疑的一丝瞬息,狠狠将剑捅进江展腹中—— 她松落手中软剑,从靴间摸出短匕,再刺—— 两人握紧刺入对方身体的兵刃,四目相接,僵持着身体,谁也不敢再动。 血哗啦啦流了一地。 江展低头不敢置信的看着插在身上的两把刃,歪头一笑,“你可真是……” 瞳孔涣散,两人不约而同失了力。双双倒在树边杂乱草丛里,没了意识。 陆氏家 陆玉在昏沉中感受到自己好似在颠簸,有人在说话,但听不清是什么人在说什么话。 晕眩间,再次昏迷。 再次睁眼时,周围景象入目一瞬,头脑仍迟缓,眨了下眼才意识到已经仰在自家榻上。 不知何时回的陆王府。 陆玉只觉口干舌燥,扶着衾面起身,帷帐摇曳间,一孩童疾奔而来,扑到床上,稚嫩童声带着惊喜,“叁叔,你活了。” 陆玉抚上善舟的脑袋,“我死了,下地府前想喝杯水……” 女童颠颠倒茶,将茶奉上。 “先别去地府行不行,先带我出去玩你再去行吗?” 陆玉饮干茶杯,摇摇头,“不行,去晚了就赶不上了。” 善舟疑惑,“赶不上不是更好吗,赶不上了就不用死了呀。” “哼,你倒是懂。”陆玉把茶杯递给善舟,善舟认真问,“那你死了郡王能让我当吗?” 陆玉捏住她小小鼻尖,“你就想要这个,我的死活不用管?嗯?” 善舟爬上床,短短手臂搂住陆玉的腰撒娇,“怎么会呢,我可想你了……” “我也想你呢……”叔侄情深,陆玉搂住她香香软软小身体,揪一揪她脑袋上的小揪揪,“给你带回来的吃的你看到了,有问你绾姐姐要吗?” “嗯,她给我了。我吃了,一般。”她评价,养尊处优的小女公子甚是嘴刁。 冷绾开门而入,“家主,该换药了。” 陆玉点头,冷绾端着药盘准备换药。陆玉支开善舟,“善舟,叁叔要换药了,你出去玩会,等会我起床收拾收拾,今晚就能陪你一起吃完饭了。” 善舟跳下床,“好,我去告诉母亲和二叔他们,你醒了。” 待善舟离开,冷绾解开陆玉腹上绷带,伤口回来后处理得当,加上陆玉这几日一直沉眠终于能安稳养伤,伤痕有愈合迹象,不再渗血。 冷绾一边给陆玉上药,一边说明那日的情况。 “那日我在林中树木边找到你,只带了你回长安。” “大夫人带了马车在半途接到我们,顺利回府。” “安王手下的护卫我全都砍了。他们会报复吗?” 陆玉微微抬起手臂,让绷带绕过,“不怕,砍就砍了吧。” “安王我没有管,不知死活。” 至于安王死活,择日再议。 两人在官道搏杀,好在没人见到。若是江展真的死在路上,陆玉打算撇清关系做壁上观。自己回长安负伤这事恐怕压不住。直接对外宣称从零陵离开后与女官在官道遇到了劫匪打杀,两人拼杀而出。 至于江展,出了淮安后就说再没见过便是。 他如何出现在去往长安的官道上,只要问起,陆玉一概称不知。死无对证。 若是江展没死,算他命大。那日陆玉也杀红了眼,神智不清醒,不知道自己下手轻重。 两人这次捅了个平手,江展若是还活着,料他也不会蠢到指证是陆玉伤的他。他无证据,且他也在她身上留了罪证,抖出这件事两人都不讨好。 “零陵整理的文案材料已经放在书房,陛下前几日也差人来问候过,我借词说你我在官道遇到匪贼,陛下送了些上好的伤药人参,让你静养,待好些了上报也不迟。” 陆玉点点头。本来冷绾不这么说,她也会这么说。 按理说从零陵回来陆玉应立即呈报女帝水灾详细状况,她负伤昏厥,已经拖了几日奏疏。 陆玉整理衣冠,嘱咐冷绾休息几日,自己去了书房。 端坐于书案前,陆玉将册本材料整合,打开空白奏本专心书写。门敲叁声,陆玉从奏本中抬起头,“进。” 陆启滑着轮车而入。 陆王府没有门槛。所有房门下门槛不设,均是斜坡或者平地,便是为了方便陆启进出。 陆玉抬头见是二哥,放下笔,上前帮他推车,陆启摆摆手,“不用。”他转两下身侧车轮,正好对着书案。 陆启双腿残疾。但非是先天之疾。 “二哥。” “善舟说你醒了,我去你房里看你,正碰上冷绾,她说你在书房。” “我没事了。”陆玉浅浅笑笑,“让二哥担心了。”犹豫片刻,陆玉道,“善舟说你腿疾又犯了,有找大夫来看吗?” 陆启凉凉一笑,“治来治去还是老样子。” 陆玉悲从中来,也隐晦压下自己的双目神色。 “你怎会伤得这么重?长嫂把你带回来时,脸白的没有血色。” “回来路上遇了盗贼,技不如人,落了伤。” 陆启淡淡看着陆玉,“也罢,你不说我也不多问。” 在二哥面前,陆玉很少能自如的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更多时,是以一种愧疚者的身份。担忧自己会不会说了哪句话让二哥伤心,担忧自己会不会说了哪句话让二哥生气。 因为造成陆启毕生需在轮车上度过的人,正是陆玉。 年少时,陆启带领陆玉去往春朝市祭,为祭祀而搭建的高梁花楼意外走水,厚重沉木在烈火中倒塌,陆启为救陆玉,将弟弟推开,自己却被斜塌下来的火木砸中,毁了双腿。 这是陆玉一生之憾。 尽管不是陆玉直接造成,但陆玉难以将自己与这件事剥离开。如果不是救自己,二哥也不会终身残疾。 陆启原本在陆家叁个孩子中最为聪颖灵敏,在双腿残疾后性情大变,易燥易怒。且也因为双腿的原因,不能在朝中获任正式官职,因着陆老郡王助先祖有功,先女帝封了陆启一个太常丞之职,掌管宗庙礼仪,但寻常祭祀等事宜并不需陆启亲自出马布置,太常丞有衔无职权,虚职而已。 那时陆启刚刚残疾不久,心中也有怨,将怒火都发泄在陆玉身上。陆玉不敢和二哥在一个桌上吃饭,在院中碰到二哥绕着走,不敢出现在他眼前,府中上下也不敢提陆启腿相关的任何事宜。 后来一年年过去,陆启也知自己痊愈无望,不再无辜迁怒陆玉,人更消瘦也更平静了,视陆玉做陌生人。有一回陆启驱车离家出走,全家人大惊失色,怎么也没找到陆启,全城搜捕寻找也无果。 全家人绝望之际,湿淋淋昏迷过去的陆启被一个女子送回来,那位女子便是陆玉如今的二嫂。 陆老郡王去世那年,陆启在空荡荡的院落里看了一夜的月亮。 一夜后,陆启上书朝廷,以身怀残躯为由难以承任先父爵位,恳请朝廷将郡王爵位授封自己亲弟。 大哥陆萧常年镇守边关,郡王一位需留长安侍奉帝王左右,按长幼顺接,应是陆启接位。陆启知自己若是承位,于陆王府来说不是最佳选择。 朝中暗流涌动,若不步步为营小心周旋,高门贵族也可在一夕之间翻覆。这并非没有先例。 先女帝执政后期,疑心大起,清理反贼,诛灭疑犯叁族,彼时朝中人人自危。 而自己残败之身将处处受限,其弟陆玉最为合适。 “这次去零陵还顺利吗,还以为你会再晚些回来。”陆启问。 “还好,用了点手段,让他们都交代了,比预想的要快一些。” 陆启沉默片刻,“万事小心。” “二哥放心。” 陆启手抚上车轮,准备离开,陆玉上前还是想帮帮他,陆启道,“不用,飞烟帮我改造了轮车,如今用起来很是顺手,也不必多劳烦人。”飞烟便是陆玉二嫂。 他做了下示范,车轮后倒几步,车头灵活调向门处,“你先忙吧,陛下那边尽快报上去。” “我明白。” ———— 淮安,安王府。 江展阴沉着脸,大夫将他腹上绷带拆下换新,不敢大出气。 这次截杀陆玉未成反被伤,江展心中不窝火还是假的。 他还是小看陆玉了。 果然,能在皇帝面前长袖善舞的人有几分本领。可惜,这种投机之人他毕生也瞧不上。 换好伤药,江展上衣也未穿,叫来随侍,“给长安那边递信,第二封奏疏可以呈上了。” “喏。” “要做什么?” 声起人未现,江展一听外头人是祖母,连忙起身往门外相迎。 祖母扣了那个随侍,问他,“站住。伯舒让你做什么去?” 随侍左右为难,低了头不敢说话。 江展近前来,“祖母安好。” “寻常办事而已,”他给随侍递眼色,随侍慢慢退下,“祖母怎会来此?”他道,“仲昀在学宫如何,已是许久未归。”仲昀是江展一母而出的亲弟江永,尚未及加冠年岁,正是读书的年纪。 史夫人虽古稀,华发满头,但仍精神矍铄,目色清亮。 “仲昀好好的,你惦记什么?我倒是闻我孙儿险些死于官道,便紧着赶来见最后一面。” 她上下打量江展,“我看你倒是有精神的很。” “祖母说笑了。让祖母担心了。” “我问你,你好端端的,怎会出现在去往长安的官道?忘记陛下的诏令了吗?”史夫人言辞间有厉色,江展不敢怠慢,又不能说实话,“散心。” “散心?”史夫人声音高了一度,扶杖在地面点了两下,甚是恼怒,“你当我老糊涂了?” 她知江展满口胡话,却也并不打算追问真实缘由,踱进堂厅内,江展小步跟着入内。 下人散去,史夫人满面怒容,“我不管你散心还是散步,你无故在官道被打杀,陛下一定会追问,她若是信,此事可揭过。她若是不信,小事成大事,扣你个违反圣命的罪名,你又当如何?” 江展冷笑,“还能如何?受死便是,她杀我爹时说杀就杀,何况我呢?” “说的什么浑话!” 史夫人气极,执杖在江展肩膀上猛敲两下,“这话出了这屋里便不能说与任何人听,记住了吗?” 江展不躲不闪,挨下祖母杖打,“没人看到我受伤。” 他乖乖斟茶,奉于史夫人,“祖母莫要生气,打累了喝些茶歇一歇吧。” 史夫人被扶着上座,她接过茶盏饮下,压下心中余火。 “你爹出了那样的事,你更应该谨言慎行。陛下没有动淮安府上下,已是天恩。” “我告诉你,你爹的事不要再提。” “天子就是天子。你心中不服还是怒恨,都要给我烂在心里。” 贪墨结 陆玉醒来后第二日便重整袍冠,准时朝参。 结束后,女帝留陆玉于建章宫,单独汇报零陵贪墨事宜。 陆玉携奏本与证据材料呈上。女帝于堂上看完后将奏本一众搁置一旁,过目后女帝并未说什么。只是道,“淮安王近日给朕上了两本奏疏。” “第一本,他告发淮安零陵县尉与河内太守联合贪污,也调查出了背后是苏氏商户吞了大头。材料很详尽,和你的无甚差别。他请罪,此事发生在他封地内,他也有个治下不严的责任。你说,我办不办他?” 陆玉袖手敛目,“一切由陛下圣断。” 女帝笑笑,“他这是明哲保身呢,怕我继续牵连他,自己先把自己抖落出去。若是他有牵扯,我也可小惩,但观你所查,他也确未参与。” 江展本就是王侯,封地上自有官员各行其职管理地方封地,王侯收税,坐拥万顷良田,黄金千万,自是瞧不上这一点点灾银。没必要。 陆玉想,所以那晚夜宴江展布局只是为了咬她而已,不是为了掩盖什么,县尉也只是顺势而上调换了账本。 对王侯而言,只要不造反,一生荣华加身。 “第二本,他告发郡王陆玉假造天子节杖,恃势凌人,滥用私权,请求严查。” “时明,当真有此事?” 陆玉进宫之前就有准备,闻言后,跪拜于堂下,低首从袖中拿出另一本奏疏呈上。 “臣有罪。” “还请陛下容臣辩言。” 女帝让身边中常侍女官接过她手中奏本,置于案上。 “你说。” “臣南下前,有料到案件推进不会轻而易举,便秘密携先祖赐予家父的节杖前行,绝非伪造。臣出示节杖时并未说是陛下赐予,也掩住节杖未示于人前。零陵县尉有所误会,天威之下全盘托出在臣意料之内,臣也确实承了先祖赐物的福才得以查清案件真相。至于恃势凌人滥用私权,还请陛下明察。” 先祖赐予的天子节杖只在当朝有效。杖头龙额正中刻着的是先祖副印,所以陆玉一直包裹龙头。 没人敢轻易冒犯天子,无端要求面见龙颜。 她坦然承认自己的小心思,神色恭谨严肃。 女帝哼一声,语带笑意,并无追究之意。她下巴一抬,指陆玉刚呈上的奏本,“这又是什么?” “臣要告发淮安王江展蔑视天威,不尊天子威仪,毁坏节杖之过。”她让宫外侍从呈上断成两节的节杖。 女帝看一眼后摆摆手,侍从端着漆盘退下。 “行了,我知道了。” “你不曾将节杖示人,他怀疑假杖也情有可原。你未如他所说造假,此罪名不成立。” “谢陛下圣恩。” 陆玉缓了缓,小心道,“苏氏仅为商户便能让太守畏惧行贿,可见背后必有人相撑。官惧商户,此前所未见。” 女帝不言。 陆玉心头沉了沉,“陛下是否要彻查苏氏商户?”说是商户,实为豪强,豪强当道下,官员也需忍让叁分。 女帝盯着案几上的奏本,眸色隐在眼睫之下,静若铜像。 建章宫内久久无言,众人皆不敢出声。 而后,女帝起身,冕服垂落,冕冠之下的垂旒珠玉随动作发出细碎轻响,“随我去流鲤园转转吧。”她步入后室,女官跟随,为女帝更衣。 流鲤园是皇家园林之一。东临上林苑。上林苑自先祖后期扩建,东至苍梧,西临西极,丹水自南横荡而过,紫渊于北贯穿整个林苑。 女帝着一身轻袍深衣,长裾宽袖,锦纹金绣缀于上。 “之前太傅提的让豪强移民御边,已经让下面去实行了,无朝廷根基的强行挪移,但还有一部分雷打不动,官员牵扯,拔除不得。”太傅名为仲子尧,女帝还为公主时就跟在女帝身边教习。 陆玉心中清楚这部分雷打不动的豪强指谁。 陆玉跟在女帝身后,保持着一步的距离。女帝回身,“你们不必跟的太紧,我和陆郡王单独说说话。”侍从们原地而立,待到不远不近的距离跟上,女帝挥了挥手,示意陆玉和她靠得近些。 “你的伤如何了?” “劳殿下挂心,已好许多。” “出宫后再带些药膳回去吧,这一趟你辛苦了。” “谢殿下。” 这会无旁人,陆玉终于道出心声,“陛下当真要放过苏氏吗?” 朝堂宫中,君君臣臣。 不在其上,得片刻喘息,君臣二人亦可互诉心声。 女帝呼出一口气,“还不是时候。” 苏家现以苏云淮为首,苏云淮祖父跟随先祖打天下,是大魏初期战将功臣,先祖未称帝时,为结政治联盟,娶了苏云淮姑姑为妾,不过苏氏命薄,未留下子女便病逝。 到本朝,苏家势力未减,反而更加根深蒂固,盘根错节。先女帝极信任苏云淮叔父苏鹤安,苏鹤安身体不佳,在朝任职期间推荐了自己的侄子苏云淮在朝中为官。苏云淮也不负所望,深得先女帝信任和赞赏。 先女帝宴驾,苏云淮被委以重任辅佐女帝,同时他在宫中宫外发展自家势力,安排苏家人任大小官职,已经属不小的外戚势力。 女帝望向远处。 丹河汤汤水茫茫,穿流鲤园而过。平沙上雁,旋即惊散。 暝鸦凌乱,长安的夏即将进入尾声,林中翠叶有将落趋像,莫名几分萧索意。 陆玉始终稍稍落后于女帝的步伐。她望着这个年岁比她小的陛下,单薄的肩背在夏风中坚韧而瘦小。 女帝继续往前走,“时明,院中生出杂草影响其他花草生长,你会怎么做。” 陆玉答,“自然是连根拔起。” “若是拔不动呢?” “以锄铲之。” 女帝再问,“土非石,终究是软物,抵不过锄,便可翻起内壤。若是以锄击石,恐难以一瞬灭除。” “相父自协政以来,恪尽职守,忧国奉公。便是朝堂之上,百官亦臣服。小过可容,大过难寻啊。” 陆玉若有所思。 女帝握住陆玉的手,“时明,我与你一同。你在我身边,就是我最好的剑。” “臣为陛下,万死不辞。” 女帝笑笑,握了握她微凉的手。 黄门侍郎来报,“陛下,苏相求见。” 女帝淡淡道,“让相父先回吧,我和时明还有许多话要说。” “喏。” 不多时,小黄门又来报,低着头,“陛下,苏相说,等多久他都等得。想与陛下见一面。” 女帝微惑,“相父有什么要事吗?” “这,苏相未提及。” 女帝拂袖,“他愿意等,那便等着吧。” 君臣二人继续在流鲤园散步观光,两人倚着栏杆,女帝手心一把细碎焦黄鱼食,拈起些许往池中锦鲤堆中撒去,池中灿金肥鲤争相抢食。摆尾而来,摆尾而散。 “瞧,刚提他呢,这便来了。” 陆玉捧着鱼食盒,“陛下不若先去见苏相,苏相立于风中,怕是……” 尾音未落,苏云淮于不远处的桃花树下行来。 民间对于苏云淮有“俊相”的雅称。 苏相身高八尺,面如冠玉,气宇轩昂,他今日墨青玉佩悬于腰一侧,与汉白玉禁步相称,珠玉琳琅,行走间脆响冽冽。 他近于女帝身前,躬身作揖,“陛下。” 女帝眼睫未抬,“相父不是要等朕吗,怎的入园来了。” 她将手心中所有鱼食一把撒下,指腹擦了擦手心。 苏云淮上前一步,从怀中拿出贴身手巾。方正绸,寒梅绣,轻拭女帝掌心。 “为臣者一时不见陛下,心中恐慌。” 陆玉捧着鱼食盒,微侧了身,别开眼去。 苏云淮转身,明明和陆玉之间有些距离,不知故意还是身形高大的缘由,肩膀轻微撞了陆玉一下,陆玉没留神,小小后退一步。 苏云淮向陆玉点头示意,“原是陆郡王也在。” 陆玉心中腹诽,装什么没看见。她回礼,“苏相。” “听闻郡王南下,回程被匪贼所伤。身体可还好些?若尚在服药,还是安心待在府里养伤的好。否则过了病气给陛下,如何是好?” 陆玉知他没安好心,前半句以为他好心慰问,没想到是在质问。 陆玉只听好听的,“多谢苏相关心,如今已大好,还是托陛下的福,送来许多药补。” 苏云淮眼眸微沉,随即不着痕迹染上笑意。 “那便好。陆郡王身手一向了得,这次却被盗贼伏击。想来民间亦有能人,可与郡王一较高下。若是能收归朝廷驱使,也是为朝出力,不费其才。” 陆玉静静听着,心含怒气。 “匪贼伤我臣卿,按律例自是该当以死罪处理。何论录用在朝?相父,失言了。” 女帝出言驳斥,苏云淮深不见底的眼眸微动,低下头颅,“是臣失言,陛下恕罪。” 本是与陆玉散心,苏云淮横插而入,女帝没了轻快心思,遣陆玉先行离开,“时明,你先回吧。” 陆玉拱手躬身,慢慢退下,将鱼食盒讲给随侍,离开流鲤园。 待陆玉走后,园中只剩苏云淮和女帝。 苏云淮身边人将披风呈上,他抖开披风,披于女帝肩上,“日暮风大,陛下不该来此。” “若是想散心,臣亦可陪殿下。” 他身形实在高大,站在女帝身前,几乎将女帝整个人遮住。 女帝充耳未闻,离开锦鲤池,一路沉默。 “陛下近日待我甚是冷淡,不知苏某做错了什么。” 女帝淡言,“相父多虑了,朕忙于朝政,自是没有足够时间诏相父前来。” 苏云淮含笑,眸底却是深厚的凉意,“想来陆郡王年轻有为,才貌双全,陛下乐见。不比苏某年岁高,容貌摧。” 说是年岁高,苏云淮虽已过而立之年,但也绝未近不惑。 女帝停下脚步,“相父这是怎的了,怎么如此哀怨?” 跟在身后的侍从们渐渐退去。 苏云淮自女帝宽大袖袍下握住她冰凉的手,“苏某只愿能时时刻刻见到陛下。” 女帝十二岁登基,上位七年,自去年年满十八才正式手握权柄。但所谓还政于帝并非这样简单。这些年来,朝中围绕苏云淮的势力已经树大根深,即便明面上女帝成年,苏相还政,实则朝野中心还是在苏云淮身上。 常规来说帝上位便可寻妃擢王夫,但女帝登位以来,苏云淮把控朝政,对于王夫一事闭口不谈,朝中上下提议一两次后见苏相不表态,也默契的不再提。 说起来女帝对于苏云淮是有依赖的。 “相父”并非先女帝托孤苏云淮让女帝所认,而是女帝自发相认。 帝相心 苏云淮已过而立之年仍未娶妻生子。民间盛赞其大仁大义,为国为民,牺牲己私。 而他走到今天这步绝非徒有虚名。苏云淮在先女帝时期便显现出极强的政治能力政治敏感度,那时他还是二十出头的少年人,这个年纪能有不凡的卓见谈吐,先女帝很是赏识,一路将其高升。 女帝如今稳坐高位,其中苏云淮也有不小功劳。 故而女帝登基初期,很是信任苏云淮。 那时她还是少女,一切政事不通,眼观鼻鼻观心,敏锐观察苏云淮如何处理朝中国事。苏云淮亦是不吝赐教。 君少我老,君老我消。 苏云淮有时望着一天天长大的少女会恍惚。君臣距离何其遥远,但又因着君臣的原因他才得以见证陪伴眼前人。 江瑾,字麟儿,是女帝的名讳。 麟儿。女帝年少时,二人单独相处,苏云淮会这样唤她。而少女一天天长大,已有君的模样,从前不忌避的亲密在一日日中荡然无存。 …… 流鲤园起了风,青叶婆娑作响。 女帝冰凉的手被苏云淮宽厚手心握热。她反握住苏云淮的手,慢慢靠近他的胸膛,凑近他耳边。 “相父想见我,那便看个够吧。”她仰起脸,澄澈眼眸盯住苏云淮。 苏云淮低头敛目,“是臣僭越了。” 女帝轻笑,如池波涟漪,依稀可见当年少女模样的娇憨。 “相父是自己人。”她指腹摩挲苏云淮手背,“相父,我累了。” “你做我的乘辇如何?”她手臂攀上苏云淮宽阔肩背,“我想回未央宫了。” 苏云淮横抱起女帝。 “陛下喜欢,苏某做阶上青石,火中飞蛾,万般赴汤蹈火,心愿无悔。” ———— 陆玉自朝参回来,心中放下大石。 现在只待女帝如何处理。 自己也可安心养一阵子的伤。 出了宫,陆玉回到府中时,正是晚膳时间。 “回来了,正巧,饭还没吃上呢。快坐下吧。”陆启还在案前进食,善舟不好好吃饭,吃一口饭进进出出的坐不住。 “二哥。”陆玉在门外抖落一身风尘,围案坐下,持箸夹菜,“咦,大嫂二嫂呢?” “她俩吃完饭就去夜市闲逛了。善舟,过来坐下,好好吃饭。” “哦,知道了。”善舟在院子里应一声,蹦蹦跳跳进来,“叁叔,你回来啦。” 陆启道,“明日学宫行束脩之礼,善舟才告诉我。刚才饭桌上大嫂在,她不敢吱声,想让我或者飞烟带她去。” 束脩之礼按理说入学前就该对师者奉赠礼物相敬,只是善舟入学时年纪太小,又是少见的女儿家,学宫的一帮儒者认为不合礼数,所以未曾接受礼物,但也没有拒绝善舟入学。 明日是新一批子弟入学,如今善舟年岁已合适,该行的礼数还是要周全。 陆玉眼睛落在善舟身上,“你又做什么坏事了?不敢让你母亲知道,怕师傅告状?” “没有,只是睡觉而已。师傅不让睡。不要母亲知道,不然又要掐我耳朵了。” “二叔叁叔,你们帮帮我吧。”善舟跳进陆玉怀里,“叁叔,你带我去吧,明天你有什么事吗?” 陆玉思索片刻,“嗯……倒是没有。” 陆启道,“你带她去吧,礼物我让府里人准备好了,明日早学你带她同去。” “行。”陆玉把善舟薅下来,让她乖乖坐好,“好好吃饭。明天不许睡懒觉。” 鸡鸣破晓。 大清早,陆玉把熟睡的善舟从床上扒拉起来,小孩子总是睡不醒,闭着眼哼哼唧唧被人摆弄着穿上衣服。 陆玉给善舟扎好小揪揪,捏捏她的脸颊,“快睁睁眼,还吃不吃早膳了。” 善舟还是不清醒。 “大嫂,你来了……” 善舟猛地睁眼坐直身体。 陆玉笑,“再不清醒让你妈来管你。” 善舟知被耍,抱头大叫,“啊……” 两人忙忙活活上了马车,一路顺利到达学宫。 学宫前,入学的子弟们个个锦衣华服,皆是出身世家。身世不凡。 陆玉报上名号,学宫的师傅出来迎接。善舟乖乖叫人,将礼品赠与师者,“师长好。叁叔,这是我师长刘博士。” “刘博士,久仰。善舟承您照拂。”刘博士是学宫中的讲师,教授学术,颇有威望。 “师长之责,郡王过誉。” “善舟这孩子聪颖天姿,一点就透。只是……”刘博士顿了顿,“太过活泼……” “不瞒您说,学宫中有几个孩子有受善舟欺负……” 陆玉低眼,警告地看一眼善舟。这叫没做坏事?善舟清澈眼眸眨几下,望向远处,她晃晃脑袋,得知这老头今天告状告定了,不在意道,“师长,叁叔,那我先进去啦。” 刘博士点头,“先去吧,等会授课了。” 陆玉尴尬地站着,听着老师者对善舟的控诉。 正专心听着,陆玉背后突地被人一撞,歪了下身体。 陆玉回头,就听见刘博士的低声呵斥,“仲昀,不可无礼。” 江永对刘博士拜了拜,昂首自陆玉面前走过入学堂,未有半分歉意。 “仲昀……”刘博士有些着急,急察陆玉脸色。 原来是江展亲弟。 江展不得进长安,但他亲弟仍在长安授学。江永初入学时,江景尚在。江景出事后,女帝没有驱逐江永出长安,也有些扣下做人质警告江展的意思。 他加冠之年能否返回封地和亲兄相聚,还未可知。 “无妨。”陆玉摆摆手。 …… 几天后,零陵水灾贪墨案,女帝下达御令。 河内太守零陵县尉斩首弃市,还赃于国库。淮安县尉自首及时,贪污赃款数目较小,且已交赃,卸去县尉官职,贬为庶民,罚城旦之刑叁月。零陵苏氏商户贩售劣品罚巨款,补充国库,予以警告。 陆玉获知后,倒是在意料之内。 苏氏暂且不动,倒是一个敲打的好时机。以太守县尉下场为警告,短期内苏氏不敢招摇。所罚款项数目不菲,却是让苏氏狠狠出了血。听说零陵那边的苏氏与当地库房银钱已不够,调了其他地域的苏氏商户库银。 贪墨案落地后,相关地区的太守县尉之职空缺,女帝询百官意见,何人可胜任。一部分朝臣推荐的松散,人才并不集中。另一部分人则是旁敲侧击的推荐苏家相关人员。女帝一概不理。 陆玉亦上书,推荐了甘食其为淮安县尉。 不久后,远在淮安的甘食其收到上任通知。 女帝又提拔几个在朝中不起眼的心腹,一点点安插自己信任的人。嘱其南下,彻底解决流民问题。 ———— 淮安,安王府。 “殿下,陛下御令到。”侍卫将手写帛书呈上。天子对地方上的处理,封地王侯也需知晓。 江展慢慢悠悠将身上吸透药膏的绷带拆下。腹上伤已完全愈合。 只是陆玉捅的深,斑驳疤痕在他腹上仍清晰,不知能否恢复如初。 他赤着上身接过帛书仔细阅读。对于官员的处理在他意料之内,只是弹劾陆玉的第二本被驳回了。 没想到节杖是真的。 但某种意义上也是假的。 江展将帛书随手一扔,侍卫小心翼翼接住,让府上文官谨慎收好。 江展愈想愈愤怒。所有人被陆玉耍的团团转。 他恨不得生啖其肉。 可身在淮安,他什么也做不了。祖母也敲打了他,亲弟犹在长安。 江展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被困的只是一个身份而已。 次日,淮安王骑马巡视淮安,携护卫体民察情。王府开仓施粥,以示皇恩。 王府门前民众摩肩擦踵,皆为排队取粮。 自先祖起,便留下先例。大魏初建,百废待兴,朝廷所下的政策都在摸索前进,若是遇上天灾实难抗衡。 封地王侯拥财金千万,非一人独享。民者,众也。无民,则无王。需每年寻合适时机慰民,与民同在,赏民天恩。 江展选择这个时机刚刚好,零陵也属他封地之下,贪墨案结,此时慰民恰如其分。 他跨上骏马,自淮安城头巡视,营造亲民形象。 平心而论,淮安王一脉坐镇淮安,其下封地百姓对于自家殿下还是颇为满意的。江景在时便作了许多利民之事,江展回来后也延续了先父遗志。 百姓们闻安王出驾,纷纷出来观看。 “娘,这是谁,好高大俊俏。”幼童不识,在母亲怀中发问,年轻母亲回道,“是我们淮安王殿下呀。” “殿下……”小童尚不知身份距离,扬嗓呼喊,“殿下……” 江展回头,报之一笑,冲小童挥挥手。人群微微惊呼。 路边玉兰枝绵延,掉落许多粉白花苞,蜂蝶婉转,携取花蕊蜜汁。 难以否认,江展一身好皮囊。没和他接触过,谁会料想到他会有疯狂狠绝的一面。 百姓们见自家殿下风流绰约,临风玉朗,不少人摘了自家花朵投在江展身上。 还有投食江展饵饼水果之类的,险险砸在江展脑袋上。 “乡亲们,不必投食于我,吃食获之不易,还是留于家中吧。”他收好身上马背上的东西,交于手下,手下人一一分回给百姓。 “花我就收下了,多谢各位。”江展向百姓作揖。 泱泱人群皆笑笑,目送江展身影渐渐远去长街。 从城头缓缓驾马到城尾,人群已散去不少。戏演的差不多了,江展平稳行进,胯下马忽然甩头嘶鸣,扬着马蹄奔到城外。 诸民见之大惊。“殿下被马拐跑了!” 随行护卫皆未骑马,急匆匆跟上前去。 谁知骏马似有个性,狂乱间忽然回头呲牙,一口叼住江展握缰的手。 江展猝不及防,惊叫一声,猛击马头,赤马松口,江展慌乱间落下马背,在城尾河边滚落几圈,扑通掉进河里。 纠杀夜 江展湿淋淋自水中爬起,呛了好几口水,拾起马鞭猛抽马背,破口大骂,“你个畜生,说好了装疯演一演便好,谁让你咬我的?谁让你咬我的!” 连抽几下,江展被咬的手,登时肿红起来。 红马皮厚身壮,抽了几下鼻子,原地站着,几下鞭子仿若蚊蝇绕身,顺长马尾摆几下,低头寻河边鲜草食之。 随行护卫追上来,“殿下……殿下!” 江展扶着手臂痛嘶,靠坐在树边,脸色黑如炭。 “刚才我被马甩奔,百姓可看见了?” 护卫犹豫,“应是都看见了……” “殿下若觉得难为情,我等寻回那些民众,告知大家不要说出去,以防有损殿下脸面。” 江展瞪他一眼,“你倒是瞎聪明。谁说我难为情了。” 护卫摸摸鼻子。 “扶我起来。找个大夫去府上给我看伤。” “喏。” 江展目的就是为了让民众看见,做他的见证人。 因为接下来几天,淮安王都会在府中养伤,不曾外出。 ———— 陆玉近几日忙于燕礼的筹备。 燕礼是为明君臣之义,一年一度君与臣举行的宴饮,以宴赐臣为国所做贡献。 常规来说礼宴筹办有太常侍一力包揽,但今年是女帝渐步掌权第一年,女帝要陆玉亲自掌手,与太常那边联合安排。 是以陆玉这两天常进宫和女帝商量席宴布置,为方便陆玉日后进出宫,女帝还给陆玉安排了个给事中的衔称,方便她随时出入宫廷。 陆玉日暮自宫中而出,回到府上时,善舟已歇下,府内上下安静不少。陆玉进了书房,拿着一迭礼单,冷绾退下,去厨房给陆玉烧水。 礼单杂乱,陆玉初次管这种事,免不了头脑混乱,一点点扒拉礼单,捋清流程。 灯花爆裂,噼啪作响。 室内光线暗了暗,陆玉取下灯罩剪烛芯,灯火复亮。 书房不期然响起敲门声。 “进。” 车轮滚在地上发出微小声响。 “二哥。” 陆启进门来,将厚厚一卷竹简放在陆玉书案上,“这是既往燕礼记录的公牍,你可做参考。” 陆玉展简,眼色倏地明亮。 竹简虽陈旧,但记录详实清晰,很是有价值。 “我自授太常丞一职,便有意学习收集礼仪祭祀相关,想着日后好助太常卿。但陛下并没打算真的让我去做,我也算落个清闲。” 陆玉握了握手中竹简,难掩神色低落。 陆启不以为然,“你不必难过。我并不追逐官职权力。于我而言,都是无所谓的事情。我已看开这些,你也不必替我淤积在心里。” 陆玉点点头,烛火微晃,映照她疲惫眼眸。 陆启叹气,“最累的还是你。多注意身体吧,眼窝都凹下去了。” “有吗?”陆玉疑惑,拉出叁寸书架旁挂着的宝剑,以锋面照之,看不出什么。 陆启笑,“也就是你,宝剑还能有这般用处。” “对了,还没问你,束脩礼上师者有说什么吗。善舟放课回来很是紧张的样子,问我你在不在府,我道你入宫去,她才松口气。” 陆玉放下竹简,“她这是怕我告状呢。” 她一五一十将刘博士那日所说尽数告知陆启。 陆启闻言并不意外,“善舟别看人小嘴蜜,但行事颇为大胆,改日敲打敲打她,让她收敛些,别闹出大事。大嫂不怎么管她,飞烟也总是惯她,私下里不知道给善舟压下多少事瞒着大嫂。” 可见,育儿自古以来皆是难题。 他滚着车轮后退几步,“罢了,我也乏了,你也早些休歇。” 陆启走后,陆玉寻了几卷空白竹简整理礼单,结束后放下笔,打了个哈欠。 更漏声残。 也不知现在几更了。 冷绾来敲门,“家主,水烧好了,要洗吗,我去准备浴桶。” “好,弄完你就去休息吧,不用管我了。” 回房陆玉解下衣衫头冠,直奔屏风后浴桶。 热水蒸腾,暖意袭身,总算驱散大半疲倦。 头靠着浴桶壁,陆玉险些睡着。鼻尖上水珠滴落到唇角,陆玉方才清醒。披了薄衫出水,在地面上留下一串湿漉漉脚印。 夜里风起。敲打绮窗纱幌。 陆玉扶住窗棂准备关窗,忽感窗外院中梨花树头似有耸动飒飒。 她微探了身子仰头去看,梨枝微微抖动,无甚怪异。 叁更月,中庭恰照梨花雪。弦月光辉,朦朦如霜。 若不是自己太疲惫又有公事在身的话,今夜这样好的月色,她大概会在院中饮酒赏月。 陆玉呼出一口气,关闭轩榥。 身上残水擦干,陆玉在屏风后换上平日休寝的睡袍,刚一出来,卧房灯灭。 半卷明,半卷暗。 陆玉心中奇怪,明明刚关了窗户,无风怎会灯灭? 心中无端怪异,警觉心起。 陆玉没有立时去点灯,后退几步,手握上角落里兰锜上的长剑。 半明半暗中,有人轻笑。 “呵……好生谨慎。” 陆玉紧声,“谁!”悄然将自己衣衫扎紧。 他只出了一声,陆玉心头混乱一时辩不出是谁的声音,只觉莫名熟悉。 灯烛残烟在夜中缥缈,无形杀意流窜。 陆玉绷紧了身体。 敌在明,她在暗,瞬息之间爆发—— “当啷……”她拔剑,却因剑长不能在狭室舒展,被对方搏得先机,打落寒锋,陆玉低身滚落地面,于案几下摸出短匕,来人当头剑劈,陆玉灵活用匕首格挡,翻身,拉开距离。 她突然意识到,“你是江展?” 对她有泼天恨意的,有且只有江展。 江展抚着剑锋笑意盈盈,“好久不见。” “嗤——”火石点燃的声音,江展点了一盏灯,昏暗卧房终于有了微光。 他身着窄袖夜行衣,一身轻装。 陆玉握紧了匕首,“你要杀我?” 江展一双笑眼下无尽凉意,“嘘,小声些。” “我会让你走得痛快。” 他挟千钧之势而来,只求速战速决,常年行军打仗的人力量浑厚。陆玉薄衫下是赤裸躯体,不敢大开大合,处处受制,不占优势。她张口欲呼,江展已掐住她喉咙,闪到她身后,反制住她的臂膀和颈项。 寒刃横于喉,残光下,烁光凛凛。 “陆玉,你有什么遗言就下去说吧。这次我不想听了。”他横刃欲割断她的喉咙—— “且慢!难道你不想知道你爹被谁害了!” 喉珠被狠狠掐住,陆玉竭力发出几个音节,喉如灼烧一般疼痛。 江展微停,目色狠戾,“还能是谁,诬陷我爹告发我爹的不正是你?” 陆玉感受到他掐住她喉的手略松了松。 陆玉急速起伏着胸膛,“你爹若是清白又怎会被查出证据?” 江展手又愈发紧了紧,“你在挑衅我?你想说我爹是自作自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想害人可以找出一万个理由。” “我不过是替女帝行事罢了。淮安王这些年收了不少贿赂还私自卖官,不信你可以去查府上的账目流水。皆是铁证。若是这些便罢,这种事不止你爹一人。不触及根本,睁一只眼闭一只便可。” “可他受人蛊惑囤积兵甲。什么性质你心里清楚。女帝本想敲打淮安王,让他抖出背后之人。” 她顿了顿,“你爹自裁,在我们意料之外。” 当时江展得知江景造反的第一反应是污蔑。 知父莫若子。江景是没有理由造反的。那时江展只以为是女帝陆玉等人胡乱安了罪名迫使江景伏诛,逼死了父亲。 江展眯了眯眼。 深夜朦胧的火光中,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陆玉一时难料江展心中所想。他呼吸平稳,杀意似乎逐渐褪去。 幽香弥漫,鼻尖窜涌着沐浴后的淡香。 江展凑近陆玉脖颈间轻嗅,有些愣愣道,“好香。” 身前身躯软而薄湿,江展一手捏了捏陆玉臂膀,陆玉头皮一麻,绷紧身体。 江展冷哼,“到底是身娇肉贵之人,身子这样软薄。”他心头怪异直觉缠绕,但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不过……”他猛然拉紧陆玉双臂,让其更加贴近他的胸口,“你以为这样说我就会放过你?你如何证明你所说是真的?” “你今日杀了我也无用,真正幕后之人反而乐得逍遥。况且你就算杀了我,也不能全身而退。我死,陆王府会不计一切代价追杀你。你并非一无所有之人。一无所有才是真正的一往无惧。” 她道,“前几日我在学宫见到了令弟,他很是热情,与我打招呼。” 江展手掌握住陆玉脖颈,缓缓摩挲,感受她脖颈上凸起的细小筋脉和血管,“你在威胁我?” 陆玉不再言语。是非利弊上,江展不是糊涂人,他很清楚。多言无意义。 江展在犹豫。 囤积兵甲一事却有怪异。到底是谁蛊惑了父亲? 他保持着在她身后挟制的动作。室内寂静,落针可闻。 陆玉鼻息间淡淡嗅到清药的味道。在她鼻下,很近的位置。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趁江展松神的功夫,猛击他掐住她脖子的手,江展果然闷哼一声,松了劲道,陆玉看准时机反制,闪电般捞起地上的匕首,挟着他那只受伤的手将江展死死压在矮几上。整个人几乎骑在江展背上。 矮几在地面滑动摩擦,弄出好大声响,陆玉脚踩住江展一只手臂,掰住他另一只手臂钳在他后背上,匕首尖端抵在江展手腕上,直接毫不留情扎入,“嗤——”血肉淹没尖首,捅透腕身,几乎触及他的背。 “再动?再动就卸你一只手。”她避开要害,江展手臂不能动,否则利刃割及经脉血管,这只手便废了。 江展脸贴在案几面上,定定笑了。 手腕上鲜血流出,顺着腕围浸染他后背衣衫布料,温热黏腻。 痛楚浑不在意,也没有被反制后的怒气,反而是杀意被燃烧后的灼灼兴奋。“你要砍我?好啊。” 他低低笑着,笑得让人惊心。半是疯癫,半是喜悦。即便是疯子,在劣势局面在面对死亡杀戮时也应有惧意。他完全不怕。 陆玉脚下踩紧他的手臂,“你来杀我,连谋划都懒得谋划。该说你是蠢,还是太过狂妄?” 江展只是笑,笑声透过胸腔沉沉震动。陆玉骑在他背上,几乎可以感受到他身体的震动。 方才一番震荡,引得府内起夜服侍的家仆注意。 有家仆提灯前来敲门,“家主,发生什么事了吗?” 室内微光摇曳,室外看不清内里人影。 陆玉低眸,轻声道,“江展,你说,我要让他进来吗?” “让所有人都知道,淮安王悖令入长安,半夜行刺朝廷命官。” 燕礼归 江展身体不做反抗,淡然道,“不若你放我一马,我今夜也放了你。” “于我有什么好处吗?” “好处便是,我今夜不杀你了呀。”他声调温柔,方才的狂意狠戾全然不见。 “家主?”门外家仆们迟迟未闻陆玉出声。 “怎么回事?要不要闯进去看看。”家仆们低声,却又因着礼节身份,不敢冒然擅自闯入。 “再叫一声看看?别出了事。”家仆再次敲门,“家主?你在里面吗?” 陆玉终于出声,“没事,一只野狗闯进来弄翻了桌几。我已经将其驱走了。你们去歇着吧。” 家仆听到陆玉声音,终于放下心来。 “是,家主。” 门外脚步声远去。 “呵……野狗,”江展坦然认下这个称呼,“我确是野狗,野狗有什么不好,想吃便吃,想咬便咬,朝生暮死,何其快活。” 陆玉松开对江展的压制,“那你不适合做王侯。辞官赋田吧。”她扯一角浴巾,擦拭匕首上的残血。 江展起身,舒展臂膀,“凭什么不合适?高位有势的野狗有什么不行?”随手拿过屏风上搭着的擦手短巾,缠紧在手腕上。 陆玉懒得和这人多言。 “你快走吧,我要歇了。” 江展恶狠狠瞪她一眼,“用不着你像赶狗一样赶我。”他拾起剑锋,闪身到窗户边,回首。 暗夜里,他目光炯然如食肉恶犬。 “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放过你。” “陆时明,我会咬你咬到死。” 世子府。 江永自学宫回来草草用过饭,简单温习后便歇下。夜半起夜,揉着朦胧眼坐起身,茫茫然看见榻边坐着的人。 “长兄?” 江展拍拍他的头,“嘘,小声些,被祖母听到,得打死我。” 江永很是高兴,压低声音,“长兄,你怎会在此,不是……不是不让你来长安吗?” “来办些事,顺便来看看你。” 他手腕上月白短巾和玄色夜行服极为不协调,夜色中勉强看出上面沾了血渍。 “长兄,你受伤了。”江永担忧,“上次祖母说你在官道受伤,怎么会这样呢,好胆大的贼人,可有抓获。” 江展安抚弟弟,“抓了,已经杀了。” “那便好。长兄,我什么时候可以回淮安?” 江展道,“至少要等你读完书。” 江永虽年纪小,家中又经历风波,敏感度不弱。“我真的能回淮安吗?” 江展默了默,“总会有机会的。” “等。” 他拍拍江永的肩膀,“我看看,是长大些了。壮了不少。仲昀,我不能在此久留。淮安那边我需尽快赶回。” 他嘱咐弟弟,“不用担心任何事,好好上学,好好吃饭。帮我孝顺祖母。” 江永认真点点头。 夜色仍昏朦,月已稀。 江展骑骏马踩着欲曙的夜,快马星夜奔回。 凉风拂面,手腕上终于隐痛起来。 今夜获知意外信息,江展此刻反而清醒起来。 陆玉应该没有骗他。 造反是毫无转圜余地的族诛罪名,女帝雷声大雨点小,竟然没有动到淮安一脉的封地,仅仅因为江景的自杀就短暂落幕了这次突然的所谓造反事件。 江展心有预感,这件事情没有结束。 一路打马疾驰,回到王府时已是深夜。他出发前安排的替身此刻正在床上安寝。 江展点燃灯盏,将被子掀开,“醒醒,帮我包扎下伤口。” 江展安排的替身是与他身形相当,跟随他多年的贴身侍卫周苍。 “谁——”周苍还未清醒,下意识自榻上一跃而起,一看熟悉背影,跳下榻来,“殿下,您回来了……您怎么受伤了……”他拿来药箱。 “我不在的这几日,有没有人来找我?” “没有,我们一早就往外放出消息,殿下惊马需好生休养。这几日我也在房中不曾出门,吃食让他们送进来,我躲在罗帐里,没人来看是不是真殿下。” “嗯。” 江展解下巾子,手腕上一个血洞,血肉模糊,周苍帮其清理创口,撒上伤药,小心包裹纱布。空余间,周苍抬眸,小心翼翼道,“殿下,您怎么还高兴上了?有什么好事吗?” 他见江展浑然不觉疼痛,静思放空,隐有笑意。 包扎完好,江展抬起手腕瞧了瞧,“有吗?” “您好像乐受这一刀。” 江展怔了怔,“有吗?” 周苍不敢多言,低头收拾药箱,擦掉案上血迹,将染血方巾也收起来准备扔掉。江展拦住他,“这个别扔。” 他拿过展开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纹样的方巾,打量了下,问周苍,“你说,这个像不像女子用的巾帕?” 周苍挪过灯烛仔仔细细的看,“嗯……像,又不像。” 江展瞪他一眼。 周苍道,“没什么特殊绣纹,颜色也很常见,应该并不局限于女子使用。” 江展回忆,“那要是有香气呢?” “那更是常见了,您的衣服每日还有家仆洁净熏香呢。” 江展未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悻悻然。他摆摆手,“知道了,你回去歇着吧。” “喏,那我就先回去了。” ———— 燕礼需提前半月发出请帖,以便封地王侯出发入长安。太常卿列出的名单向下发布,底下人写请帖发简,快马加鞭送出。女帝也会列一份名单交于太常卿。陆玉和太常卿共事,分批下发名单列帖,却意外发现,女帝送来的名帖中,有江展的名字。 陆玉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很久,确实没有看错。 淮安王江展。 半年前女帝因江景之事波及江展,令其禁入长安。如今燕礼大宴却邀请了江展。 这是一个信号。 一个释放的信号。 之前,两人龃龉,但一个在淮安,一个在长安,鞭长莫及,他想做什么也需隐在暗处小心周全。如今锁笼已开,陆玉要和他正式在朝堂面对面了。 霜风渐至,冷烟笼林,丹水东去,飞入秋冥。 蝉声已退,北方的夏结束,一场薄雨收去暑气,秋将至。 长安的城门尉最近很是忙碌,打起十二分精神迎接查放各地入长安的诸侯。 江展接到请帖时,并没有多意外。先是写了一封家书跟祖母报平安报喜,随即让随侍准备好行装启程。 说起来,他对长安并没有多少深刻感情,只是家人在此。 马车不紧不慢行进,江展在车中小憩。 车厢晃了一晃,停下,他睁眼,外头有声音拦下,“劳驾,若是赴燕礼,请出示请帖符传。” 原来已经到了长安了。 江展出车,站在车架上遥望城头。 一场秋雨一场梦。 上次来长安与现在相隔并不久远,只是那时如做贼。现在是光明正大的站在长安城脚下。 “安王殿下,请。” “有劳了。” 城门尉放行,入城后,往世子府方向驶去。 江展端坐在车中,从怀里掏出一方丝帕。 那日从陆玉房中顺来的短巾。 巾帕上已经没有原先的味道。 真是天意。 又要见到陆玉了。 世子府前,史夫人和江永已经早早在门前等候。 江展下车,伏身跪拜史夫人。“祖母。” 史夫人扶起江展,欣慰不已。 “好,回来好,快进来吧。门外不宜说话。” 史夫人先是打发江永备下菜肴,拉着江展进了内堂。 “陛下什么意思,我想你应该也明白。赴宴当天你切记谨言慎行。如今你爹已不在,你的一言一行就代表全府上下。陛下虽然允许你进出长安,但小心驶得万年船。礼宴结束后,你不可长久逗留长安,尽快回到封地。” 史夫人抒一口气,“仲昀现在还小,你这里是松了口。仲昀将来能否安全回到封地,还需看你。” 江展敛眉,“我明白。” 史夫人又拉着江展说了许多话,江展认真听着,终究还是没把江景的事告诉她。史夫人年岁已高,儿子的事她无甚可怨,只求保住当下,知足常乐。江展不忍再将朝堂的事烦扰于她。 临近燕礼,长安中心的达官显贵和各地入长安的王侯免不了互相拜谒,联络感情。江展因着刚刚被允入长安,不宜招摇大肆拜访各处,免得落一个心急拉拢的罪名。不过也因为他现在处境还是比较敏感,来拜访的人也不多,挂了个拜访史夫人的名头,和江展短暂问候,走个过场。 学宫近日也不授课,江永闲在家,兄弟二人上街闲逛。江永一边带兄长逛市,一边低声跟兄长讲这半年来长安的官来官往。 江展留心听着,一路坦步,远远的便望见前方府邸前门庭若市,华盖云集。 此次筹备燕礼没有按常规仅交于太常院,可见女帝对陆玉的看重。四方达官前来拜谒再正常不过。 江永拉下脸,“前面是陆王府。我们不过去了吧。” 江展拍拍江永的头,“君子神色不显于形。” 他负着手,继续往前走去,江永不情不愿跟着。 陆王府前,来来往往的人不少很多人江展认不出是谁任什么职,他自边境回来一直待在淮安,长安权力中心已经很久没有参与过。 “长兄,我们站在这里干什么,要进去吗?我不想进去。” 江展眯眼瞧屋檐的那块金泥刻文牌匾。 “不进去。”揽了江永的肩膀,两人离开陆王府门前。 宾宴会 燕礼之日至。 常庆宫灯火琳琅。 天子居于主位,身后巨型鎏金连枝灯分隔左右,袅袅青烟浮上,灯烛罩琉璃盏,灼亮如明珠。 陆玉,苏云淮各自居于天子左右两侧,以右为尊,右执膳爵,左执散爵。 钟磬朗朗,堂上弹瑟而歌,堂下笙乐交替。浅香曼袖,轻歌舒舞。 各方诸侯卿大夫到场,高官云集,座如繁锦。 关雎葛覃合奏,尾音落,该是一献之礼。 女帝身边媵侍洗爵,斟满酒,将鎏金酒爵呈于女帝。 女帝举杯,“薄酒赐,诸君兴。无不醉,方休矣!” 堂下臣子们起身,“受君厚赐,拜谢君赐命!” 一众紫绶朱绂,将相王侯饮尽杯中酒,大家趺坐,尽饮尽食。 谒者随于苏云淮身后,“苏相执膳爵,进酬君。” 苏云淮酌酒作揖敬献女帝,“陛下。” 女帝点头,饮下杯中酒。 谒者来到陆玉身后,“陆郡王执散爵,进受酬者。” 受酬者便是女帝列出的名帖人员。 陆玉起身,协斟酒媵侍下堂,敬于王侯们。 陆玉敬酒便是代女帝行酒的意思,堂下受酬者无不恭谨。陆玉一个个敬酒过去,每过一个人就要喝一杯。为免酒醉失态,斟酒媵侍早有应付经验,下堂斟给执散爵者的酒并非浓酒,进献一人填充酒爵的酒量也控制的刚刚合宜。 桂阳王江衡是女帝同辈,同父异母长兄。 当年先女帝夺位,诛杀江衡生父,才顺利登基。江衡生父江意是先祖未建朝前,民间发妻所生。发妻福薄,进宫两年后病逝。从位分看,是无可撼动的嫡长子。 当时大魏礼制不完全,先祖取前朝经验,遵周礼,欲立江意为储君,引发多方角逐争权。江意子女大都湮灭于权力争斗,只余江衡一人。这段宫廷争位以先女帝胜利落幕。 当时先女帝欲诛杀江意全族,以除后患,太后杨氏力保,坚决未允。先女帝无奈之下只得遵从。而那之后桂阳王江衡也安分守己,轻易不进长安,固守自家封地,仁厚待民,在自己封地下也颇得民心。先女帝在世时他一直如履如临,小心保身。 陆玉听说过这么一件事。先女帝在世时,某次江衡协妻许氏入朝觐见,结束后,先女帝留了许氏谈心闲聊。 许氏那时身怀六甲,先女帝当时也诞下几位皇子皇女。 那时江衡只以为是姑侄媳间闲叙,万万没想到的是,当晚许氏回到长安的府上便小产。 回到桂阳后,许氏不出两年也因哀伤过度离世。 这件事非常微妙,许氏为何会小产成迷。但人人都知道的是,是见过了当时的陛下后才小产。 人人都在猜测,但人人又不敢说出口。 伉俪情深。许氏离世后,江衡没有再立正妻。后来几次觐见,先女帝慰问江衡,江衡也愈发恭谨少言,每次觐见完也绝不多逗留一日,迅速回程。 眼前的桂阳王比起年轻时苍老了。虽与女帝是同辈,但他出生早,年纪甚至比苏相还大上两岁。 陆玉执爵敬酒,“阳王殿下,请。” 桂阳王起身执杯,“请。” 陆玉饮尽,余光间却瞥到桂阳王铜盘中的折俎未配银箸。她当下便想让媵侍为桂阳王配箸,但一念之间,她忽然意识到什么。 媵侍分列在诸侯身后,怎么可能连筷子都没有分配到位呢?桂阳王身边的诸臣都有,唯独桂阳王没有。 她低首斟酒,望向主位的女帝。 女帝安如泰山,眼眸静深如水。苏云淮时不时和女帝说两句话,女帝听着,有时应两句。 下一位是永昌王江文,这位是女帝伯父,先女帝同胞亲兄。先女帝夺位时,永昌王是当首拥立之功。在位时,永昌王南伐北战,为先女帝初期皇权稳固立了不少功劳。 永昌王已过六旬,早年为先女帝征战一身伤,这些年一直低调,不甚参与朝事。 “昌王殿下,请。” 江文互礼,“请。” “陛下让臣向您问好。” 永昌王笑笑,“承蒙陛下关怀,老臣一切安好。郡王年轻有为,假以时日必成国之栋梁。这杯敬郡王。” 陆玉言笑晏晏,就听得一声“嘁”,江桓不情不愿站起来,陆玉行至江桓面前,“胶西王殿下。” 江桓执酒,未等陆玉说完话便一口喝完,不欲与她多言语。 陆玉淡笑,“胶西王长高了许多。酒量也见长了。” “你……”江桓不忿,前面的王侯这人还客客气气虚与委蛇,到他这就拿他当孩子看。 他昂首,“陆郡王僭越了,本王长没长高与你何干。” 身边一众人细声低笑。 江桓气到脸红,气哄哄趺坐下。 江展久久坐于金丝垫上,直到陆玉在他身前站定,才慢慢起身。 “安王殿下,请。” “且慢。”堂上舞乐扰扰,诸臣王侯间互叙,没人看到江展握住了陆玉的手。 陆玉执着酒杯,仍维持着体面。 “安王有何事?” “那日放我走,有想过今日你我在朝堂相见吗?”他说出这话时,颇有几分得意炫耀的样子。 陆玉道,“殿下说笑了,在下不解殿下其意。” 她装傻,江展意料之中。缓缓收回手,举起酒爵,眼中含笑,谦谨应承,“请。” 两人对饮。 堂上一个个江姓亲王敬过酒去,陆玉回到座位,媵侍奉上来酽茶。饶是一杯杯喝过去的酒量再少,积少成多,也将满满一尊清酒全部饮干。这会说不头晕脑胀是假的,喝了几口酽茶提神,腹中发胀,陆玉欲更衣,短暂离开礼席。 如完厕出来,秋风拂面,散去些许酒意,神智终于清亮些。 常庆宫对面是太液池,夏末未凋的芰荷仍立于池中,半枯半绿。断叶于水面漂浮,盘旋。 一时半会还不想回到宴上,陆玉坐在青石阶上醒酒。 酒烧的腹中难受,方才喝之前吃几口垫垫就好了。二哥之前还和她说过,她一忙起来又给忘了。 阶上杏树枝头杏花繁盛,夜风一吹,落花满肩。 于繁扰取片刻安宁。 “郡王好兴致,不回席在此闲坐。” 陆玉扶着石栏柱头,缓缓站起来。 “安王殿下有何贵干?” 他应是也饮了不少酒,眼尾微红,酒气晕染眼眸。 江展灿然一笑,“方才如厕时,我听到隔壁水声如万壑飞流,还以为是什么人,原来是郡王。” 陆玉扶着柱头的手陡然抓紧。 这个人真是! 她神色冷下来,“怎么,又想来杀我?” 江展眼瞳暗暗,微低了头拂开垂落在脸边的饰带。 “郡王说笑了,在下不解殿下其意。” 他上前几步,迈上石阶,低一级恰好与她平视。 “郡王这般容貌风姿,不知是否有婚配?” 他问得突兀而奇怪。 “谢安王关怀,但这与安王无关吧。” 江展盯着她的眼睛,“若是未婚配,我可送郡王几位美男力士,相伴于侧。” 陆玉瞳孔一缩。 他这是什么意思?她以男子身份行走,即便是献美人,也应该是美女,偏他强调美男。隐秘的试探让陆玉谨慎起来。 她后退一步,站的更高些,“安王醉了。谨言。本王没有那方面的爱好。心领了。” 四下无人。唯有夜风刮过耳边。 陆玉担心江展又忽然做出什么难缠事,“安王在此醒酒吧,在下先回了。” 她越过江展下阶准备离开,却不想江展一把捞过她的腰身,紧紧箍住,手掌抚上她的腹,“怎么这就走了?要不要再如厕一回?” 恶言羞辱,陆玉大怒,挣扎踢腿,江展恍似不觉疼痛,仍紧紧束缚住她,“上次我捅你的两刀好全了吗,要不要我再捅你几刀?” 他大掌在她腹上抚几下,手指勾住她的玉带。 他确实喝醉了,力气大的惊人。陆玉抬腿猛击他下盘,终于撕出一丝缺口,一拳打在他下巴上。 “唔……” 陆玉趁机挣开他满是酒气熏香混杂的怀抱。江展追上来,不依不饶,拖住她的腰,恶狠狠道,“陆时明,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伤我。嗯?” 他掀开袖口,露出还未好透的手腕,“上回敢这么扎我的人,我已经扒了他的皮晾在了树上。你说,我该怎么惩罚你呢?” 之前与胡奴交手,蛮夷不讲信誉仁义,几次谈判好屡次再犯,江展忍无可忍,将进犯的首领乱刀砍死,赤裸尸身剥皮,悬挂于高树上,警示来犯的人。 月隐星稀。 暗淡夜色下,他眼仁漆黑如墨,锐利阴狠,几乎要将人吞没。 陆玉冷静下来,“你想怎么样。” 江展笑得快意,“你辞官做我的家奴,每日剥光了任我羞辱打骂,待我出够了气,自会放你一条生路。” 陆玉不挣扎了。身躯被江展囚禁在怀里。 她静静道,“你想死吗?” 江展没听清,俯下身,“你说什么?” “我说,你想死吗?” 扑通—— 太液池顷刻间翻起激涌浪花,陆玉挣不开干脆抱着他一起倒入池中,两人纷纷落水。 池水不深,陆玉先冒出头来,江展后冒出头,一见到陆玉他急游过来如饿狗捉肉,欲擒陆玉。陆玉手隐在水下,待他靠近,扬手将在池底摸到的石头砸在他脑袋上,江展不防,被砸了个头晕目眩,沉下池,呛了好几口水。 陆玉连砸几下,将他从水里提拎起来,江展又痛又懵,“你敢砸我……唔……咕噜噜……” 陆玉将他按下水,怒骂:“你以为你是谁?”掐着他的后领拎起来。 “你找死……唔……咕噜噜……” 他胡乱挥舞手臂要反击,陆玉连击他腹,江展剧烈咳嗽,又被按下水去。 这次浸水的时间有些长,江展被提拎出水时已经不出声了。 陆玉有些心慌,拍着他的脸唤他,“江展?江展?” 射争魁 他睫毛上不断滴落水珠,猛然睁开眼,陆玉反应极快,猛击他腹,再次将他按进水里。这次他挣扎的很厉害,手脚并用,但似乎神智不清醒了,只是本能自救,想要挣脱出水中,被陆玉压住手臂死死按住。 不多时,陆玉见好就收,抬起他的脸,这次他眼睫紧闭怎么叫都不出声了。 陆玉这下真的慌了。 “江展?江展!” 急拖着他从水里爬上来,陆玉急探他鼻息。还好,还有气。陆玉幼时跟师傅学过一些急救医术,学着那时的法子,放平他身体,使力按压江展的胸口。 他吐出一些水,仍然紧闭双眼。 陆玉深吸一口气,掰开他的嘴,吹下去—— “前方何人?”巡视的侍从官途径此处,见池边有人影发问。近了些,提灯一照,竟是陆郡王和淮安王。 侍从官不懂医,看不懂两口相接的意思,哆嗦着声音,“殿下……殿下这是在?” 陆玉松开嘴,“快去找太医令!淮安王落水了!”又将嘴唇附上去吹气,吹几下,按压下他的腹。 很快,江展落水昏迷不醒的消息不胫而走,陆玉周围围了一圈人,惊恐地看陆玉救人。 陆玉此时骑虎难下,头皮发麻。 若是她还没吹气前就来人,这事就能让别人做,现在情状已是如此,只能她硬着头皮继续救人。 陆玉忽感唇舌被衔住,紧接着痛感袭来,她还伏着身体,保持着给江展吹气的动作。 江展睁眼便咬住了陆玉的口舌。舌尖胡乱搅刺她的嘴,搅缠她的舌。清酒有薄荷叶的清凉感,从她口中传递到他口中。 大庭广众,两人在众人面前体面的撕咬。 口腔中蔓延出血的味道,不知是谁的血。 太医令赶来,女帝也来了。 “这是在干什么?”女帝微震。 江展松了口,微微睁了眼,剧烈咳嗽起来。太医令上前抚江展的背,把脉。 陆玉得以解脱,将唇上血渍吸干,恢复正常面色。 “臣方才更衣时听到池中有人呼救,没想到是淮安王落水。臣幼时学过些许岐黄之道,想来安王殿下现在醒来应该是没事了。” 太医令把脉后观江展神色,“回陛下,郡王殿下处理的很及时。安王殿下脉象呼吸平稳,开些安神的方子即可。” 女帝点头,“淮安王怎会落水?” 江展被身旁人扶起身,“方才更衣出来,月色太暗,下阶时没注意,踩空落水了。” 女帝见他额头有肿伤,“你的头怎么了?” 江展幽幽斜睨陆玉一眼。 “不熟悉池中深浅,爬上岸时滑倒,磕在石壁上又栽下去了。” “那你唇上的血迹是?”女帝又问。 江展吸一口气,“呼救时过于慌张,咬到嘴唇了。” 陆玉:“……” …… 礼席渐至尾声。 陔夏乐声起,堂上堂下琴瑟而和。 诸臣叁叁两两拜别,从常庆宫通往宫门的道路,点满灯盏和火把。 司宫执火炬于西阶,甸人执火炬于庭中,阍人执火炬于门外,相送宾客。 酒醉者可取席宴南处取干脯带走,再下堂去。宫门停满诸侯王臣的马车,悬车铜铃碎响。 江展一通折腾,媵侍寻来一身干衣给他换上,回到席上后也未再饮酒,看周围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才起身拜别。 刚下阶,女帝身边的谒者仆射近上前来作揖,“安王殿下。” 江展站定。 “这是陛下赐殿下的酒肉,陛下念殿下落水受惊,让太医令配了几副药膳,皆在此。” 江展拜谢,“多谢陛下。” 出了宫门,江展上了马车,把赐物递给周苍,周苍接过,驱使车夫赶车,往世子府方向去。 周苍将赐物放在车内小榻上,进了车,江展放松下来,靠在凭肘上按着眉心,目光落在那铜盘上。 “殿下,陛下赏赐是好事,怎么您愁眉不展的。” 江展闭了闭眼,“我那是困了。” “哦……”周苍忽然发现什么,惊异道,“殿下,您脑袋肿起来了……您的嘴怎么也……” 江展懒懒抬眼,“你才看见。” “灯太暗了……”周苍讪讪解释,他撩开车帘,“走快些,到府请个大夫过来。” “不用了,”江展摆摆手,“太晚了,我要歇了。” 他淡淡看着盘中的赏赐物。 陆王府。 陆玉披星戴月回到府中,一身疲惫。 她也换了干衣,原先的一身衣服被带了回来。进到房里,屏风后内室热气氤氲,应该是二哥他们嘱咐的提前给她烧了热水。 泡过澡出来,陆玉简单穿戴好,去了书房。 燕礼席宴叁日之后,便是宾射。 宾射也属于燕礼的一部分,是一项重大活动,前朝用射礼检验诸侯是否合格,选拔人才。前朝礼乐等级严明时,更有甚者以射艺成绩增加封地。本朝建立后,先祖良臣改进礼制,射礼成为祭祀或朝见天子的一项重要礼仪。 陆玉摊开宾射当日流程单,熟悉流程和分布。 日光破晓。 光尘通明,透过窗幌,照亮陆玉趴在案上的脸。 “唔……” 光线刺目,陆玉抬手遮挡,忽感身体疲乏至极,动了动身体,终于清醒过来。 昨晚竟然趴在书房桌案上睡着了。 腰酸背痛。 陆玉舒展了下身体,起身,出书房洗漱。 刚一打开书房的门,陆启正滑着轮椅往厅堂去,见到陆玉一愣,“你昨晚睡书房里了?” 陆玉整理身前衣衫的褶皱,“嗯,不知道怎么睡过去了。”她打了个哈欠,牵扯到唇上的细小伤口,轻嘶一声。 “你嘴怎么了?” 陆玉支支吾吾,“被狗咬了。” “什么狗这般高,能咬你嘴上?” “狗,站起来咬嘛。” 陆启淡淡困惑,未再追问,滚着轮椅远去,“赶紧来吃饭。” “哦,洗漱完就去。” ———— 宾射安排在上林苑旁的两个园林中,西侧挨着学宫。 二园分别为松涛苑和避泉苑。丹水横穿而过,将叁个园林连接,叁面临水,便于渔猎,学宫教授射艺,也会在二苑中带领学子逐奔拉弓。 大帐建在园林正中央空地上,四周悬挂乐器,笙磬朝西而悬,笙钟朝南而悬。南宫巡卫和北宫巡卫不间断巡视,保障宾射过程安全。 正午至,天子升堂就席,谒者引导诸臣进入宫园,骑马分列两边。 磬声起,悠扬叁声。天子出帐。 丹水分支出一条水泽,名为朱碧泽。女帝乘于舟上,由谒者引导,黄头郎撑竹桨往湖中心划去。 陆玉今日着一身轻便劲服,头发高高盘起,玉簪朱缨,缁麻衣下素裳裹身,皂领袖,玄金靴。利落飒飒,俊逸无双。 她和苏云淮骑马行于两列百官之首。 鸟雀穿鸣,泽中青鱼浅泳。众人屏息等待鸿雁。 林中已经安排好一切,若是没有野生大雁飞往湖泽,则将笼中抓来的大雁驱往湖水中心。 一刻钟后,谒者打开鸟笼,将大雁抛向湖上空。 啾啾鸟鸣盘旋于空。 女帝身后小臣用丝巾兜住箭矢,谒者奉弓于女帝,女帝持弓搭箭—— “咻——” 一矢穿两雁。 谒者呼喊,“陛下英武,鸿雁双得,天下安平!” 乐堂中远远传来狸首乐拍,诸侯可入林。 阵营分为四组,分别上阵,王侯先行入林,每人的箭矢标记不同,寻找木靶,中途不可停马,谁射中的靶心多,谁便赢下这一局。 陆玉虽非江姓王侯,但也是一郡之主,自然和江展分到了一组。 马蹄争相入林,撼天动地,鸟惊兽动,林风猎猎。 入林后大家各自散去,谁也不愿被抢先找到更多的木靶。 陆玉背着箭囊,往深林处疾奔,身后马蹄踏踏,又是那讨人厌的人声。 “时明,去哪?” 他叫的亲切,故作轻快,陆玉心中恶寒。 “别不理我嘛,明明是你对我做了坏事,怎么一副冷冰冰的样子?砸我没砸爽吗?” 他渐渐驱马跟上来,和陆玉并驾齐驱。 “哎,陆时明,看到我头上的疤了吗,是你打的。”他大声呼喊,声音荡入林中。 陆玉狠狠瞪他一眼。不肯多说一句话,这人简直精神有异。鞭打马臀,奔逸绝尘,甩开和他之间的距离。 没看他还好,方才瞪他那一眼她才注意到,他今日的劲装打扮从头到脚,和她一模一样。 宾射穿的衣服形制由太常院分发,按每人职级等级不同,会有些许区别,陆玉这身就符合身份,江展刻意和她穿一样的服衫,反而是没有严格按照礼制穿着。不过本朝并不像周朝那般过分强调礼,无伤大雅的细节不会追究。 眼前事物匆匆而过,陆玉瞄准前方出现的第一个木靶,赤鳞弓搭箭,上弦,射—— 箭矢穿风,发出咻鸣。靶心窄小,只够一支箭簇射穿。 陆玉的箭被逼到靶心旁。 江展收弓,“承让了。” 偏这一路江展死死跟住不放,阴魂不散一般,两人抢靶心,你来我往。陆玉甩不掉,干脆任由他跟着,和她抢靶心,那就凭本事。 一路疾奔,陆玉遥遥望见就要到避泉苑的边界了,离边界再近些,就不会立靶了。 陆玉心急。这会该射的靶子基本都射尽了,想再夺一靶不易。 林风呼啸,身边半天没有再听到江展动静。 好机会。前方终于出现新靶。 陆玉气沉凝神,再射一箭,身后疾风携重箭袭来,速度比她的慢,陆玉箭矢速度有利,眼看着就要占领靶心。 中—— 江展的重箭随后其上,将陆玉箭矢自箭翎处劈开,顶掉深入木靶的箭簇,取而代之。 此靶,江展得之。 江展放下大角弓,挑衅地望着陆玉。 脱虎口 又失一靶,说不失落是假的。 江展胜在弓箭上,她的赤鳞弓轻便有力,克者便是江展用的大角弓。 陆玉淡淡看了他一眼,勒着马头转头。 江展跟上来,“哟,怎么拉着个脸,生气了?” “你上次抢我的虎皮,我抢你的不是应该的吗,你什么都欠我。” “滚。” 江展大笑。“哈哈哈,怎么不装了,陆郡王?” 四下无其他人,陆玉轻掀眼皮,“别像条烂狗一样跟着我。” “呵呵呵……”她口出恶言,他丝毫不介意,笑得快意无穷。 “哎呀,人哪,都是披着人皮的牲口罢了。我是,你也是。为吃为喝,为权为钱,本质都是强者为王,欺弱凌下。什么礼不礼文不文的,都是骗傻子的。” “你受食朝禄,敢放狂言。” 江展笑意惺忪,“这不就只说给你听吗,嘘,别告诉别人。” 陆玉难以理解。江展的所作所为所思根本不像一个自小锦衣玉食,接受良好儒法教育的世子。当真是天生恶种。 马轻踏草地,江展跟在陆玉身后几步,眼睛盯着她的后背,“有时候我真想扒光了你,看看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总觉得陆玉蒙着重重面纱,千丈尘梦后拨云见雾,似乎才能触及人的本身。 陆玉警告他,“慎言。” 林中风寂。 突如其来的安静,四周一时诡异静默。 马躁动起来,打着响鼻鸣叫,扬蹄尖鸣,脚步杂乱无章。陆玉持紧马缰,险些被掀翻下去。打马欲离开此处,马已经不听使唤。 “怎么回事?” 江展沉沉道,“可能有猛兽出没。” 猛兽出没在园林不稀奇,本身狩猎狩到越难征服的野兽,奖赏名誉越高。 但在先女帝时有一年宾射,出了一件事,使得之后的射礼巡卫会提前清场,将虎狮之类的兽王驱赶,以防不测。 江展道,“稳住马,往人多的地方去。” 陆玉竭力驯马,马奔走几步便挣扎,长长虎啸掠过风,震荡树冠,落下青叶。 “嗷——” 深林中两只斑纹利爪巨虎一跃而来,吼声如雷,挡住两人去路。 这次的虎不比上次在登光山的。这次的虎更为凶猛高大。登光山时,江展协众且武器充足,虎落单,打一只虎作猎物不在话下。而这次他与陆玉手上皆无趁手兵器,只他二人,恐为猛虎猎物。 胯下二马惊鸣起来,江展甩鞭,“尽快离开此地,往人多的地方去!” “驾!” 马见百兽之王已失理智,没跑多远,打着转原地转圈。猛虎紧随其上,率先撕咬江展的马匹,江展自马上滚落,陆玉打马伸手,“上来!” 江展跨马而上,坐在陆玉身后,“现在马不听使唤,趁现在它们注意力不在我们身上,能跑多远跑多远。” “你以为我不想?”陆玉竭力驯马,可马儿似乎因为背上增加重量更加惶恐,狂甩马身,两人齐齐被甩下马,滚落草地。 陆玉的马惊叫着跑远。 江展大骂,“这畜生自己倒是撒开腿跑了。” 两只猛虎并没有扑上去争食被咬死的马,啃咬几番嗅了嗅,便将目光移到江展陆玉二人。 两人缓缓后退,屏息静气。此时就算跑也跑不过这两只猛兽。陆玉背上箭囊只剩两支箭,江展只剩一支。 两虎两人在沉默中博弈,几步后退,几步逼近。 猛虎率先发难,目标明晰地朝着陆玉扑过来,陆玉眼瞳凝的极尖,握紧箭身,直捣扑面而来的虎眼。 “嗷——”其中一虎被扎中一只眼睛,咆哮着滚动,撞在树上,引得树叶簌簌而落。 另一只猛虎丝毫不落后,以虎爪猛扑,将陆玉掀倒在地。锯牙利爪,陆玉登时肩膀被抓出鲜红伤口。来不及拔另一只箭,她扼住虎颈,阻止它咬下。 一只虎在狂奔狂跳,捂脸咆哮,另一只虎张开巨口,涎液下滴,与陆玉僵持。 这样僵持下去不是办法,待力尽她必入虎口,另一只虎也是隐患,说不定便扑上来。 陆玉嘶呼,“江展,救我!” 虎似乎只冲陆玉而来,在咬死江展的马后只是全程在攻击陆玉。江展握紧手中大箭,脸色轻松,“我凭什么救你?有好处吗?” 陆玉几乎要支撑不住,“我刚才不也救过你!”刚才他的马被虎扑倒,要不是她拉一把,他一条腿也得喂老虎。 宾射出现大臣死亡是禁忌也是不祥之兆。且陆玉如果死于虎口,江展恐不能全身而退。他的马亦死于虎口,无法作为不在场之人。哪怕他与陆玉的死没有任何关系,可女帝对他的松动刚刚开了个头。若是她看中的陆郡王和他一起被虎袭,死的只有陆玉,以女帝的细密心思,恐怕会对他再生芥蒂,对他的局面只会更为不利。 江展一跃而起,跳到虎身上,执箭对着虎颈猛扎下去。 “嗷——” 又是一阵狂啸,震荡远处树林中的鸟雀。 陆玉两处肩膀被利爪所伤,伤痕可见血肉。 江展方才刺下的那一箭并没有让猛虎致命,猛虎认得出伤自己的人,猛跳两下,转而撕咬江展。 江展灵活走势,避免自己被扑倒陷入被动,连刺几下。虎身血色斑驳,仍力量不减,怒意冲天。 两人对峙,猛虎疾冲,江展闪身,虎撞到坚实树干上,一时没爬起来。 江展见二虎有乏力,呼喊陆玉,“走!” 一转身,哪还有陆玉的影子? 江展目眦欲裂,“陆时明,你个畜生!” “骂什么……”虚弱声音自树上传来,不知她何时爬上的树,“你若是能走,去叫援兵来。它们不会爬树。” 另一只眼睛里插着箭的虎围着陆玉所在的树咆哮着,跳着,始终碰不到高高树冠中的陆玉。陆玉忍着肩膀剧痛,将最后一支箭搭弓上弦瞄准。 “嗤……”箭穿血肉破骨,盲眼虎脑袋被箭矢射穿,不动了。 江展定定心神,“那我先去。” 说话间,撞晕的猛虎醒了,它喉间低吼,怒冲过来欲扑江展,江展以箭挡之,却不想猛虎力气这般大,竟然折断粗箭,江展被甩出去,猛虎怒扑,以利爪将江展擒住了。 江展陷入和陆玉一样的境地。 手中的断箭也被甩了出去,不知落到了哪里。 虎牙利齿近在眼前,血盆大口畸张,要一口吞下他的脑袋,江展徒手掐着猛虎的颈子做最后的挣扎。 忽而猛虎距离江展再近一寸,利刃划开血肉,溅了江展一脸的血。 “嗷——” 陆玉骑在虎背上,扯紧老虎的耳朵,不断用手中匕首刺捅老虎的颈和头,血花生艳,虎再威猛也咬不到自己的背,一下一下的较量中,虎脑不成人形,沉重虎身倒于浓浆红血之中,与尘土共染。 陆玉被甩下虎身,一时动弹不得,两人齐齐倒在草地上。 江展呼着粗气,“你有匕首,不早拿出来……” “太紧张了,忘了,刚想起来。” 江展:“……”他忽然问,“原本的话,不会是用来捅我的吧?” 陆玉老实承认,“嗯,防你的。” “呵……” 老实说,他其实本来想过在树林里乱箭射死陆玉。但不是很现实。来日方长,总有很多办法。 陆玉缓缓支起身,靠在树背上,撕下袍的布条缠在手臂上止血。“这虎是你放的吗。” “你觉得呢,我这么傻把自己也搭进去?”他扶着地面,慢慢支起身,“陆玉,你在朝中树敌却不自知,是很危险的。” 陆玉凝眉。 江展没有动自己身上的伤口,拖着身体,靠在另外一棵树上,他掏出巾子擦自己身上的血。 陆玉瞥一眼,竟是那晚从她那里带走的巾帕。 “你救了我,你完了。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感激你。”脸上的血已经凝固,他擦了几下便将巾子收起来。他抬眸看向她,瞳仁漆黑。 陆玉心中暗骂真是一条贱狗烂狗,闭了眼靠在树上休歇。 “你在骂我对吧?骂我为什么不说出来?”江展捞了身边的小石子,一颗颗打在陆玉身上。 陆玉啧一声,瞪他一眼。 “老实点。” 此刻精神松弛下来,两人不约而同疲倦无力,不远处,有马蹄声。陆玉睁眼,是自己方才逃走的那匹马。马身后跟着一众护卫。 “这死马还算识时务。”江展痛骂。 马奔腾过来,低首拱陆玉的手心,侧倒身子让陆玉骑上来。 陆玉拉住缰绳,“安王殿下,上来吗?” 江展淡淡看她一眼,没应。 护卫驱马跟上来,和陆玉了解情况,分出一匹马给江展,一部分人收虎尸,一部分人协同陆玉江展回到天子帐前。 天子帷帐内。 “园中怎会有虎?”女帝质问,负责射礼前清理园林的卫尉低首敛眉,“回陛下,宾射前确已将园中圈出区域危兽驱走。只是,松涛苑和避泉苑接东山深林,野兽不断……”他犹豫下,“臣下日夜巡视,也难保深林多路,有异兽混入苑中。” 这真的不能怪巡卫,松涛苑和避泉苑非人工建成园林,只是从广阔深林中划分出来用作皇家所需。深林野兽根本捕杀不尽,密林深阔,总有疏漏之时。 女帝沉眉,面带怒色,“若非安王郡王力搏不怠,朕今日岂不是平白失了两位臣子?” 众臣低眉敛目,不敢出声。 陆玉是局中人,到底是全须全尾没遭神什么大伤。她刚想出声求情,便见苏云淮上前一步。 “陛下息怒。安王殿下和陆郡王终究是未遭性命之忧,卫尉有疏漏,其责不可推卸。只是宾射亦有召祈国家祥平之意,若是见血,恐怕不妥。” “昔年陛下尚年幼也遇此境,勇武英姿亦打动上天,当年五谷丰收天灾未犯。今时,以臣子之遇再现当日情景,也是一种天人呼应。” 辅射议 mitaoge8.com 先女帝那一年的宾射,时值女帝江瑾七岁。那时江瑾还只是公主,封号玉杭。那年宾射,先女帝协六位子女来松涛避泉行宾射。 皇子皇女自小开始由太傅教授习艺,射艺也不在话下,故而皇子女们会由太傅带领,不入深林,骑小马驹在安全空地上比赛射靶。 就是这么一晃神的功夫,三皇女玉杭公主不见了。 众人一时惊慌不已。 召集人马速往深林寻找。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心急如焚的时候,江阴侯姜宣带着玉杭公主回来了。 玉杭公主口鼻皆是血还有动物的残毛,神色镇定,被江阴侯抱下马。一同被带下马的还有一只死去的幼虎,面目模糊。 先女帝大惊,忙问玉杭公主怎么回事,怎会误入深林。 玉杭公主虽然看起来冷静,但到底年纪小,迟迟不能回神。 姜宣上报自己寻到公主的过程。“臣在林中看到公主与幼虎搏斗,临危不惧不落下风,臣助公主一臂之力射死幼虎。临走时,公主要求将虎尸作为她的战利品带走。” “臣询问公主是否有受伤,公主不言,想来受了惊吓,让太医令尽快医治观察最为妥当。” 一番检查下来,公主身上并无致命伤口,只些许擦伤抓伤,口中的血是幼虎的血,一人一虎在争斗中,公主也做兽般露出齿与兽撕咬。 玉杭公主安全而归,忧虑之余先女帝很是高兴。玉杭不足一旬便有勇武之姿,实是让先女帝刮目。也就是从这里开始,江瑾被先女帝看在眼中,成为王位有力的竞争者。 苏云淮几句话,陆玉江展莫名成了打虎的祥瑞。 女帝闻言深思,“相父所言有理。” “卫尉下受二十杖,领罚去吧。”二十杖已属极轻的惩罚,若是按寻常处理,卫尉需下牢,届时受到的不止是二十杖。 苏云淮再进言,“依臣看,不若免去卫尉皮肉之苦,罚俸半年。彰显陛下仁德。” 帐中臣子也依次进言起来。 “陛下,苏相所言极是,湖泽之大,难捕全鱼。深林之阔,困囿天地。虎袭非卫尉所愿。小惩大诫足矣。” “陛下……” 女帝高居堂上,片刻后,道,“按相父说的来吧。” “陛下仁德——”堂下皆拜。 陆玉心中冷笑。苏云淮倒是会做好人。仁德之名怕是落在了他身上。看更多好书就到:huola wu.c om 射礼活动不能中断,卫尉加派人手,紧紧巡视射靶区域,防止再次出现意外。 待其他三组比完,需留出统计时间,选出每组的前三甲赏赐。其实虽说选前三甲,第二名第三名绝比不上第一名光彩照人。越是拔得头筹,越才会被皇帝注意到。 统计靶心数量期间,众人不必聚宴,在各自帐中简单吃过后,由侍从官通知出帐,公布名次。 钟鼓三声,百官出。 众人出帐听侯名次的发布。 “首组前三甲分别为淮安王江展,郡王陆玉,永昌王江文……” “第二组前三甲分别为……” 陆玉淡淡听着,虽然有想过拿不到第一,但真的没有得第一陆玉心里还是有些龃龉。名次公布完毕,接下来是天子毕射。 毕射代表这一天的宾射结束。由天子立与战车之上,在古乐驺虞结束前,射中空中任意一只掠过日的鸟,右丞相辅射,随意射中地面即可。 女帝登上战车,苏云淮紧随其上,陆玉一众在朝中比较举足轻重的大臣也跟随,站在天子丞相之后。 宾射战车高大如山峦,近如楼船,是先祖征战时留下的老物件,如今朝中军队战车皆已改良过,宾射用的这台修补完好后不再上战场。 登高望远。 青林无际,薄雾微拢。仲碧泽西边可以看到长安内房屋错落有致。能靠近仲碧泽建户的基本都是高官贵户,故而大多飞檐斗拱,华丽庄严。 只有一处已破败不堪。这样遥遥望着,几乎还是可以望见府中的杂乱萧索。 江阴侯府。 陆玉出神地望着,直到被女帝唤回神思。 “时明,这次没能夺得鳌头啊。” 陆玉敛容,“是臣无能。” 女帝指向林中忽闪而过的麇鹿,“看到那头鹿了吗?能射中否?”谒者给陆玉奉上弓箭。 苏云淮眼色如墨。 “陛下,陛下未出弓之前,臣子出弓不妥。” 战车缓慢行进,疾风掠过耳边,女帝似乎没听见苏云淮所言,“时明,射下那头鹿,朕饶你无能之罪。” 陆玉当即提箭上弓,顷刻间,麇鹿尖鸣着栽倒下没了声息。 女帝拍手称快,“好。” 时辰到,驺虞扬扬轻乐,女帝持弓,顺利射下一只鸟雀。 该是苏云淮辅射了。 谒者在一旁将弓箭奉上,苏云淮迟迟未动。 “陛下可否将手中弓箭赐予臣下?” 此言一出,身后诸臣皆是一震。 天子之物岂敢索取? 天子与臣下等级分明,臣不可用君之物,自古以来便是严明之制,不可逾越。 除非,有谋反之心。 光天化日,大庭广众,苏云淮堂堂提出这个要求。 “苏云淮,你放肆!”永昌王江文看不下去,出言斥责。也只有他敢这样做,他一地王侯,又少参与朝政,不与朝臣有利益牵扯,且立有军功,单凭威望,不必苏云淮差。 “苏相,君君臣臣,君为天子臣为下,岂可乱序。”出声者为内史仲子尧,女帝未登基前的太傅,为人刚直,敢于直言,已是年迈,六旬有余。 苏云淮面上柔和,只静静看着女帝。 陆玉心头怒意横生。 她心里清楚,苏云淮这是恨女帝方才让她射鹿。射地之礼本应由丞相去做,所谓丞相辅射并不绝对,历代也有让心腹大臣辅射的。女帝方才这么做,等于在这件事上架空苏云淮。看起来是一项礼仪流程,其实也是在告诉百官,皇帝心向谁。 陆玉握紧手中弓,伸臂,“此弓亦是陛下赐予,苏相可用这张弓。” 疾风肃然。只偶有鸟鸣,将人群寂静短暂惊散。 苏云淮仍只是看着女帝,静若无澜清潭。 “一张弓而已。相父想要,朕便赐你。”明明只是与苏云淮不过一臂距离,女帝将弓递于身边谒者。谒者双手呈弓,“苏相接弓。” 苏云淮眼中含笑,笑意散在风中。 “臣苏云淮谢陛下赐弓。” …… 宾射结束后,陆玉回府路上坐了马车,一身酸痛,趴在马车里的凭肘上打着瞌睡。马车晃晃悠悠从北门而出,车铃忽停,车也跟着停了。 陆玉身见给事中衔职,多次出入宫廷,按理说宫门尉早就认识她,怎么突然拦下马车? 她掀开车帘,“怎么停下了?” 一掀帘,对面却是江展。 “陆郡王。”他也乘坐马车,在对面马车上掀了帘子,朝陆玉抛过来一个东西。陆玉接住仔细一看,青瓷瓶身光亮,是瓶伤药。 江展道,“好好养伤,你的命,我要。” 陆玉凉凉瞟他一眼,撂下帘子,“快走。” 两辆马车交错而过。 宾射结束后,女帝封诏于江展。 谒者持诏书到世子府时,江展正要送江永去学宫。 谒者作揖,“安王殿下,请接陛下诏书。” 家仆唤来史夫人,祖孙三口接诏。江展心中打鼓,不知女帝何意。 “淮安王江展宾射竞艺夺得鳌首,打虎有功。恢复其车骑将军一职。” 史夫人欣慰舒气,“谢陛下。” 江永接过诏书。 果然那日燕礼结束后赐酒肉药膳不是女帝一时兴起。这是准备重新起用他的意思。 这实在是一件意料之外的喜事。 史夫人宽心道,“总算有一件好事了。” 江永开心道,“长兄,那这样的话你是不是就可以随时回长安了。” 江展点点头。 虽然将军一职还未即刻赐下金印紫绶,不能有真正兵权,但占得这个名头,再掌权已是时间问题,就看天子何时需要了。 史夫人反复叮嘱江展切不可得意忘形,起落只在陛下一念之间。江展点头保证自己会小心,让祖母放心。在长安短暂停留后,江展不久便返回了淮安。 ———— 未央宫。 苏云淮又一次深夜求见女帝,得到的答复仍是圣上已歇,或者圣上忙于公务,一概不见。 自那日宾射后,苏云淮就没有见过女帝。 今夜求见再次无果后,苏云淮执意不肯走,“我在未央宫外等候,直到殿下肯见我为止。” 苏云淮掀袍欲跪,被女帝贴身侍从官架住,“苏相何必呢,女帝当真不在里头。您在这跪到天明,陛下也看不到您的一番赤诚之心啊。” 未央宫里出来几位宫娥从门前离开,捧着罗衫往温泉池方向去。 侍从官给苏相使了个眼色,“您看到了吧?” “多谢使君。” 西宫温泉池接了丹水的深泉挖水道引到了宫里,故而秋冬时节时时可以使用到温泉洗浴。 苏云淮渐入,无人阻拦。 玉甃暖兮温泉溢。水汽氤氲,描绘山峦青石的轻纱屏风隔开池与岸,轻透纱后,依稀可见池中人影。 宫娥将罗衫放在池岸边后缓缓退下。 四边岸上金盘中皆放着镶琉璃铜壶,一盏酒杯,半溢着清透酒液,在华光下泛着晶莹光辉。 女帝恍若没听见身后声音。半个身体浸在水中,水波泛起阵阵荡漾。她在水中挪动,渐渐行至浅水处去捞金盘中的酒杯,露出光洁凝脂般的后背。 苏云淮呼吸轻缓,“陛下,泉中饮酒会醉的很快的。” 极轻的“铛”一声,空酒杯放置于金盘上。 “壶中还有酒,相父同饮吗?” “臣不敢。” “用我的酒杯。”她道。 女帝仍背对着苏云淮,这会大概是累了,侧着身体趴在了池边。温水一波波轻荡冲刷她的身体,隔着屏风,依稀可见泉水亲吻的半边乳缘。 苏云淮袖手敛目,“臣不敢。” 他低下眉目,不敢多看。 片刻后,听见波水荡漾的声音。 她朝屏风这边过来了。 私心隐 女帝在池中隔着屏风望向苏云淮。 “过来。” “不敢过来的话,那你就出去吧。” 苏云淮低首,从屏风后绕前,在雾蒙蒙水汽中清晰俊美朗目。 “跪下。”苏云淮依言照做。 女帝忽而远去,在暖水中跋涉,踩上浅水中的玉石板台阶上岸来。苏云淮头低得更低。 她捞起罗衫罩在身上,踩着湿漉漉脚印到苏云淮眼前。 “相父怎么不敢看我?” 屏风后有一块暖石,匠人将其打造成可倚坐的形状,女帝懒懒靠在上面,用脚尖抬起苏云淮的下巴。 “相父要和我一起洗吗?” 苏云淮小心托住女帝的脚,不着痕迹地用脸微微蹭了一下,似是眷恋。 “臣愿服侍在陛下身边。” 女帝笑了,她把脚从苏云淮手中抽出,踩到他膝盖上,借力扯了一下。苏云淮跪着的姿势腿分得更开。 女帝踩上去。 他一身严实宫衣,躯体已是火热,脚心甫一踩上去,便感受到他胯间肿胀坚硬。 “呃……” 苏云淮皱眉。似是隐忍克制,又是趋于本能的放纵。 “相父,喝酒吧。”她唇脂沾红酒杯一侧,将剩下的酒浇在苏云淮头上。 苏云淮闭眼,任由清亮酒液打湿面庞。 “麟儿……” 女帝笑,“相父,我们再玩以前的游戏吧……” 她摸摸他的脸,指尖沾满他脸上残余酒液,拇指拂过他的唇,被他轻巧含住。 通往泉池的帷纱层层垂了下来,柔软绵密,将暖水池的水汽温度隔绝。 苏云淮在温泉池跪了一晚上。 浓雾在日出时渐淡消散。 窗外日光透于水中,虚幻光影潺潺。 苏云淮望着水面,只是轻轻道,“麟儿……” ———— 最近内史仲子尧频繁面见女帝,引得苏云淮暗中注意。身边人报,女帝命仲子尧推举贤良有才之士,以待提拔。 又是寻常的五日一朝。 早朝后,女帝单留了仲子尧和陆玉在宣室商议事宜。 “近日收到奏疏,广汉地区豪强全部迁移完成,甚好。多亏太傅奖罚并制。” 仲子尧垂首拜谢,“陛下过赞。虽是如此,但豪强犹如民之钝钉,越晚越难拔除。依老臣看,不若以雷霆之势扫平。广汉甚至不是苏氏的常驻地,其商贸迅速发展,必有地区官员扶植。虽说扶植并不是坏事,有利民成分在,但巨利仍在商户苏氏手中。” “这次迁移,苏氏为免迁移,竟然可舍弃所有财产,放弃广汉地区,可见这部分牟利在整个苏氏家族并不算什么。” “长安街头已经有歌谣,两步一小苏,十步一大苏。苏氏商贸已然占领长安市场,挤压普通商户生存余地。” “陛下,苏云淮印累绶若,其家族光是在朝中任职的已有几十人。臣听闻苏氏家奴横行于街,小一点的官员都要为其让路。” “养虎为患啊,陛下。” 仲子尧忧心忡忡。 女帝何尝不知道。 见女帝不言语,仲子尧叹气,又从袖中递出一份奏疏,侍从官接过,呈于女帝公案上。 “承蒙陛下厚爱,只是犬子无功,不应平白得擢升。请陛下收回成命。”其子仲厚前年举孝廉,被举后担任郎官。边角小官而已。女帝有意提拔仲子尧亲属在朝中为官。仲子尧儒者出身,后儒法并修,女帝登基后优化修改一部分法令,就是仲子尧负责的。 仲子尧严于律己,自己就是从小官做起,做到今天的位置。对于子女们也绝不会让他们因为自己的原因随意授受官职。按仲子尧在朝中的地位,仲厚是可以省去许多麻烦,直接领职上任的,但仲子尧坚持儿子和普通人走举孝廉,获得一官半职,以为朝廷效力。 女帝一番好意,仲子尧委婉拒绝。 只是仲子尧这么做虽然令人钦佩,但对于女帝来说在朝中组建自己可信任的实力必不可少。 陆玉出声,“仲内史过谦了,令郎我有幸见过一面,为人端直谦和。陛下提拔亦是一次证明的机会。前朝也有过天子慧眼识珠,提拔普通人为官的先例,内史不必妄自菲薄,不若让令郎试一试,仲内史也做监督,若是德行不配位陛下不满意,自是会有相应处理。” 女帝点点头。 仲子尧躬身作揖,面色肃然,“不妥,无功不受禄。请陛下收回成命。” 仲子尧虽说儒法双修,但到底是儒者出身,有时过于古板,不懂得变通。便是直白告诉他女帝要培养自己实力,需要你儿子充场子他也不明白,只会说什么天下臣皆为臣。 陆玉心中叹气。 女帝将他奏疏压下,“即如此,暂且压下吧,日后再议。” “谢陛下。” 两人拜于女帝,退出宣室。 出门后陆玉便看到苏云淮立于宣室屋檐下,似是等了许久。 几个人互礼,简单打过招呼后,仲子尧先走,陆玉下龙纹侧青石阶时,苏云淮叫住陆玉。 “陆郡王留步。” 陆玉驻步。 隔着不远的距离,苏云淮负手上前几步,“陆郡王颇得陛下欢心,想来离高升之日已是不远。” 陆玉微微困惑,“苏相何意?” 秋风起,吹乱苏云淮鬓边两缕须发,“我会向陛下进言,封郡王为左丞相的。” 他笑得和善,笑意融在疏冷的风中。 陆玉道,“苏相说笑了。在其位谋其职,陆某不才,只想好好为陛下做事。苏相自己的话,也应是这样想的吧?” “自然。” “如此,我先行一步了,请。” “请。” 出了内宫门,冷绾已在马车上等候陆玉。 “家主,这里。” 陆玉上马车,车铃随车轮行进轻响。 苏云淮今日言语奇怪。他为何平白要推举自己?没道理。 陆玉左思右想,似乎明白些什么。 苏云淮或许是想拉拢自己。 权臣权力过大,是和皇权有冲突的。女帝正式掌权后,苏云淮说是放权,实则朝廷中大半是他的人。女帝要越过苏云淮办事很难。 故而女帝暗中培养自己的实力,就是为了要和苏云淮分庭抗礼。苏云淮现如今抛出橄榄枝,不是什么好事,很大可能是分化她和女帝。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这天下终究是江家的天下,陆玉忠心于女帝,必不可能反水为苏云淮做爪牙。 出宫门后,在车中隐约可听见长安街头喧扰声,集肆琳琅。 忽而马车停顿一下,陆玉闭目在马车中小歇,身子也跟着车前倾歪了下。 “发生何事?” “街上有百姓斗殴死人了,有人在管。马车停在了中央,过不去。” 陆玉掀开车帘。入目是一台旧马车,看得出用了很长时间,车壁木轮皆有修补的痕迹。 陆玉下车,前方苦主哭闹,依稀听到老者的声音在说什么。 拨开人群,陆玉便见到仲子尧横眉竖目,白胡子都要竖起来,气的脸色通红。 “你当街杀人,还敢如此狂妄,杀死苦主还殴打苦主家属,眼中岂有王法?” 那流氓毫无歉意,斜斜倚在别人摊子支架上,手中刀还在滴血,“死老头子,不管你的事,滚。” 陆玉给冷绾使了个眼色。 “简直不像话!人之所生,受于父母,你杀他父母亲子,他的妻子儿子痛失家中顶梁柱,等于杀害他一家!”仲子尧抓住流氓胳膊,“你今日走不了,走!跟我去见官!” 流氓啐了一口,“死老头,给你脸了是不是……”他一甩胳膊,仲子尧上了年纪哪受得了这一甩,当即歪了身体要摔倒地面上,陆玉忙挺身扶住仲子尧。 “仲内史。” 那流氓用了劲似乎抻到了仲子尧胳膊,仲子尧痛呼一声,右臂一时不敢舒展。 “郡王殿下……” “嘿,你又是谁,倒是平头正脸的,小白脸。” “放肆。”陆玉身边侍从出言相斥。 那流氓毫无所谓,斜了一眼陆玉,拨开人群,“都滚,看什么看……” 苦主妻子哭着扑上前抓住流氓的衣角,“你不准走!你杀了我丈夫!你要偿命……” 流氓歪嘴笑,“行啊,我看你长得也不错,回去跟我睡一觉,我心情好说不定命就给你了……”他淫笑起来,下一刻,捂嘴痛呼,“唔……” 陆玉扬臂给了他一巴掌,把流氓身子扇得歪出去一步,口中生腥。 “妈的,你他妈找死!”流氓恼羞成怒,持刀向陆玉砍来。 “都别动,京兆尹拿人!” 身后马蹄疾奔而来,惊散人群。冷绾回来站到陆玉身边,京兆尹下马,向陆玉仲子尧行礼后,扬手,“拿下凶犯!” 流氓一见局面不对,赔笑着,“官爷官爷,我错了,你别动干戈,我伏罪便是……”他说着上前装作伏法的样子,突然猛地一推人群撒腿就跑。 “好狡猾的贼人,给我追!”京兆尹带人追捕。很快长安令也赶到了这里。 “陆郡王,仲内史,受惊了。” 陆玉点头,“辛苦了。” “将尸体带回官署,苦主也一起带走。” 陆玉扶着仲子尧站到一边,一番收拾后,长安令回转官署,看热闹的人群也散了。仲子尧向陆玉道谢,“方才情状太乱,老身还未向郡王道谢。” 他抬胳膊想要作揖,被陆玉拦住,“内史不必了,回府找个大夫看一下吧。” 人群散去,仲子尧才看到自己马车挡住了陆玉马车的去路,忙催车夫,“快把马车移开。” 车夫爬上车头驾马,哗啦一声,一侧车轮断了轴。 马车不能行路,只能先挪到一旁。 陆玉邀请仲子尧上马车,她送他回去。仲子尧连连拒绝,“不可不可,多谢郡王好意。” 陆玉知道这老儒倔强,便道,“仲内史不会骑马吧,你手臂似有骨折迹象,若是不及时处理,因为你自己的原因将来手臂不能用了,家里人必然担心。” 回程路上,马车平稳行驶在道上。 冷绾用绷带给仲子尧吊住手臂,陆玉道,“内史今日根本不必出面训凶犯。百姓斗殴死人,自有长安令、京兆尹来管,你一介老者,若是那凶犯暴起杀人,你如何全身而退?” 仲子尧不认同,敛容正色。 “郡王此言差矣。我在朝中为官,食朝廷俸禄,自是该为百姓着想,为百姓不平。民生多艰,我岂能视而不见?当街杀人,何等恶劣。今日我不出,你不出,贼人凶悍,难保不会有更多人卷于他刀刃之下。” 他说的没有问题。 只是太过理想。 陆玉自认,自己不如眼前老者一腔热血,奉公为民。 她是自私的,有私心的,不纯粹的。 谥号承 仲府近在眼前。仲子尧再向陆玉道谢。 “郡王,多谢了。”陆玉点头致意。 车夫扶着仲子尧下车,陆玉掀帘瞄了一眼仲府。比较小的院落,门虽然漆过,看起来也用了很长年岁了。门前一对小石狮子,体型不大,看起来不像狮子,有点像传闻中的獬豸,但雕刻不精细,有点两不像。 很是古朴无奇,和寻常人家没什么两样。 陆玉轻轻叹气,放下车帘,“回吧。” ———— 淮安王府。 “以上,是最近查到的消息。”周苍禀报完,将整理的情报竹简交给江展。 江展没有再展开竹简,方才周苍已经说的很完全。 之前陆玉说江景被人蛊惑囤积兵甲,被平白抓了个造反之名。江展这次回淮安派周苍隐秘查探半年前和父亲来往过密之人。 没有查到那人的姓名,倒是意外查到,这个神秘人不仅仅只联合了父亲,淮安王之外,还联合了其他江姓的几个藩王。 江展这次回来也查了府中账簿流水,江景贪财卖官确实没冤枉他。只是这种事绝不止他一个人做,终究是做事不干净被抓住了尾巴。 这个神秘人到底是谁?父亲为什么宁死也要保住他? 能联合藩王的必定也是藩王。造反这种事情讲究师出有名,且带头人要有正当血统才可一呼百应有说服力。 论血统的话每一个江姓的人都有可能。只看谁的野心大。 先女帝当年夺位结了不少血债,她自己的帝位就不是先祖正当出诏拿到的,所以只要有能力,任何先祖所出直属下江姓的人都可以效仿。 只是太多了。 据说先祖子女五六十个,在政治斗争下死去的就有二叁十个,死掉大半。除去死掉的,也剩叁十多个。 江展只能排除掉神秘人联合的几位藩王。但人心隐在皮囊下,江展也说不准,此人会不会将自己也混在联合人其中,混淆视线。 只能说这番预谋太缜密了。 女帝也只是因为江景的错处抓到不对,引起警惕,线头还未理出,线索就断了。 江景死后,所谓联合就静止了下来。至少现任淮安王江展这里,再没收到过神秘人的消息。 暗夜静谧,秋蝉鸣尽最后一丝声息。 室内烛火摇曳。江展面目在光影中明灭,模糊。 周苍见江展迟迟不说话,“殿下,还要继续查吗?” 江展如果继续深查,免不了要蹚这趟浑水,届时他将骑虎难下。他在查,神秘人那一方如此谨慎,说不定也会留意有没有注意到他。神秘人不会让他全身而退,若是将他拉进局里。到底是帮神秘人,还是忠于女帝,必然要做一个选择。 如今秘密行动不露头,装作不知道是最安全的。 江展静静道,“再等等。” 谋逆不是小事,到这种程度,已经不是可以随时叫停的地步了。 等待时机成熟,那人必定会再次露出尾巴。 所谓时机成熟,就是一个字,等。 他在等。江展也在等。 ———— 近来仲子尧风评不太好。 陆玉听说,仲子尧怒斥上门结交的群臣,斥这些人趋炎附势,轰走了许多前来结好的大臣。 仲子尧很明白这些人为什么来找他,只是因为女帝这些日子以来对他看重而已。他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大红人,也不屑于和这些人同流。 但其实,朝堂上诸臣间交好,为自己日后若是出事多条门路是很正常的事。也并不是主动来结交的人必是趋炎附势之人。各人在官场上有各人生存的智慧。 也有和仲子尧一向交好的求仲子尧办事,被仲子尧果断拒绝,坚决不肯行方便。 仲子尧过于板直不近人情,引来许多人的不满。 有人在朝堂上弹劾仲子尧,罗列罪状,女帝一开始按下,后来不少人持续弹劾,女帝无奈,只得下令调查,但调查结果出来,所谓罪状并不成立。女帝警告了乱扣罪名的人,朝堂上对仲子尧的不满声暂时平息。但免不了私下说女帝任人唯亲。毕竟是女帝自小的太傅。 流鲤园。 亭榭裹秋霜,青石板间的青草褪去浓绿,愈发消色。 “秋收后,各地纷纷上报喜讯,今年五谷丰收,总算是有了些好消息。”女帝坐青石凳上,捧薄瓷茶盏,和陆玉闲聊。 陆玉将一盏更热的茶盏递于女帝,女帝接过,陆玉道,“鱼都今年收成也不错,听县令说,今年小麦比去年丰收了两倍多。” 鱼都就是陆玉的封郡。她便是鱼都郡的一郡之王。 因为常年陪伴帝王身侧,所以陆玉极少回鱼都,鱼都的状况都有当地县令给陆玉汇报。 鱼都郡隶属中央,从面积上看属于小郡。陆玉所谓的郡王比之拥千户的王侯,不论是名号权力还是封地,不及其十分之一。 女帝饮一口茶,叹气,“之前让太傅交我人才名单,太傅说还没完成,说什么选拔人才要慎之又慎,还需多加考核。” “朕想用人,身边又没人。” 女帝本意是想让仲子尧尽快把名单交上来,本身仲子尧在朝中有颇多争议,只怕拖着拖着这事不了了之了。 陆玉安抚女帝,“仲内史办事谨慎,陛下再稍加等候,想来仲内史必不会让殿下失望。” “朕打算等太傅的人才名单都落实的差不多了,就让太傅返乡养老。” 陆玉点头,“这样对内史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仲子尧从另一个层面来说,已经不适合风云变幻的朝堂,早些退隐对他也是一种保护。 女帝起身,放下茶盏,“陪我去园子里走走吧。”陆玉起身跟上。 金桂海棠,万花如绣。 秋雨浸透树头花苞,浓艳开绽。桂香花香在凉意四起的秋日里格外清冽。 女帝手拂过一枝桂花,随意聊着,“我让少府制了桂花香露,等会出宫时你带上几瓶吧。” “谢陛下。” “你长兄家中有个女儿是吗?” “是,名睿,字善舟。” “多大了,读书了吗?” “今年十岁,已经读了两年了。” 女帝惊讶,“这么早便读书?” 陆玉无奈笑,“善舟太过顽皮,长兄常年不在家,长嫂也不怎么管她,只好将她送进学宫,还能消停些。” 女帝淡淡笑,“顽皮也没什么不好,得空送进宫来我见见她。” “喏。” 又闲聊了几句,起风了,侍从上前来给女帝披上披风,给陆玉也准备了一身,两人裹着薄披风继续游园。 “这几日朝中暂时还没有人提。南边的几个王纷纷给朕上书,说母后雄才大略仁厚利贤,要在他们的诸侯国内设宗庙祭拜。” 女帝望望无云透白的天,“母上走了也有七年了……” “陛下节哀。”陆玉垂首。 女帝笑笑拍拍她的手。“没事。” “如今长安尚未有母后的宗庙。母后去世到现在,连庙号都不曾定下。” “设宗庙祭拜是大事,涉及孝道,朕若同意,便需得拨巨款向诸侯国,如今国内四下还不够安平,零陵水灾贪墨案过去还没多久,又下巨款,只怕力有不逮。” 陆玉思索,“如今正值先女帝晏驾七周年,诸侯间尽忠孝也属正常,只是索要财款……臣认为,不妥。” 女帝笑了,“说说怎么不妥。” “建宗庙,需两大外部条件,一为钱,二为人,以钱召人,钱款不是小数目,人也不是小数目。” “若是动了歪心思……” 还是那个不能提的词。 造反。 招兵需要钱。建宗庙的财款可不低。 女帝轻笑,笑不达眼底,沉静如水。 陆玉进言,“陛下不若找个理由拒了他们。” 日暮落,阴云渐拢,似是要下雨的征兆。泥土味和花香掺杂着拢在花林中。 “我正有此意,但不是现在。” 女帝没有立时回应诸侯的要求,不多久,诸侯再次上奏,朝中大臣也渐知此事,纷纷劝女帝支持宗庙的建立。 只有仲子尧陆玉和几位官职小一些的官员反对,但被大部分支持的声音淹没。 女帝静观,没有直接回应大臣们的诉求,反而提出另一件事,给先女帝设庙号。有庙号再有宗庙才更合理。 但此言一出,朝中建宗庙的声音倒是小了下去。 先女帝江黎的帝位来的并不顺理成章,是屠杀当时朝堂上下均臣服的嫡长子江意所得。江黎的母亲姓顾,宫女出身,身份卑微。 和先祖一夜也是阴差阳错,先祖喝醉了误把顾氏当做宫里的美人宠幸了一晚,谁知一晚便有了江黎江文。也算是母凭子女贵,先祖知道顾氏有孕后,封了顾氏做了个在后宫中排不上号的良人。 江黎皇位来的不正,但胜者为王,没人敢再说什么。而她在位时虽有一定贡献,但杀伐决断穷兵黩武,好征伐,属实也引起过民间不满,百姓依然在温饱线上挣扎,环境抗压能力差,曾经发生过一次大规模天灾,人吃人现象令人惊心。 所以先女帝江黎一定意义上是不被认可的。 不是所有的君王都配享有庙号,只有被人信服的君王才可以拥有。而庙号恰恰是一个君王是否正统的证明。 江黎没有庙号,故而从她手中接过江山的江瑾在“正统”上是存有争议的。 江瑾把这个问题抛回了朝堂上。 要建宗庙就要给先女帝定庙号,承认先女帝的地位,更是承认她的地位。 离长安 散朝后,女帝称病半月未开朝,就是把问题抛给了群臣,让他们决断。 若是同意,女帝乐见,若是不同意,女帝不必出钱。 但在女帝角度上,从长远看,她更倾向于给母亲设庙号,自己的正统被承认了,帝位才坐的安稳。 对于建宗庙这件事,苏云淮没有反对的理由。只是当女帝把庙号的事情提出时,苏云淮犹豫了。 还是那个老生常谈的问题,先女帝在当时并不能称之为贤明之帝,冒然给先女帝设庙号,挨骂的是朝中他们这些通过的大臣,朝中人也好民间也好,舆论压人。 但是他们也并不能断然拒绝反对,拒掉给先女帝设庙号也等于把建宗庙这件事给否了。女帝现在不出面,这件事决策权基本落在苏云淮手里,苏云淮若是坚持不上庙号,反落个贼臣不忠之名,换言之,女帝奉孝于先女帝,当属孝义之人,丞相否决,便是不允女帝尽孝,不免天下共责之。 苏云淮几次想要求见女帝,都无疾而终。 苏云淮拉着几个大臣左右商量了几回,终于定下来。 上先女帝襄平帝谥号。 谥号和庙号虽不同,但谥号同样也是承认正统的证明。这样一来,避开了有争议的庙号,上了合适的谥号,意思也是一样的,承认了先女帝的功绩和地位。 封先女帝谥号诏书颁布后,几个王侯的奏疏又雪花般飞来。 这次该女帝下决断了。 不久后,朝堂上,中常侍宣读女帝诏书。 各王侯孝心有嘉,令朕感动,先女帝九泉之下亦得欣慰,只是如今国内天灾人祸不平,各设宗庙实在劳民伤财,先女帝若是知晓亦不会安稳。念各王侯孝悌忠信,各赐叁千万五铢钱,增加封邑五十户。朕感怀先帝,将在先帝母家鱼都设宗庙以怀。 陆玉在堂下听着,几乎要拍手称快了。 女帝这一套连招下来,借由王侯建宗庙将自己地位正统化,又怀柔拒绝大动国库的建设,给一些不痛不痒的封赏,也算是让两方都下了台。 诏书令读完,堂下大臣们一时无言。 “陛下圣明。”仲子尧手持笏板,出列一步。 他将奏疏捧于手上,中常侍下堂取过竹书,呈于女帝案上。 “臣请求,消减藩王封地,收回郡城,归属中央。” 此言一出,诸臣皆震。 陆玉在一旁亦是一瞬惊愕,心里狠狠一沉。 “臣听闻汝阳王、羊疴王、桂阳王所辖地区富庶,早在几年前就免除了百姓的农业税赋,煮盐炼铁,开铜铸钱,叁王中心郡之间通商,其下百姓乐居。这几年也收留了不少附近历灾的百姓。财力人力俱全的情况下还要求朝廷拨款建庙,可见心之贪婪。若真有贤心,可上书报备建庙,何须伸手问朝廷要款项?臣以为,今之一众索要财款王侯心怀不轨,若是联合壮大,恐不利于长安。” “不若消减封地,分散势力,由朝中把控,更为妥当。” 诸臣垂首,开始窃窃私语。 这步子迈的实在是太大。一众臣下无人发言。 苏云淮道,“内史是否思之过虑了?” 仲子尧不认可,“杜渐防萌,慎之于始。今索千金,明索万金,以孝道之名拢财,不可不惕。” 朝中大臣并非全部出自长安,也有很多从地方上招来入朝致仕,未入长安前当地王侯对其有提拔之恩,也有守旧派。 有臣言,“陛下,依臣看不可。先祖自建朝便封下的诸侯们世袭,如今平白消减封地,怕是会引起众怒。” “是啊陛下,如今各国间平稳,若是这样做,等于颠覆旧制……” 诸臣间众说纷纭。 女帝高坐堂上,摆手,“行了。” 大家静下来。“依朕看,内史所言甚是。消减的诏令,朕这两天会即刻发布。” 大臣们更为震惊。 女帝不仅同意了,还马上就要实施。一时间进言者纷多,朝堂上发言的人话迭话,说不清楚。 “不必多言,朕意已决。下朝吧。” 回府路上,女帝贴身侍从官叫住陆玉。 “陆郡王,且留步。” 陆玉转身,“使君。” 侍从官将女帝遣陆玉回鱼都的诏书呈上。 “陛下决定将先帝宗庙建于鱼都,可见对郡王信任。” “使君过誉了。” 侍从官躬身,“建庙银会先行于鱼都,到时需郡王提前和鱼都县令打好招呼。银款不可出问题,劳郡王多加督行。” 陆玉郑重点头,“一定。” 朝会后,女帝直接封了大臣们进言的口,但挡不住一车一车的奏疏竹简运入建章宫,都是劝女帝叁思的。女帝撂在一旁,一封未看。 叁日后,女帝诏令下达,削去汝阳王的浏坎郡、羊疴王的巴杭郡、桂阳王的吴郡和九章郡。力度不大,但消减一事将持续发散至各个王侯间,只是时间问题。 临陆玉启程回鱼都还有叁天,临行前,陆玉带着善舟进了宫。 善舟虽然淘气,但出门前陆玉再叁强调天子面前要谨言慎行,这会乖的不行,老老实实给女帝磕头,“见过陛下。” 女帝初见善舟,甚是喜爱,“过来。”善舟走过去被女帝抱在身前,“陛下身上好香。” 女帝笑,“是香露的味道,你喜欢,让少府送到你府上。” “陛下不可。”陆玉心中还是谨慎多些,生怕幼童无知,说出什么让天子不悦的话来。 “小玩意罢了,孩子喜欢。不必这么谨慎。” 善舟给女帝磕头,“谢陛下。” 这几日天气尚好,女帝叫来车舆,六马金根车出动,拉着叁个人在宫中游景。善舟没进过宫,扒着车窗看风景。 “陛下,要是乘车舆走遍宫里的话大概需要多久?” “朕没有试过。” “皇宫好大,好像永远走不完,走不到头。” 女帝拍拍她的脑袋,“朕封你为奉车都尉如何?以后你可以乘车走遍宫里所有地方。” “陛下不可……” 女帝拦住陆玉话头,“只是个名头而已。” 善舟看看陆玉眼色,陆玉点点头,善舟道谢,“谢陛下。” “陛下,我的官比我叁叔大吗?” 女帝大笑,“那倒没有,不过等你长大了,比你叁叔有本事,当然可以做比他更大的官。” 奉车都尉掌管皇帝车舆,善舟还小,有这么个名头也只是方便她在宫中乘车,并不真正操心皇帝出行。陆玉也就由她去。 暮鼓声远。 叁个人在宫中游玩一天,女帝又带着善舟吃了许多宫廷小吃,善舟吃累了,趴在食案上睡着,被陆玉抱起来。女帝行几步送陆玉出宫门。 “时明,此次回鱼都监管宗庙,我只放心你。” “陛下放心,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女帝拍拍善舟的背,孩子睡得熟,没睁眼。 “削藩一事你怎么看?” “陛下所想便是臣之所想,陛下需要臣做什么,臣便去做。” 削藩一事虽然那日在朝堂上出乎陆玉的意料,但是观陛下态度是坚决的。 其实这事如果是陆玉来提的话,她会私下里和女帝提,而不是在朝堂上。朝廷中耳目繁多,今日说出的话明日就能传到天下人耳中,更别说不利于诸侯的事。诸侯王们虽居于封地,但在长安仍有结交在朝堂明里暗里传递消息。 仲子尧以正面对抗庞大的封王势力,恐也是早就看出陛下的心思,只不过太直,手段太硬。如今令已出,诸侯王必定心有不服。只看能否执行下去了。 ———— 陆玉此次回鱼都,长嫂二哥二嫂善舟都留在长安不动。虽是在自己封地上,但也不能久待,宗庙建成她就得回转长安,也不打算拖家带口了。 善舟得了奉车都尉的职很是得意,在学宫里呼风唤雨,被陆玉警告后老老实实不敢逞威风。 陆玉今日用过早膳便要启程。善舟跑来跑去不好好吃饭,被陆启责骂,善舟不服,“我是奉车都尉,你是什么人,敢教训我?” “我是太常丞,教训你一个区区拉车的,绰绰有余。过来坐下好好吃饭,不要进进出出的。” 善舟问陆玉,“太常丞比奉车都尉官大吗?” “当然。” 善舟拧着眉毛进食,颇是不忿。 陆玉叮嘱陆启,“我不在的时间,陛下可能会召善舟进宫。进宫前一定要好好教导善舟不要说坏话做坏事。” “你放心。” 到了启程时间,冷绾叫来马车,陆玉上马车,一家子人在陆府门口送陆玉。 陆玉掀开车帘,“都回去吧。” “叁叔,你要早点回来。”善舟挥手和陆玉告别,将一只小包袱交给陆玉。 陆玉打开一看,是一只小肉鸽,眼睛也没睁开,灰扑扑的,还没发育完全,毛一块一块的。 陆玉把肉鸽还给善舟,“鱼都那里会有肉类食材,吃食不会缺我的。这个小鸽子路上估计活不成,臭了没法吃。你拿回去养着吧。” 善舟拍她的手,“谁让你吃了,这是传信的鸽子,它很聪明的,会很快长大。你想我了就给我传信,它会记得回家的路的。” “哦,好。” 陆启叮嘱陆玉,“路上注意安全,这次去时间会长,不比南下。记得写信报平安。” “二哥放心。” 车夫挥动马鞭,马车缓缓行驶,陆玉挥手和家人告别,“都回去吧。” “叁叔,早点回来——” 郡民欢 回鱼都一路顺遂,路上还收到了郦其商的来信。 郦其商是鱼都梁阳的县令,这次宗庙银就是由他负责接应。此番来信就是报平安,银款全数收到,民工也在招募中,只待陆玉归郡。 郦其商办事陆玉放心。这些年陆玉一直久居长安,郦其商是老郡王临行前提拔的人才,陆玉袭爵后也观察过郦齐商,为人忠厚但不乏聪明,寒门出身,也分外亲民。 陆玉和冷绾不紧不慢赶路,在天黑前到达驿站,休车整息。 一行人进入驿站放好行李,下楼吃饭。陆玉坐定,让冷绾把车夫和两个侍卫也叫过来一起吃。 菜肴上来,车夫老刘抱怨,“殿下,赶了一天的路了,能喝两口酒吗?” 老刘是陆府的老车夫了,从老郡王服侍到陆玉,陆府老人了,平时工作送善舟上学,没事时候也爱两口,不耽误事就行。 陆玉夹菜,瞄他一眼,“喝酒误事,到了鱼都再说。” 俩侍卫也在旁边帮腔,“殿下,就两口,没事的,咱又不着急赶路,一晚上撒个尿也没了。早上起来不是美美的。” “我美美给你两脚行不行。” 侍卫们摸摸鼻子,不吱声了。 陆玉叹气,“罢了。绾儿,数着点,说两口就两口。” “嘿嘿殿下真好。” 冷绾铁面无私,严格计数入口的酒量,一个人两口,结束后酒坛还剩一大坛。 陆玉给自己和冷绾满上。 “嘿,殿下,这不公平,怎么我们就喝两口,你们喝这么多。” 陆玉为燕礼早就锻炼出酒量,这点又算什么。“花钱买的扔了不是可惜。再说不是你们说要两口的吗。” 侍卫们捂额痛苦闭眼,有口难言。 众人吃着饭,四周桌子上也坐了南来北往的人。 “哎,听说了吗,陛下最近行削藩令,把南边几个大王的郡给割了。” 陆玉放缓了吃饭速度,侧耳倾听。 “肯定啊,我邻居的哥在王府当差,诏令一下,那个王大动肝火,府里上下没人敢说话。” “唉,这事闹得,放谁身上都不痛快。不过跟咱也没关系,咱就一穷人,操心这些王侯将相也是看个乐子。” “哎哎,小点声。” 两人压低了声音,继续窸窸窣窣,陆玉听不清了。 角落有一桌人看起来不像是平民,谈吐得体,应是来往的官。 “陛下削郡还是太着急了,诏令出了已经有几天了,听说没人执行。” 陆玉垂下眼睫。 “听说那几个被削的王集体没交封地,接了诏书装死,也不说呈交封地权,也不说不交。” “这就难弄了,要是一个人没交,可以按罪论处,要是一群人没交,怕是法不责众啊。” “这下天子也架起来了。无人执令,天子失威。若是集体法办,恐怕……” 那人没再说下去了。 其实那人说得对,陛下有些着急了。 此举一出,不仅仅制裁的是削减封地的亲王,暂且相安无事的亲王也知道迟早也会有这么一刀砍下来。若是周全些,陛下完全可以罗列罪名作为惩罚收回支郡,只是话难收回了。 如今陛下刚刚因宗庙之由赏了各王皮毛,没能达成他们之愿或许心中已有怨怼,后又以削藩之名割及亲王痛处,只怕群王蜂起,斥天子不义。 外头风声萧索,隐有霹雳电光闪过。 要下雨了。 一夜急风快雨。 陆玉没怎么睡着。担心明日若是持续大雨,怕是赶不了路。又反复想着今晚周围人说的话,心中莫名不踏实。到了后半夜,实在熬不住,终于在噪雨声中睡去。 好在第二日早晨风朗气清,未能耽误赶路进程。 陆玉提前一日赶到鱼都的中心县梁阳。 远远地,已经可以望见梁阳城门。 已是下午,天微微下起薄雨。 湿雨雀飞,车轮滚过泥地青苔杂草,留下一长串车辙湿印。 老刘戴着蓑衣斗笠,在车前头喊,“殿下,马上就要进城了,咱到了。” 陆玉在车内拢着被子,昏昏沉沉差点睡着。闻言睁开眼,探出头来,凉风一吹,总算清醒了。 薄雾细雨,疏烟淡日下,已可望见高耸的城门。 车舆渐至,云散雾开。 雨停歇,霞日出。一路奔驰,终所抵达。 陆玉出马车,和老刘并行坐在车前架上,掀开车帘,唤醒熟睡的冷绾,“绾儿,要进城了。” 冷绾揉揉眼睛起身,整理马车里的行囊。 行至城门下,守城人执戟有序,城门尉索要符碟,陆玉一一出示后放行。 进了城,城内比陆玉想象的热闹,比长安市集烟火气更足。 陆玉很少回梁阳,梁阳百姓虽然知道自家有位郡王,但基本都没见过。一路驾马车穿行长街,无人认出陆玉。 忽而有守街巡卫经过,拦下陆玉马车。 “贵人请留步。” 老刘勒马。 “闹市内不可喧马而行,请贵人下马转道。” 身边的侍卫们看向陆玉。 陆玉对自己封地一众律令不甚熟悉,想来是郦齐商规范秩序定下的。既到了自己家,也要遵守规矩。 “多谢贵人配合。” 陆玉点头,问道,“你们县令呢?” 提及县令,闹市边上摆摊的百姓们皆抬起头来,好奇地打量这位贵人。 守街巡卫似乎意识到什么,“敢问贵人名号?” 陆玉笑笑,“在下陆玉,陆时明。” 巡卫确认,“难道您是我们这的陆郡王?” 陆玉点头,“正是。” 言毕,守卫喊起来,“乡亲们,我们郡王回来了!这是我们郡王!” “啊……郡王回来了……” “快去通知郦县令!” “来来来乡亲们,快来迎接我们陆郡王!” 一大波人哗啦围上来,不断往陆玉马车上丢吃的,陆玉惊异于大家伙的热情,摆手婉拒,“不用了,大家,大家自己留着吃吧……” 冷绾用马车里的布垫兜住民众投来的东西。 “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 不知何时锣鼓有节奏地响起来,震耳欲聋,陆玉说话的声音都被盖过。 “殿下上马。”巡卫把自己的马让出来,“让梁阳的百姓好好看看你,大家都可盼着你呢。” 巡卫在前头牵着马,陆玉尴尬地笑,仿佛游街示众,挥手和百姓打招呼。 远远地,有喧扰声往这里来。 陆玉挺了挺身往前看。 一群人拥着一个人泱泱而来。民众中间,那人眉目秀丽文雅,一身读书气,但是并不瘦弱,在人群中脱颖而出。 “郦县令,您不是说郡王明日才到吗,咱们准备了这么多节目全来不及上了,这事就是您的责任……” 郦齐商竖起手,“行了行了都是我的错,你赶紧把你的那些东西都带走,收拾殿下还有他随侍的房间……准备晚膳,今晚和百姓同乐……” 陆玉见到熟悉面孔,扬手和郦其商打招呼,“孟怀……” 郦其商听闻有人叫他的字,在泱泱人群中一眼看到骑马的陆玉,“殿下……”他小跑至马前,牵过马绳为陆玉牵马,陆玉下马,两人并行。 郦其商向百姓们介绍,“乡亲们,这就咱陆玉陆郡王!” “好……”人群爆发激烈的鼓掌声。 陆玉维持脸上体面笑意,“不用鼓掌,不用鼓掌……” “哎呀,殿下真俊呐……”年轻女子向陆玉抛花,“俺也觉得殿下俊……”年轻男子也向陆玉抛花。 “殿下,俺给你准备了节目,您快看……”力壮男子就地躺下,将石板横于胸口,招呼同伴,“来!” “别别别,这太危险了,不必如此……”陆玉赶忙去拉男子,被身边百姓拦下,“哎呀殿下您就瞧好吧……” “当……”石板应声碎裂,力壮男子扬开身上的灰,骄傲问道,“殿下,怎么样,还不错吧?” “厉害厉害。”陆玉竖起大拇指。 “殿下殿下,我也有绝活……” 陆玉留心听,“嗯嗯你有什么绝活?” “您数叁个数,我叁个数以内吞下叁个煮鸡蛋。” 陆玉:“……”她委婉阻止,“还是不要了,这个真的会噎到喘不过来气的……” “您放心吧,来,您数数,我准备好了。” 陆玉无奈望一眼郦其商,郦其商点点头,给她一个放心的眼神。 “那我数了,但是千万别勉强……” “放心放心。” “一。” 剥了壳的鸡蛋被塞进口腔。 “二。” “叁。” 那人胸口一挺,叁个鸡蛋咕噜噜咽下去,可清晰看到鸡蛋在喉咙的轨迹。 他咽完,张着嘴,一时没动。 陆玉惊慌,上前顺他的胸口,“快去找医师……” 人群中爆发出笑声,那人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殿下你也太好骗了……” “殿下殿下,您看我的,我的绝活……”年轻女子从人群里挤过来。 陆玉已经开始紧张了,又是什么奇怪的节目。 她背着竹筒,将手中画笔投进竹筒里,展开手中的画纸。 画纸上,百姓们在画纸上将陆玉围在中间,郦其商在侧,冷绾老刘还有她带来的侍卫也在她身边,大家脸上洋溢着开怀笑容,其乐融融。 只是这么一会的功夫,就能画出这般精细的作画,实在难得。 “这是你刚刚画的?简直妙手丹青。” 年轻女孩子笑,“我特意买的画纸,这副画送给殿下。” “多谢,多谢。” 百姓们热情不减,一个个发言要继续表演,郦其商抬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各位乡亲,殿下一路奔波,好不容易到了家总得休息休息是不是?咱晚上再来,晚上大家在王府门口,设流水宴,大家一起吃,一起给殿下接风洗尘。” “好……” 人群渐渐散去,各忙各的,陆玉耳朵还嗡嗡的。 没想到她不在的日子,郦其商能把梁阳治理的这般淳朴乐道,虽吵闹了些,也实在是幸事。 郦其商带着陆玉到王府,梁阳的王府虽不及长安的阔大,但看起来整洁干净,想是郦其商派人经常打扫。 “殿下,我去差人准备今晚席宴,晚些来过来。” 陆玉点头,叮嘱,“行,不必太铺张,你去吧。” 沿着青石板往后舍走,陆玉吩咐车夫侍卫放车喂马,收拾自己的房间。冷绾拿着行李跟在陆玉身边。忽而有奇怪味道从后院传来。愈近,味道愈大。 冷绾驻步,“家主,味道不对。” 这种味道,和尸臭很像。 筑庙宗 bls hub en.co m “你也闻到了?”陆玉一路走过来也有所感,愈往后院的方向,味道愈浓。 很难闻的味道,像是发酵了沤了很久的味道。 陆玉谨慎起来。 这种味道虽说和尸臭很像。但又有一点点不同,陆玉说不上来。 郦其商办事一向很令人放心。后院如果埋尸,他遣人来收拾庭院的时候会察觉不到吗。 冷绾握紧腰侧的剑,“家主,我先去后院查探下。” 陆玉凝眉,“我和你一起。” 去往后院隔一个月洞门,越是走近,隐隐听见里头有奇怪声音,像是喉咙里发出的难以辨明何意的吼叫。 陆玉冷绾渐渐靠近。 猝不及防,月洞门倏然窜出一个黑影,冷绾挡在陆玉身前,“家主小心,有刺客!” 那刺客细看是个花色小影,“咯咯”叫着,红冠昂扬,尖嘴锐利,跋扈而嚣张。 “咯咯……”那大公鸡很是凶残,窜出来找准了人便跳起来啄上去,只冲陆玉。 陆玉吓了一大跳,慌乱躲避公鸡的攻击,花公鸡不依不饶追着陆玉,冷绾拔剑欲斩,“好凶的花公鸡!” “不可。”陆玉一边躲一边拦下,“搞不好是谁家鸡跑这里来了,是民众财产,不可擅自毁坏。” 她看准公鸡跳起的瞬间,一脚将公鸡踹回了后院。 两人追过去一看。 后院简直是牲养场。 有猪栏,篱笆,围笼,都是圈养牲口的。粪便堆在一起,其上绕着小虫苍蝇。除了牲口的痕迹,还有一大片菜园子,郁郁葱葱的搭着架子结了果。 原来那怪异味道是动物粪便。 陆玉屏了屏气,这里头的牲口看起来都转移走了,这大公鸡是漏网之鸡,遗漏在这里。 后院小门吱了一声,人头探进来,骂骂咧咧的抱起公鸡,“你这老东西跑哪去了……”看更多好书就到:p obook 8.co m “呃,殿,殿下……” “殿下,您别生气,我马上把鸡带走,这里也给您打扫干净……”那青年有些慌乱无措,走也不是,解释也不是。 “没事。”陆玉问,“你们平时都在这里养鸡养鸭吗。” 青年不好意思,“嗯,县令说,王府空着也是空着,后院敞亮,可以种些菜什么的,后来大家把鸡鸭也赶过来养了,渐渐的就……” 陆玉呼出一口气,“行我知道了。” 青年忙着解释,“殿下,您别怪县令,县令是好人……” 陆玉摆摆手,“没事,我明白。晚上记得来吃饭。” 没多会,陆玉和冷绾正在收拾房间放东西,郦其商带着人拿着铲子过来了。 “殿下,抱歉殿下,后院我这就打扫干净。” “好,辛苦各位了。” 郦其商也拿着铲子往后院走,陆玉叫住他,“孟怀,你先别忙活了,跟我来一下。” 两人去谒舍,郦其商汇报民工招募情况、宗庙选址、铸铜像立香火等诸事。 一切有序。 陆玉听完后,将竹册收起来。 郦其商道,“殿下看起来有心事。” 暮色四合,溶溶月明。庭院中已经有人点上灯。 “我猜,殿下是忧于陛下削藩之事。” 陆玉眨动眼睫,轻笑。 “你也知晓此事了。” 郦其商点点头。 “你怎么看呢。” “是未来的一种必然。但在眼下,操之过急。”郦其商道,“在下亦听闻令不出长安,诸王并未如诏交付,若是这次不配合,将来要收权,难度只会更大。” “削藩令颁布还未有半月,朝中无声才是问题。”陆玉盯着幽微的烛火深思。 “殿下当下任务是督建宗庙,多思亦是无益。”他宽慰陆玉。 郦其商拨了拨烛心,微光通明。 “殿下,不忧远虑。” 陆玉呼出一口气,收回心神。“说说宗庙的事吧。” 郦其商展开竹卷,“民工还在招募中,已经招到的明日就可以上工,城南有一处空地,请了人来堪舆看风水,最后定了城南的空地。” “水泥木材已经到了一部分,后续还会持续运输过来,我打算边用边买,保持开支在正常用度里,免浪费。” “铸铜已经在进行中,昨日去看了下,铜像还在打磨中,这个不会太耽误时间,只要庙宇搭起来,铜像就可以入庙。” 郦其商一边说一边对应账本和册目,陆玉看得认真,不时问一些小问题,郦其商一一解答。 有幽幽饭菜香飘入谒舍。 “好香啊,庖厨那边陈叔他们想来已经开始上席了。殿下,有什么事先吃完饭再说吧。” 府内庭院灯火通明。 流水席从王府内摆到王府外的一条街上。民众们进进出出,帮着端菜拿酒。 这场简宴陆玉特地叮嘱郦其商用她的俸禄支出采买,冷绾白日里用布垫兜住的食材也一并下锅,散于乡邻品尝。众人其乐融融,相谈甚欢,直到暮鼓钟声响,大家才吃饱喝足纷纷散去。 陆玉泡了个热水澡,卸去一身疲惫,昏昏睡去。 晨钟幽鸣,东方既白。 一大早郦其商就在谒舍等候,陆玉洗漱穿着完毕,跟着郦其商前往选址处监工。 ———— 淮安郡,淮安王府。 周苍急匆匆迈入书房,江展正捧着一卷书随意阅读。 “殿下,有密报。”周苍呈上细竹简,江展拆开。 看到竹简上的内容,江展瞳孔微微收缩。 汝阳王,羊疴王,桂阳王,叁王府中近几日骤增武器兵甲,府兵数量也激增,各自封地所在军队似有异动。 这对长安来说,是一个非常不利的征兆。 江展沉声问,“谁为首?” 周苍摇头。 江景所遭遇还历历在目,那时那个神秘人仍在背后,以江景的性命暂时按下了野心。 如今四周似是要兵起,坑害江景的人或许很快就会现出真面目。 只是,江展无论如何也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宁愿自杀也不愿意供出这个神秘人。 周苍犹豫,“殿下,要上报长安吗?” “你有证据吗。” 周苍一滞。 密报终究是密报,探子只是将眼见之实记录呈报,作为情报递出。并非治罪予证,皆需进一步辨别取证。冒然上奏天子,漏了风声不仅对自己不利,对方若是做好查证的准备,反咬一个诬告罪名,届时将两难自处。即便天子相信,应对造反朝廷也需出动大量人力物力,若是对方又像上回一样按下,自己就是那跳梁小丑,反落个戏耍朝堂欺君罔上的罪名。 如今天子对他虽有宽恕松动,这样冒险的事,江展没把握。 周苍继续汇报,“之前亲王们要求在自己封地建宗庙的事陛下那边没有允准,但是并没有否决建庙一事,最终定了在鱼都郡梁阳县为先帝建灵。” 江展抬眉,“鱼都,那不是陆时明的封地吗?” “是。” “呵,这好事倒是便宜了他。”建宗庙一事所出款银不菲,天子光明正大的偏心陆玉。可见对其信任。 江展起身净手,掏出随身携带的短巾擦手,周苍见还是当初那条包裹手掌伤口的巾子,心道这巾帕有甚特别,殿下几乎贴身带着。 窗外,风雨欲来,黑云压顶。 又是一个阴湿天气。 ———— 南方雨不断,北方雨也连续缠绵。 梁阳陆王府。 回到梁阳陆玉便开始着手宗庙的事情,进程还算是顺利。这几日梁阳也在下小雨,放缓了漆建速度。 已至下午,斜风细雨遮晴日。 绵绵雨丝溅落庭院青石板,将夹缝中的青苔浸的翠绿。 书房里,墙面正中挂着一副画轴,是那日入梁阳,年轻姑娘送她的那副欢迎郡王图。 陆玉翻着名册,上面登记了参与建庙的一众民工的信息。 “孟怀,梁阳这两年有很多外来人口落户吗?”她翻了几卷竹简,发现很多人老家初始地并不在梁阳,四面八方,各地都有来的。 郦其商点头,“对,有逃难来的,也有家里人都不在了漂泊来的,都不容易。” “愿意在这里定居下,说明梁阳治理有佳。这些年辛苦你了。” 郦其商笑笑,“哪里。都是应该的。” 陆玉不在梁阳的时间,梁阳所有事务全权放手交给郦其商,郦其商在梁阳多年,在民众中间颇有威望。 “前几日去官署,我见门前墙上挂着个能投进竹片的竹筒,这个是做什么用的?” “缿筒。”郦其商道,“接受民众举报恶霸豪强的器具。只能进不能出。” “我初来梁阳时,梁阳地虽小,但仍有恶霸欺凌普通民众,我出面惩治这些人,但民众摄于其淫威,不敢指证,我无法定罪。一来二去,恶霸横行之事仍持续存在,无法解决。后来我想,若是不必百姓当面,以不公开姓名方式指证,或许会有人愿意悄悄作证。果然,大家积极投简,我收集证据,才将那群人打掉。” 陆玉很是欣赏,“这方法倒是新奇,等回了长安,可向女帝进言推广。” 郦其商笑,“但是这缿筒不可天天悬挂。后来毒瘤根除,竹筒中投进的事便变的鸡毛蒜皮,所以我定时放出缿筒,让大家心中对事情的大小有个轻重缓急,有的放矢,缿筒才能发挥积极作用。” 陆玉恍然,“怪不得这几日门前的竹筒不见了。” “孟怀,我推你入长安如何?”以郦其商的才华,只困在梁阳一处,颇有些可惜。 “殿下觉得我待在梁阳委屈了吗?”他笑笑,给陆玉续上一盏热茶,“我曾祖父曾做过太守,后来官场复杂,曾祖父被牵连贬职,后来郁郁而终。” “父亲虽希望我能出人头地,但每每想到曾祖父,心中总有不忍。便由我去了,务农也好,做官也好,都是我的选择。” “我承老郡王青睐,能在梁阳做县令已经足够,蒙殿下庇护,孟怀已别无所求。” “若殿下真心想要爱护我,不若趁着在梁阳的这些日子,留我多蹭几顿饭。孟怀心满意足。” “这是自然。我来梁阳前,陛下担心我吃不惯长安以外的饭食,让少府送了我几本食谱小吃,我给了庖厨让他仿制,今晚留下尝尝。” “既如此,那多谢殿下了。” 金戈乱 外头小雨淅淅沥沥,冷绾打着伞在庭院的陶缸前喂鱼。雨滴溅落伞面,泛着光亮。 她似有所感,望了望庖厨那边,庖厨师傅打开门朝冷绾比了个手势,冷绾会意,朝书房喊,“家主,饭好了,要吃吗?” 陆玉应声打开窗,“好,再准备双筷子,孟怀也留下一起吃饭。” “好。”冷绾打着伞往庖厨方走向去。 “冷女官和其他随侍看起来并不相同。” 郦其商眉眼轻低,声音很轻,“殿下对冷女官似乎不太一样。” 陆玉望望庭院,冷绾已经不在陶缸边了。她道,“她是家人。” 郦其商笑意轻微,光华隐在眼底。 她收拾案上竹简,走到门前,木门旁只立着一把描花油纸伞。陆玉撑开伞,伸出门外,示意他和她撑一把伞,“走吧,孟怀。” 叁人同案共食,陆玉给郦其商介绍,哪些是宫中常吃的,哪些是她爱吃的,让郦其商随意些,就当是在家中饮食。若是有什么格外喜欢的,可以带回家去,食谱也抄写他一份。 郦其商感激谢过。 外头小雨哒哒有声。 食案前陆玉郦其商二人不多讲食不言礼节,边吃边聊监工的事。 冷绾在一边埋头吃饭,吃的似乎差不多了,但迟迟没有放下碗筷。她盯着自己吃空了的小碗,那里头的桂花米糕已被她吃光了。 郦其商将自己还未动的桂花米糕推过去,“冷女官爱吃这个吗,我这份没有动,不弃的话可以吃这份。” 冷绾看陆玉一眼,陆玉含笑点头,冷绾端过瓷碗,“多谢。” 郦其商道,“和冷女官也见过很多次了,一直没有问候过,冷女官是哪里人?” 冷绾嘴中含着桂花糕思考,“嗯……师傅没有说。我是山里的。” 郦其商问,“冷女官是自小便跟在殿下身边吗?” “嗯,保护她。” 她吃完擦擦嘴,利落起身,“家主,我吃好了。” 陆玉点点头,“好,你下去吧。” 冷绾和郦齐商点头示意,离开食案边。 “怎么突然问起绾儿的来处?” 郦其商摇摇头,“没什么,随便问问。自小的情谊确实难得。” “放心吧,绾儿是自己人。”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目色愕然,“难不成,你喜欢绾儿?” “不不不……”郦其商失笑,笑意下似有落寞。 “孟怀有心事?”陆玉察觉到他细微情绪,放下碗筷。 郦其商缓缓道,“不算什么心事,只是在想,若是我与殿下有自小的情谊便好了。” 陆玉笑笑,“自小的情谊固然难得,但成人后披假面,筑心防,仍能观得真心以心相交更为珍贵。君子之交,不尚虚华。我与孟怀不正是这样吗?” 郦其商笑得释然,几分碎光在眼中浮动消散,“是我多想了。” ———— 雨后初霁。 持续几日的阴天终于放了晴。 泥地微湿,地上搭起的架台高耸有序,已将宗庙雏形构建。 民工各司其职,搅泥搬木,很是忙碌。虽已入秋,但大部分人因工作量大赤着臂膀。 陆玉跟着郦其商来到建处巡视了会,到一旁临时建起的屋棚休坐。 晌午日升,工头击鼓示意可以领午饭了。大家排队打粥菜,郦其商也跟去庖厨领饭食,顺带帮陆玉也戴上。 临时屋棚视野广阔,可遮风避雨,也能将外头建设进度一目了然。这个点虽是午膳时间,但仍有还在做工的民工。 陆玉闲坐等郦其商回来,目光没什么焦点的看向外面,忽而眼色一凛,猛然冲出去。 “呃……” 青年瘫坐在地上,身前是为他挡住危险的陆玉。 凌空塌下的一节断木倏而落下,幸而陆玉眼尖看到,否则瘦弱青年此刻是否清醒还未知。 陆玉扬臂将断木扔到一边,朝青年伸手,“没受伤吧?” 青年坐在地上,低着头,动作很迟缓,陆玉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迟迟没有伸手回应陆玉,陆玉道,“中午放饭了,先去吃饭吧。” 郦其商也端着饭食回来,陆玉回到屋棚,留青年在原地。 虽至中午,但陆玉这会没什么胃口,将饭盘放在了一边。郦其商先食,和陆玉聊施工进程。 陆玉谈话间,瞥到门外有一个衣衫单薄的青年不时望向屋内。 是她方才救过的那个青年。 这会看清了他的模样。他看起来年岁不大,眼睛黑漆漆的,脸颊瘦削,身上尘泥俱沾,气质沉静。 不知他是找陆玉还是郦其商,只是望一眼屋内,站在那里,迟迟没有出声。 陆玉冲他摆摆手,“过来。” 青年眨一下眼,走进来。 陆玉道,“你找我,还是找郦县令?” 郦其商抬头,“你是哪家的?找我吗?” 青年不理郦其商,只是问陆玉,“你是陆郡王陆玉吗?” “是我。” 青年眼睫闪了一下,瞥到案上陆玉未动的饭菜。 “你不吃吗?” “可以给我吃吗?” 陆玉问,“外头人没给你饭吃吗?”民工伙食必不能缺,陆玉要求官署必须给每个人都分上饭菜,确保民工建设的效率。 “给了,吃不饱。” 陆玉把漆盘端给他,“以后如果吃不饱,可以去庖厨再要一份。” 青年接过饭盘,语调没有起伏,“可以跟我出来下吗?” 陆玉不知青年要干什么,但还是点点头,跟他出去。 宗庙空地旁有一处石壁,青年带着陆玉过来,自己蹲在石头上进食。他吃的很快,不多时便将饭盘中的东西吃光。 “你带我过来,就是为了看你吃饭。” 青年擦擦嘴,“不是。” 他面色沉静,带着幽微的死寂。 “是为了吃饱后杀你——” 下一秒,青年暴起,手中尖石直冲陆玉眼睛。托江展几次叁番偷袭的福,陆玉反应极快,尖石险险擦过眼睫,及时格挡,但尖石散落碎屑眯住眼睛。 青年找准时机铆足了劲,莽撞一冲,将陆玉推撞到石壁上,准备抓起她的头往石头上撞。陆玉弯身躲过,挟制住青年胳膊一拧,按住他的头狠狠往石壁上嗑,霎时血花稀碎溅于青灰石壁上。 青年体弱,无论从体型还是身手都不像专业刺客,陆玉见他受制后不再反抗,没有再痛下杀手,将青年按倒在地。 “你毫无身手,就敢刺杀本王。” 血滴在地面上,被泥土迅速吸收。 青年眼前蒙着红雾,额头上的血擦进眼睛里。 郦其商那边的人听到动静纷纷赶过来。 “殿下!”郦其商慌乱检查陆玉有没有受伤,其他人七手八脚将青年制住。 “请医师过来。”陆玉冷静道。 郦其商心有余悸,陆玉递了个眼神示意自己无事。问郦其商接了手帕,擦了擦青年头上的血,问那青年,“你叫什么。” 青年眼仁黑寂,没什么情绪。 “审衡。” “缘何杀本王。” 审衡眼仁沉黑,毫无生机,一派死气,“你爹杀我全家,夺了我家财产,我被充入奴籍,家人也没了。” 审氏在陆老郡王管理梁阳时属新晋豪强,后来审氏骄横,鱼肉乡民,陆老郡王几番与其交手,将审氏查办,家产充公,有案底的处斩,无案底的列入奴籍。 “你想杀我便杀我吧,总之我也算报仇了。” “本王还没死便算是报仇吗?” 审衡脸被按在在地面上,闭上眼,不再说话。 这次建庙的民工中除了自发报名参与的,还有一部分奴隶籍人口,这部分人是领不到酬薪的,属于免费劳力。审衡也在其列中。 陆玉用湿巾擦拭手上的血,摆摆手,“放了他吧。” 审衡睁开眼。 民众不答应,“殿下,他刚才可是差点杀了您。” “放了他。” 审衡身上压力骤轻,缓缓起身,一身狼狈。 “你放了我,我也不会感激你。” “他们都是傻子,心疼当权者。我不傻。我是便宜的畜生,你是贵的畜生。” 群众群情激奋,“这小子不识好歹,不如拉回去打一顿就老实了。” 陆玉只是平静道,“等你有本事了,再来杀我。” 审衡眼色掩于睫羽之下,众人让开一条道路。 他走了几步,要离开。忽而转身扑向陆玉,抓紧陆玉的手臂,审衡低首,隔着袍袖狠狠咬下去。 “呃……”陆玉吃痛不已。 众人慌乱上前掰开审衡,边打边踹,总算是拉开他。 静如死水的青年眼中终于怒意杀意翻涌,愤怒的瞬间有了活人气息。 “你装什么好人。” 陆玉捂着手臂紧紧皱着眉,看着审衡被众人带下去。 …… 这件事虽说是所谓刺杀,但到底没翻出什么风浪。陆玉安抚众人,早早回了王府。 月至中天。 热水烧好,陆玉解开衣带迈进浴桶,瞥到手臂上的红色牙印。 咬的挺深的,不知道会不会留疤。 水汽蒸腾,陆玉靠在桶壁上眯神,忽而听到有窸窣声响。 陆玉只当是冷绾就进来添热水。 “绾儿,把热水放在外头就好。” 无人应声。陆玉心下奇怪,身上泡的也差不多,起身穿衣,系上衣带后转身,看见那张微震的脸。 “你……是女人……” 审衡的脸有松动,不似白天那般苍白无生气,但还是淡淡的。 陆玉心头一沉。 外头夜风起,落叶交错着残花擦过屋檐。 “你今天走不出去了。”她一边朝着审衡走过去,一边拔出挂在墙壁上的长剑。剑光自剑鞘缓缓而出,在烛火下雪亮如银,冷芒刺眼。 审衡后退几步,“你要杀我。” “你不该来这里。否则还能活。” “你白日的仁慈都是演给愚民看的。” “不算是演的。你那时确实没什么威胁。”她轻快挽了个剑花,剑尖直指审衡胸口,“现在有了。” 她观审衡眉眼,“你不怕吗?” 审衡看着她的眼睛,她眉睫湿润,但是冷寒如冰。 “我年幼时,看到过家里人被杀。” “有枭首的,有腰斩的,有吊死的。” “枭首的还好,头掉下来了,就没气了。不像蛇,断了头还能挣扎,还能张着嘴去撕咬。腰斩看起来要痛苦些,人断成两截了,上半身还能爬,拖着长长的血迹望天,直到血流干。吊死的那些人,我没看到过他们死去的过程,蒙着头,看不到他们的表情。” “女人们哭得震天响,阿娘告诉我,我们做错了。” “我那时很小,不明白我做错什么了。” “小时候的玉食锦衣钟鼓馔玉,对我来说好像一场虚无的梦。等我真正意识到身在人间时,什么都没有了,好似一具空壳。” 审衡慢慢握住冰寒的剑刃,眼神落在陆玉薄衫下露出的手臂,湿漉白润,上头有他的牙印。 “从前我觉得是生是死没什么不同。但是好像……”审衡眼中有了淡淡困惑,目光如风中落叶,打着转却迟迟挣扎着没有落地。 他说不上来,看向陆玉。 陆玉也不能解答,只是平静道,“抱歉。” 冰刃入体,穿过左胸。寒光自后背透出。 审衡缓缓倒下,眼瞳散了。 陆玉拔出剑,蹲下身,阖上他的双眼。 冷绾提着桶敲门而入,看到眼前一幕。 “家主,要处理掉他吗。” “找一副薄棺,好好安葬吧。” 人如风烛,轻如流萤,一夕生,一夕灭…… 梁阳陆王府的小插曲,就这样无声无息揭过。 而在南边往日荒凉无人的平道上,渐渐拉开一条长龙。 旌旗林立,浩浩荡荡的大军气势雄浑,一边攻城掠镇,一边收编军队,剑指长安来—— 牺忠良 帝宫,宣室。 苏云淮得令后匆匆进宫。 侧厅炉上煮着青梅酒,淡淡清香。她一贯如此,吃不下饭的时候,爱吃一些饮一些甜的东西。 几日间,她又消瘦了。 “第一战已败。很快,战败的消息就会传遍朝野。”女帝闭了闭眼。 苏云淮面色沉重。 她呼出一口气,凝神道,“胶西王年纪尚轻,刚继任就遭遇战火,败也在情理之中。可现在,他还不能被打倒。” “苏相,朕需要你。” “你前往武陵支援胶西王,镇守住荥阳,切不可让荥阳沦陷,叁日内启程。” 苏云淮接诏,肃容下拜,“臣必不辱陛下使命。” 接过诏书后,苏云淮抬眸,“其实今天陛下不唤微臣的话,臣也会来相见陛下。” “臣这几日一直在思虑,如何在战与不战之间取平衡。” “自古谋逆,皆需师出有名。叛军打出的旗号是‘诛仲尧,清君侧’,言下之意便是诛杀仲子尧,清理陛下身侧的佞臣。至少在天下人看来是这样。” “朝中人皆心知桂阳王狼子野心,但天下人不知。” “若是按他所言,由天子亲诛仲子尧,那桂阳王还有何名头起战呢?” 女帝握住竹简的手松了松。她道,“虽是如此,箭在弦上,干戈已无法避免,江衡如何肯轻易退兵?” 第一剑已经刺下,无论对谁而言,都没有回头路了。 苏云淮道,“或可一试。一线希望也不可放弃。” “再者,打天下守天下,最重要的便是人心。人心所向之下,并非无有过绝处逢生的例子。即便桂阳王不肯退兵,但至少天下人认清了桂阳王的谋逆之心。百姓是不愿再次见到战火的,谁能给他们好生活便认谁为天子。如今好端端的,桂阳王平白起战,表面上为君好利百姓,实则为己之私。” “剥开桂阳王虚伪表皮,陛下便可赢得人心,这样,君民同心,不论如何,总是得道者多助。” 青梅酒在器具中烧出轻响,咕噜噜沸出酒香,带着些酸涩微苦的气味。 女帝沉默地思考着,眸光挣扎,在渐息的平静中沉水,逝于微澜。 良久,她冷静道,“以苏相所见,该以什么名义诛杀太傅呢?” 终究是多年恩师比不过天下与皇位。 愧怍之下,更是理平战争保全江山的急切。 “不必找什么名头了。” 女帝与苏云淮俱是一惊。 宣室门外,仲子尧推门而入,持笏板端正下拜。 他面色哀戚,但又是决绝的坚定。 “老臣愿赴死,以止戈。” 他身后是一台小板车,放着成堆的竹简。 仲子尧叩首,再起身时,绝望泪光于眸,惨然而悲切。 “这是陛下让臣荐选的才人,每人的经历,评价,才能臣都细细列于书简上,陛下可斟酌挑选。” “臣甘愿赴死,只求陛下撤去家中族人所有职务,贬为庶人,永不录用,此生不再踏进长安。” 他再拜,哀求着沉下了双肩。 …… 行刑那日,百姓皆以为是仲子尧所故引起战争,纷纷扔烂菜鸡蛋唾弃仲子尧。 内史仲子尧斩首于东市。 仲府封府,财产抄没充于国库,一切在朝中任职的仲家人皆领了二十鞭刑,贬为庶人,驱逐出长安。 清理统计仲府查抄的财产,也寥寥不过五十万钱,为官数十年,还不及一个太守的十年俸禄。 女帝获知后,沉默了许久。 ———— 苏云淮出军前往胶西武陵。 女帝派谒者仆射杜明前往前线,和桂阳王江衡相谈。 距离鱼都郡不足八十公里的营帐内,江衡接见了杜明。 两人一见面,自是先讲一番场面话,而后杜明道出来意。 “桂阳王殿下,在下此番前来,想来殿下心中也有所知。佞臣仲子尧已经伏诛,殿下与诸王对仲子尧的不满与怒火陛下也已抚平。” “这次陛下差我前来,也是安抚殿下,若殿下退兵,陛下可既往不咎,连同其他八王,也是同样。除此之外,陛下念桂阳王识奸臣有功,再赏叁郡五十八城,黄金千斤。陛下只愿诸王和谐相处,忠于大魏,再创盛世。” 杜明双手奉举诏令,“殿下,请接诏吧。” 自杜明进入营帐后,见江衡的第一面,就明显感觉到眼前的桂阳王和既往宫中所见的桂阳王迥然不同。 宫中的桂阳王柔善而懦,此刻眼前披轻甲的江衡锐不可当,眼眸利如隼冷如冰。 江衡坐在案前,听完杜明一番话后,无波无澜。只是抚着案上的一旧张古琴,手指抚在弦上,像是抚摸爱人的柔软的发丝。 杜明站着,明明是他视野更高些,偏偏江衡仿似居高临下的审视他一般。 杜明有些不确定,将诏书往前递了递,“殿下?” 江衡低头斟酒,道,“杜使君,若是有人杀了你的妻子儿女父母,你该当如何?” 这问题并非突如其来。先帝斩杀江衡生父江意夺位,又在江衡夫妇入宫时害死了江衡身怀六甲的妻子。前者没甚疑问,后者也只是传闻,杜明作为局外人,不能做定论。 杜明深知此行的重要性,没有正面回答江衡的问题,只是谨言道,“殿下,在下此番来行的任务便是传达陛下的旨意。殿下可接诏退兵后,在下愿以美酒佳肴相属,陪同殿下彻夜饮酒相谈。” 江衡笑了。帐外疏风起,掀起一角,残光映在他半边脸上。 他拨一下琴弦,意外的,古琴无声。 “杜使君见过无声的琴吗?” 杜明微惑,不语。 江衡目色哀伤而苍远,“死去的琴,是不会再发出琴音的。” “江瑾能将我妻子复活吗,江黎能将我父亲复活吗?” 他不再避忌,直呼先帝和女帝的名讳,多年积压的痛和愤怒终于爆发出来,“她们母女多行不义。自古杀人偿命,母债女还。回去告诉江瑾,奉上她的人头,抑或是面缚舆榇,我便考虑退兵。否则,我与她,不死不休!” 他一把拔出剑来,斜劈杜明手中帛书,丝布应声而裂,落于尘土,诏上红色玺印皱乱着一分为二。 杜明听得心惊胆战。不说奉上女帝人头,便是面缚舆榇,即自缚双手,把棺材装到车上,这根本是国主战败投降所为。不论江衡说的哪一个要求,都是要将开战之路进行到底。如他所言,不死不休。 江衡收剑,营帐外进来两个兵卫,将杜明拿下。 杜明慌乱起来,“桂阳王,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你不能这样!” “让和你一同来的手下去回信吧。你,我还留着有用。我现在不斩你,待我攻下梁阳打到长安门前,杀你助阵。” 地理位置上,鱼都梁阳之后,便是长安。 若是击破梁阳,长安最后一道门户大开,届时长安便任由江衡予取予求。 江衡挥挥手,兵卫将愤怒的杜明押了下去。 已到这个地步,女帝所谓的劝降没有任何意义,也难以动摇江衡。江衡也不相信她真心劝降。局势下,势必要分出高低。 江衡坐在案前,看着那张旧琴,喃喃道,“阿颖,皇帝怕了……”他笑起来,笑意苦涩,“待我杀进长安,用皇帝人头祭奠你与孩儿的亡魂……” 营帐内,侧边立着一展虎皮屏风,屏风后,有一女声道,“现在笑,为时尚早。” “我让你派出的刺客去了吗?” 江衡消散笑意,又是那副冷面,“已经在路上了。” “你还记得我说的话吧?” 江衡冷然道,“我若是不肯,坚持杀了江展,你待如何?” 女人轻轻笑了,“我能游说八王随你起兵助你起势,也能让你一夕翻覆。” “你以为你很重要?没有你,我也一样能让他们站到我这边来。天下攘攘,不过一个利字。” 女人从屏风后走出,露出脸来,四五十岁的模样,气质文雅,眼神亮如夜色中的雪光。 她挎着素纹锦织包袱,执一把油纸伞。 “没有我,等你成事,还需二十年。” 江衡轻嗤一声,“江展若是能为我所用,自然是好的。不过我告诉你,他若是来到我这里不能为我所用的话,我会杀了他。” 江衡手持细布擦拭古琴,忽而嘲道,“江景这个废物还能生出江展这条疯狗,真是让人意外。你说,他是江景亲儿子吗?”他有些挑衅的看向女人。 女人脸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翳。她提醒,“他是你叔父。” “叔父又如何?要论辈分,江瑾还是我堂妹,妹妹爱杀哥哥,江黎教的多好。” 江景被捕后,江衡第一时间收拢所有对外联结事宜,也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出乎江衡意料的是,江景竟然一个字没有吐露,在牢狱自尽了。 江衡不明白,“你说,江景为什么自尽?” 女人没有出声。 江衡拨着无声的琴弦,抬首终于注意到女人的着装,“你要走?” 女人掀开帐帘。冷风渗入,凉丝丝。她打开伞,描金墨纹绽于伞面,遮在头顶。 “嗯。” “该帮的我都帮你了。不要让我失望。” “希望下次见到你时,看到的不是你的坟墓。” ———— 杜明手下连滚带爬地被轰出军营,消息传到御前,女帝大怒,拍案而起。 虽是并没有将全部希望寄托在杀仲子尧上,但是江衡狂言与挑衅之举着实惹怒女帝,还扣押了她的使节。 而盛怒之后,是难掩的巨大失落与愧疚。女帝痛失的不仅仅是照看她长大的太傅,更是朝中她的心腹肱股之臣。削藩令本就是女帝早有心思,仲子尧心思细腻体察女帝所思,女帝也不过是借仲子尧之口说出自己心中所想。 仲子尧当日呈给她的一车荐才竹简还静静地放在宣室。仲子尧死后,女帝还没有翻过。 事情到这个地步,早就没有回还的余地。 从开始江黎杀兄开始,叛乱这件事就暗中埋好爆发的种子。 因果循环,果在多年后报在了江瑾身上。 首战败 渑池官道。 来自淮安的一行人轻装蒙面,打马小跑于官道上。 官道一路顺畅,进入山谷后,一切静了下来。 “殿下,要歇会吗?” 山谷路不平,骏马速度不及平坦大道,赶了一天的路,马呼气粗重,明显也有些累了。 领头人下马,招呼护卫们暂行歇息。 大家摘下蒙面饮水进食,唯有玄衣领头人抱剑不动,靠在树干上闭眼稍休。 随行护卫拿了干粮上前,“殿下,吃一些吗?” 那人摇摇头。 护卫坐到他身边,“殿下,不用绷得这么紧,这一路还是挺顺利的。该吃的时候还是得吃,不然赶路哪有劲。” 江展睁开眼,蒙面下只露一双眼睛,沉静如水。 一路上,除了必要的引路,他几乎没有说过什么话。 护卫继续道,“殿下,算时间的话,大概两日内,咱就能进洛阳了。” 江展点点头。原定路程已过半,还算风平浪静。他伸手向旁边的护卫,护卫笑着把干粮掰了一般给他,水袋也拿过去。 江展没有摘面罩,在面罩下进食饮水。 干枯细叶簌簌下落,锋利叶缘擦过空气中的光尘。 林中兽鸣停了。 众人进食的动作一滞。 细密杀意无声逼近,寒鸦惊叫,骤然掠木,一瞬间,冷刃爆发—— 水中,树上,草丛中隐藏的刺客蜂拥而至,“杀——” 江展一众人拔剑血拼。 黑衣刺客明显冲目标而来,所有人的目标就是蒙面的江展,护卫们护住江展奋力搏杀。一时刀光剑影,缭乱深林。 刺客数量多于江展带来的人数,而这群人下手有留情,并不打算赶尽杀绝。 为首的刺客道,“我们来此只为请安王殿下来我主人府上做客,安王殿下若是肯同我们离开的话,你的手下人还可留下性命。” 江展眼睛动了动。 “你家主人是谁?” 刺客笑了,“自然是桂阳王殿下。” “桂阳王,他拉拢我做什么?”既不下杀手,留江展的命,那必是有所求有所笼络。 “这个,就需要我主人和您亲自面谈了。” “安王殿下,要同我们一起走吗?” 江展眼中含笑,“恐怕不行。” 刺客眼色凛冽,“桂阳王殿下也说过,若是安王殿下誓死不从,那便将他杀个干干净净,免除祸患。” 江展沉眸,冲开身边的护卫时说了句什么,他径直杀向为首刺客。瞬息间,江展手下护卫纷纷跳河,刺客们一刹茫茫然,为首者抬刀抵住江展攻势。“安王殿下,你的手下都弃你而去了,你一个人坚持还有什么意义?” 江展大笑,翻身提剑猛刺,逼退刺客半个身位,蒙面的黑布在翻身间落下,露出他真面。 “哈哈,好好看看你爷爷是谁!” 刺客大惊,眼前人根本不是江展! 周苍身形一扭,凌空翻身上树,而后挥剑斩落枝叶挡住刺客追踪去路,飞身跳入澎湃的河流中。 刺客们惊怒,“老大,要追吗?” 河流淹没人形,顷刻间,哪还有人影。 为首者恨恨咬牙收刀,“不必了,抓紧回报殿下,安王狡猾,以替身扰乱视线,下落不明。” ———— 长安,建章宫。 斥候的报书一封封雪花般飞入建章宫中。 最新报,淮安王江展并未按照既定路线行进洛阳,目前下落不明。桂阳王刺杀淮安王未遂,不日将进军鱼都梁阳。 女帝扶着案,深吸一口气。 “去查,江展现在在哪里,去查。” “喏。”传令长官继续报,“永昌王迎战羊疴王,败,永昌王连失两县,身负重伤……” 额头青筋突突,女帝耐心几将消耗殆尽,“皇舅为我朝宿将,曾经征战天下,为何只是一个羊疴王便被打退了?”这话颇有埋怨的意思,虽说出了口,但女帝也深知永昌王年岁已高,如何能强求他年轻时那般?何况永昌王为击敌军又负伤,哪能真正苛责于他。如今永昌那边她已派不出多余兵力可支援。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等永昌那边撑不住了求救再说吧。 传令长官头不敢抬,“苏相已抵达武陵和胶西王汇合,目前汝阳王还未发动攻势,苏相请示陛下,必要时是否可以主动出击。” 苏云淮临走前和女帝商量的结果还是能免战尽量免战,战必有伤亡,这是两人都不愿见到的。如今仲子尧已然牺牲,绝路已至。大战已无可避免。 女帝当即写下函书,该战当战,不必犹疑。 济北和山东暂无急报,只是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女帝揉揉眉心,强支撑起身体,低头继续处理案上公务。 宫门外,雷声隆隆,倏忽片刻,骤雨急至,淋漓敲打在帝宫瓦片飞檐之上。 下雨了。 ———— 就在女帝获知最新情报的当天。 桂阳王带领军队向鱼都梁阳发动了第一轮攻势。 高阳烈,朔风狂。 双方持军于梁阳二十公里处。 大战,一触即发。 江衡轻甲铁衣,身后背着丝布裹起来的古琴,骑于高头大马之上,昂扬宏宇。 “陆时明,我二十万大军,你抵挡不住,不若放下武器投降,我可保你不死。” 陆玉身披赤甲玄衣,手持银枪,“桂阳王,你谋逆篡夺,是为大魏反臣,有何面目劝降别人?” “篡夺?本王问你,江黎之位是怎么来的?本王再问你,你忠心的当朝女帝江瑾之位又是怎么来的?” 烈日刺眼,陆玉皱目握紧了手中银枪。 “谁为正统?”江衡怒喝,“江黎母女弑兄夺位觊觎天下,害我妻,收我地,一味排挤于我。男子汉大丈夫,我生于天地间,从未做过什么对不起大魏对不起百姓的事,江黎江瑾凭什么一味残害于我!” “只因我威胁到了她,威胁到她们的皇位。从来没有什么是应该得到的,想要什么就去争,争到了便理所当然是自己的,这是她们教我的。” “不争,便是死。” 烈烈狂风下,铁腥衣甲的味道刺鼻。盛怒之后,他变得冷静,举起手中赤金长戟,直指陆玉。 “你挡了我的路,也得死。” 擂鼓阵阵,响彻空旷天地。 “杀——” 桂阳王轻捷迅猛,带领军队发起第一波冲锋。 战火起,金铁铿锵,杀声震天动地。 江衡首当其冲冲陆玉而来,双方于马上交战一个回合,杀了个平手,勒马回身,再战。 “铛——” 金器交击碰撞,厮杀出刺目火花。 江衡压紧了手中长戟,陆玉竭力抵挡。 “陆时明,你没打过仗,你胜不过我。”他挑衅,陆玉旋手格开他的逼压,“你想动乱我心,还差得远。” 江衡游刃有余地笑,“你兵力不及我,计谋不及我,我何必费心动乱你心?” 又是一个回合,陆玉不与他多做纠缠,扬枪挥开江衡,勒马冲入自己军中。 江衡没没有追上来,两军搏杀之际,陆玉已犹感乏力。不管是装备还是作战力,桂阳王的军队明显优于梁阳军队。 “边打边后撤,不要冒然突进!”她指挥军队。 斥候踉跄着来报,“殿下,城前五公里处有敌方军队!携战马云梯欲攻城!” 陆玉一惊,旋即大喊,“有奇兵突袭,众人与我回撤城中!” “殿下不可,若是此时回返,城前军队调头和大军队汇合,我们就被包了!” 陆玉打马继续往梁阳城门方向奔驰,“弓箭手掩护!众人随我回转!” 万箭齐发如星矢流影。 陆玉带领军队后撤城门方向,果然,那支突袭军已搭起云梯,意欲攻城。 城上的人在郦其商的指挥下投石,放火箭,浇桐油点火阻击。 但云梯上的人有铁盾抵挡,且攻城经验丰富,一番阻滞下仍有序进击,造成的伤亡有限。 陆玉夺过一把弓,射落将要爬上城墙的一个士兵,死兵掉落,打散攀爬的队形。 回头看,江衡已带着人马疾奔着扬起黄尘,将要追上来。 城门外陆玉的军队和江衡的突袭兵搅在一起,一时不能开城门,但情势不妙,再拖下去等江衡的大部队到达,陆玉一行人会被包死。 陆玉高喊,“孟怀何在!” 郦其商一脸黑灰从城楼上探头,笨拙地用刀乱戳捣下去一个要爬上来的兵士,“去,去……嗯?谁在喊我?”他往城楼下看,在黑压压的人群中认出陆玉,“殿下!” “开城门!” “喏!” “不可!”有人拦住郦其商,“现在开城门等于放虎入城,叛军打进来我们该怎么办!” 郦其商拂开反对的人,“难道要看着殿下死在城外吗!” 梁阳城中本就无多少兵力,当下在守城的有一半是普通百姓。 普通人守城也是为了自己安全,这个时候哪管的上别人。 “你开城门就是害死我们!”城上为阻敌人群本就混乱,这会人心不齐,吵嚷起来,大家注意力被吸引过来。 “殿下不能这么自私,害了我们!” “郦县令,我们相信你,但是这个档口大家都害怕啊,凭什么拿我们的命垫他的命啊……” 反对者高声呼喊,“你们以为殿下死了你们就安全了吗,一个无主之城又能撑到几时?” “朝廷会管我们的,难道朝廷会不管我们吗?” “等朝廷来救,梁阳这座城还是不是活城还未可知!” 眼看着越发混乱,敌人还在攻城,这个时候不是起乱子的时候。郦其商阻止大家说下去,郑重道,“诸位,大家相信我,我必会对诸位负责,殿下不会害大家,我以我性命做担保,开城门!” 而在城下,江衡大部队逼近,擂鼓声越发震耳。 冷绾捅穿一个近身的兵卒,护在陆玉身前,“家主,还没有开门,怎么办?” 快小半柱香过去,城门纹丝未动,陆玉在喊杀声中,也隐隐听到百姓的怨言。 她交代冷绾,“你去开。” “喏。家主小心。”冷绾轻盈纵马,起身杀倒云梯上的敌兵,迅捷而灵敏,如一只飞燕,无声消失在城墙之后。 这么拖着不是办法。陆玉攀上一台起火被丢弃的云梯,火光通天,滚烫而浓烈。战场嘈杂,火烧断木头的声音吱嘎作响。 陆玉被火熏的说不出话,她遥遥挥手,砍断一支木杆,城楼上的郦其商注意到云梯上的陆玉,陆玉一边咳嗽一边做出手势。 她左手中指食指摆动向前,右手张开包住。 郦其商会其意,“诸位,殿下开城门是为了绞杀城前攻城的叛军,将他们放进来,关上城门,让他们有进无出!” 被安抚的群众终于放下一点点心,骚乱渐息,分散开找武器准备迎敌。 云梯烧的滚烫,几欲断裂,已经呈现出歪倒的趋势,陆玉以披风蒙面,吸入过多尘灰,行动开始迟缓。 “咯吱……”细小轻响,是木梯要倾倒的预兆。 陆玉看不清眼前的东西,几乎是身处火海,胡乱摸着出口,不知从何处下。对面郦其商惊呼,“殿下,快离开,要倒了……” “咻呜……”口哨利响,马蹄踏踏,陆玉将将要摔落高梯之前,被呼唤而来的战马接住,落于马背。 郦其商松了一口气。 而在城门后,冷绾拨开守城门的人,准备开城门,遭到了阻拦。 “不准开城门,你是内鬼?竟敢开城门!” 冷绾脸色冰冷,几下将人打到一边,几个守门人怒了,持刀欲斩冷绾。 “住手……”从城楼上下来的人气喘吁吁赶到城门后,止住这场无谓争斗,“别打……县令说开城门,殿下要来个瓮中捉鳖,快,开城门……” 陆玉落在马上,迅速调整好状态,身后,下放铁链声隆隆,城门缓缓打开,陆玉提气指挥众人,“进城,不必管他们!” 一时间,自家军队的人纷纷往城中去,叛军见城门打开,整合队伍狂奔而进。而陆玉身后,江衡军队近在眼前。 城楼上架起弓弩手,包裹着火球的箭矢射出,一瞬点燃城外围沟堑的杂木,大火成一线,将叛军大部队拦截在护城河外。 城门缓缓关闭,而进城的叛军在意识到不对时,悔时晚矣,大部队没有跟上来,他们被城中人前后包饺子,绞杀在城楼甬道里。 尘烟残熄,烬灰沉散。死伤者蔽地,血流盈堑。 第一战,落幕于天边日尽。 主帅危 当夜,骤雨急下,夹带冰雹,兜头砸在梁阳城中。 夜幕后,队伍整合清点人数,陆玉巡视军队,却见郦其商手臂受伤,医师正在为他包扎伤口。 “怎会受伤?” 郦其商不好意思笑笑,脸色有些苍白,“平日里不怎么用兵器,用起来还很不习惯,我也不知道怎么伤的,白日太混乱,也没感觉到痛……” 冷绾过来,跟陆玉报告今日战后状况。 “军中死亡约半数,千数人受伤。”她停了停,继续道,“老刘和他们两个的遗体也抬回来了。” 陪同陆玉来梁阳的车夫和护卫也在匆忙中编入军队,在今日战死。 陆玉垂下双眸,良久道,“死者尽快掩埋或焚烧,不能在城中留太长时间,以防疫病蔓延。” “喏。” 外头有哭嚎声,认领遗体的家属的痛哭声此起彼伏。 今日一战,梁阳便失一半兵力,若是继续这样战下去,不出三日,梁阳城便会沦陷。 陆玉心头沉重,也不知该怎么安抚失去亲人的家属,呆呆坐着。 有护军来报,“殿下,伤者人数过多,军队储备的创药不够了……” “去城中药铺大批量采买备用,从军饷里出。” “喏。”护军退下,准备购置药材事宜。 陆玉静静垂着头,疲惫的肩膀塌下去。郦其商起身,手轻轻抚在她肩头,“殿下,我们出去看看吧,家属情绪需要安抚。你也要更加振作,才能稳下军心。” 陆玉扶着郦其商完好的手臂勉力起身,身上疼痛难当,白日交战虽未见血,但估摸也有暗伤,动身便痛。 她整理下衣袍,出门去。 外头骤雨已缓,还下着细微雨丝。 营地上人流匆匆,没有人再有心思去打伞。伤兵被抬着来往入帐治伤,家属们抱着冰凉的遗体涕哭,或绑在身上背回家安葬。 将士们见到陆玉已经没有足够力气打招呼,只是微躬了身匆匆点头便各忙各的。 “殿下,”一妇人坐在泥泞的地面上,抱着僵硬死去的少年,喊住陆玉,“什么时候能打完仗啊?” 她似乎眼泪已经流干,大悲之后是无悲无喜。 “我丈夫的尸体还在城外,我没有办法安葬他。儿子也死了,家里就剩我一个人了……”她声音静静的,消融在冰冷夜风中。 其他人也在问,“殿下,朝廷会来救我们吗,我们会死吗……” “郡王是一城之主,也不能保护我们吗……” 战败后的创伤刺痛着城中每一个人。质疑,悲怆的消极情绪在营地中滋长。 陆玉攥紧了掌心。 她环视一圈人,眉目坚定,“诸位,朝廷会来救我们的。在此之前,我希望各位与我共同守住梁阳。我不会离开,也不会退缩,我会和梁阳,共存亡。” 当晚,陆玉急修书一封派斥候送往长安。 而陆玉怕的不是长安坐视不理,而是时间问题。从梁阳到长安就算是快马加鞭也只不过是缩短一半的常规时间,三天。这三天内若是叛军发难,梁阳或将不保。 前所未有的压力,担在陆玉的肩上,压的她几乎喘不过气。 夜里,她召开会议,在将士间吩咐下去。分两拨人在城楼守前后夜,密切注视敌军动向,除必备伤药,粮草也需加派人手看管,箭矢等消耗品联系城内大型铸铁铺补上,不可有缺失。 还有梁阳城内常规养军队的支出军饷,每一笔都要清楚登记在案。涉及到军队必需品,如粮草伤药等物,切不可从中作梗偷扣军饷充盈私囊,否则斩立决。 斥候迎着夜霜而出,踩着夜色离开梁阳城北上。 战败后的第一夜,陆玉一宿没合眼。 兵贵神速,桂阳王不会拖延。如今对桂阳王来说,梁阳不过案上砧板之肉也。 外头疾风呼啸。 前半夜未下尽的雨再一次瓢泼而至,雷电交击,电光沥沥如白蛇,几乎要撕裂天空。 雷雨交加,寒风起,坠着残叶。 陆玉起身,披衣下榻。一出门,渡廊上雨声大作,寒意透骨。她捧着一盏微灯,去了书房。 城东本要修建的宗庙因战事暂置一旁,孤零零的铜像始终罩在幕布之下,庙宇初见原型,再未来得及继续修理。 而在城南荒郊的墓地,寒雨湿透土地,墓碑林立,青石被雨刷的透亮。石头一角忽被顶起。 “咚,咚……”似是有什么在捶打薄棺板一声又一声,被狂雨覆盖。 湿泥翻滚,被掀起一大片。 一支苍白手臂浸透雨水,颤颤自黑泥中伸出,扒在了湿地边—— …… 薄阳东升,昨夜风雨大作,日出后只余满地湿泞残泥。 陆玉眼下发青,收拾好自己,前往营地视察。 炊烟袅袅,一大早,伙夫就做好了早膳供将士们取用。 经过一夜休整,大家吃饱饭,气色比昨晚好一些。仗还是要打,己方先泄气,那必败。 用过早膳,将士们开始操练,一刻不敢松懈。 陆玉总算放下些心来。 回到营帐,案上也放了陆玉的伙食,虽没有胃口,但还是打起精神强吃一点。 搅着碗中白粥,正看着舆图,冷绾掀帘入帐,低声道。 “家主,昨天绞杀在城门甬道的敌军少了三个人。今早去收尸焚烧时,清理死尸点数少了三个。” 陆玉心头一沉。 少了三个人,必不可能是诈尸。这三个人应是负伤没死。 “昨天关城门后没有再开吧。” “没有。” “可有人翻越城墙逃出城吗?” “守城的人一夜盯着,无异样。” 若是这样,那这三个人必然在城中,是极大的隐患。 “点一小队人,民兵也好,百姓也好,势必要抓出这三个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喏。”冷绾领命退下做安排。 本平复下来的心绪又杂乱了起来。 陆玉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瓷碗。 先吃饭,吃饱才有力气考虑其他事情。 粥还没舀到嘴里,外头急哄哄的,守城士兵慌张来报,“殿下,敌军兵临城下了!” “桂阳王指名,让您出战!” 郦其商也闻得此事,匆匆进帐来。 “殿下,依在下看,桂阳王这是挑衅之举,不可轻易上当。” 陆玉垂下眉目思索,“我得去。” 郦其商有些急,“殿下……” “如今城内百姓兵士皆有消极之意,昨日对我的表现也有不满与怨词。他今日指名点我,我若退缩,大家只会觉得我只是嘴上说说与梁阳共存亡,实难得民意。不管如何,我需迎战,给众人一个定心丸,梁阳郡王不惧,也不会退。” “此一战的目的,是稳城中人心。” 旌旗飒飒而响,桂字旗猩红,盘踞飘扬于风中。 桂阳王今日军队规模不及昨日庞大,精骑轻装,精神抖擞。 江衡仍是昨天的装束,昂扬于人群中,依旧背着那台不能出声的古琴。 城门铁链放下,陆玉带领三千兵马出城迎战。 江衡见到陆玉,扬声道,“陆时明,昨夜没睡好吧。” “我昨日带二十万大军来拿梁阳,实在是抬举你。今日不过午时,梁阳便是我江衡之所。你现在弃城挂印,还来得及。” “大胆逆贼,口出诳语。你倒行逆施,不会得人心的。”陆玉怒斥。 江衡无所谓笑笑,“人心都是打下来的,打服了就有人心了。” 他扬戟,指向高耸的城楼。 “拿下梁阳,封功加爵,杀——” 血色染透刚出的明日,兵锐刺穿平原的萧风,倒下的人不计其数,横尸遍野下,是无法退却的野心和忠心。 陆玉这一战更为谨慎,并不推进军队突杀,在城下有利位置,方便突发状况,郦其商做出反应在城楼支援。 一波一波的兵甲压过来,陆玉率军竭力抵抗,对方战车迎上来,架起重弩,陆玉指挥盾兵在前排抵挡,纷乱弩箭来袭如落雨,陆玉躬身下马躲避。 很快,江衡冲入队伍,戟指陆玉,陆玉旋身躲过,戟刃险险擦过她胸前硬甲,将披风系带割断,血红披风落地,碾于黄沙尘土。 马下人与马上人争斗不占优势,陆玉当即上马,提枪而战。 重戟携风如千钧重,挥舞出风响,铿然砍向陆玉,陆玉横枪,反手刺出枪尖,两人打了几个回合,有来有回。 “铿……”锐器重器搏斥出尖锐利鸣,两人互不相让,在烈色下一瞬目光交错,而须臾间,暗处的弓弩已瞄准陆玉—— “嗖——”急促弩箭破风而来,刺穿陆玉胸口,陆玉当即被这一箭打落马下被拖着擦出一段距离,血流如注昏迷过去,当即不省人事。 江衡夹马腹,几下走到陆玉身前,居高临下的望着陆玉,“兵不厌诈。” 他举戟—— “锵……”不知从何而来的利剑打着旋袭向江衡脖颈,江衡一凛,仰身扬戟打落这一剑,下一刻,轻盈黑衣高马尾人影逼近,再重剑一劈,逼得江衡连带着马后退几步,冷绾砍断陆玉胸前箭支,背起陆玉,跨上战马,“退——” 梁阳军队且战且退,往城门奔去,还未到城门前,城门铁链下放,大开城门。城门内涌出一波民兵,扛着杂木布包等易燃物丢在护城河边,浇上桐油,招呼往城中退的部队,“快,要点火了……快……” 城楼上的远弩架有限,射出三波箭阻慢叛军追击速度。 火把熊熊燃烧,民兵们往后撤,留几个人点燃火线,火光一瞬滚烫着燃烧起来,震慑本来的战马,而江衡丝毫不惧,带领军队狠狠打马跃过了火线—— “撤,快,城门要关了!”郦其商在城楼上大喊,城楼下点火的民兵慌乱着扔下火把往城门里逃,身后是疾驰的隆隆马蹄声。 “娘啊……救命啊……”忙不迭地跑,吓坏没什么作战经验的临时兵,一青年点火不慎,不想烧着了裤子,腚起火了,一边跑,一边在地上滚,郦其商扒着城墙头喊,“先进城,再灭火……” 屁股带火的最后一个梁阳人风风火火踩着城门关上的最后一刻,回了城,而江衡大部队眼见着马头将要冲进城门,被沉重木门顶住,关在了门外。 惊魂雨 冷绾进城后战马蹄下不停,直奔陆王府。 陆玉昏迷片刻,神智清醒几分,冷绾取出来梁阳时带的应急药物,给陆玉含下参片,吊起一口气。 “庖厨柜中的药包煎出来,再烧一壶热水送进来。” 冷绾吩咐好府中人,专心处理陆玉伤口。虽不是专业医师,但跟随陆玉已久,已懂得如何简单处理创口。 “家主,我要给你拔箭。” 陆玉虚弱点头,趴在床上,后背透出染血的四棱箭簇。 铁镊在灯火上烧得黑亮,冷绾在陆玉身前垫上厚棉花。冷绾在前后创口上撒上止血药,仆从端着药碗送进来。 陆玉捧着药碗恍恍惚惚,意识到自己应该喝下去,但手总是不听使唤。冷绾扶住药碗,小心给陆玉喂下。热药汤使得陆玉身上出了一层薄汗,还不及她反应,后背连同胸口猛然剧痛,“当啷……”一声,断成一半的箭头扔在了地上。 “唔……”陆玉痛哼,额头冷汗岑岑,这会不是药汤所致,是剧痛所至了。 前胸后背的血洇湿床铺,冷绾也出了汗,忙不迭地往伤口上撒药。 “殿下……”郦其商小跑进王府,“快,医师,快……” 他找来一位女医师,是城中的老医师,姓田。郦其商帮田医师提着药箱,“冷女官,医师来了……”冷绾起身,让出地方。 陆玉痛得身体发抖,眼前发黑,凭着一丝神智拽住近前郦其商的袖子。 “安抚军队,告诉他们,我只是受轻伤……明日……会照常巡视军队……” 郦其商蹲下身握住陆玉的手,“殿下放心,来之前我已经让人去做了,你不必操心,先好好治伤……”他说话时有颤音,竭力稳住自己。 陆玉眼皮沉重,昏迷过去,呼吸微弱。 “田医师,怎么样……殿下他……”郦其商隐含泪光,说出的话已经不成调。 田医师招呼冷绾帮忙,“郦县令,您先出去吧,留在这里也没用。女官留下,给我搭把手。” 郦其商吊着一颗心被关在门外,坐在渡廊下的石阶上。片刻后,他擦擦眼泪,嘱咐王府中的人,不可泄露陆玉重伤之事,又赶往营地,对接战后事宜。 一到营地,将士们目光都集中在郦其商身上。郦其商平整心情,“看我做什么。各忙各的去。” 护军迟疑着问,“县令,殿下他,他没事吗……” “没甚大碍,铠甲挡了那一箭,有轻伤。”他故作云淡风轻,转移话题,“其他兵士如何?” 护军道,“大家都还好。只是很多人都看见了殿下挨了一箭,心里头惶惶的……还是冷女官策马救回来……” 护军没有明说,但大家心知肚明,大战之下,主帅殒命对于要守下来的城池将是致命打击。尽管对郡王有怨言,但他是一城之主,他不能倒下。 郦其商勉力笑笑,“放心吧,殿下没什么事,我今晚代他巡视,他明日会照常巡营的。” 他环视一圈,目光如常以作安抚,“让伙夫尽快起灶吧,累了一上午,大家稍作休整,不可懈怠。” 人群散去,郦其商独自进入营帐,锁紧了眉头。 营地外,饭食香气蒸腾,大家进食充腹,稍微放下些许不安。 再返回陆王府时,田医师刚刚从陆玉房中出来,一手的血,郦其商看的两眼发黑,扶住庭院的陶缸沿。 “田医师,殿下他……” 田医师在地上的铜盆里净手,“县令放心,还好我没来之前就处理的很及时,性命无虞,只是需要多加休养。”她望了一眼房中,在门口仍能嗅到浓重血气。“怕是她现在也休养不了。”田医师叹了一口气。 “能活下去就好……”郦其商捂住眼睛。 田医师拍拍郦其商的肩膀,“县令,坚强一些,郡王还在坚挺着,你也不能倒下,现在梁阳里里外外,就指着你们两个了。” “我明白……”郦其商点头,咽下哽咽。 “你们这些读圣贤书的,多思善感。等见惯生死,就不会有这么多眼泪了。” “你也怕吧。这么年轻,好好的当着县令,突然就开始打仗了,读书读的再多,也不能以经纬止战。我们这些人,是蝼蚁,是权者争斗下的牺牲品,不值一提。”她叹道,“能活一天是一天,也满足了。” “这天下,从来没有真正太平过。” 田医师留下药方,提起药箱离开,郦其商要送田医师回药铺,田医师摆摆手,示意有王府的仆从会跟随她回药铺抓药,让他放宽心。 榻上,陆玉紧闭着眼睛。脸色还是很白,身上血衣已经换下,虽然已经处理过伤口,但余痛犹在,昏迷中仍然紧皱着眉,不安稳。 郦其商不放心,问冷绾,“今夜我留宿王府中可否?殿下这个样子我实在不能放心,我想守在殿下身边。”冷绾点头,给郦其商安排了客宿谒舍。 深夜,又下起了雨,连带着细碎冰雹,敲打在屋檐咚咚响。 郦其商在榻上翻来覆去没睡着。外头大风狂作,扯着窗棂。 今年秋入冬,北方格外多雨。 恶劣天气不虞,郦其商心头也惴惴。爬起身来,坐靠在榻上发呆。 风雨大作,依稀夹杂着人声,郦其商掀开帷帘,却见纸窗外不远处有灯火。 是陆玉的房间。 郦其商立时起身,披上衣服出门去。 陆玉房中灯火通亮,女仆从端着一盆盆的血水从她房中出来,郦其商要进去,被拦住,“郦县令,冷女官说了,不让任何人进来。” “殿下怎么了,怎么又流这么多血?” 女仆从脸色哀痛,摇摇头。 “我去请田医师……”他转身要走,被下一个出来的女仆从拦住,“冷女官说了,殿下不让请医师,怕会引起军营动荡……” 是了,一日请两次医师,又怎么会是郦其商对外说的轻伤? 郦其商急颜急色,“这会还是保命要紧,其他什么事以后再说!” 他推开拦着的仆从们,要冒雨出门去,刚下渡廊,冷绾在门口叫住他,“郦县令,殿下要见你。” 郦其商匆匆回身,湿了半身衣裳到陆玉榻前。 陆玉不甚清醒,身上盖着厚褥,脸色烫红,已发了高热。冷绾不断用冷毛巾给陆玉擦额头降热。 “孟怀……” 郦其商握住陆玉从被子中伸出的手,“殿下,我在呢……” 陆玉竭力睁开眼睛,“孟怀……不能再惊动医师了……” “殿下!”郦其商握紧了陆玉的手,“我明白你的顾虑,可当下你若是不在了,我们该怎么办,梁阳该怎么办……” “留得性命在,不怕无柴烧。我好好和将士们解释,大家会理解的,比起殿下担心的所谓军心动荡,没了主没了指挥的军队才是真正的空壳子,梁阳无主了,谁带领梁阳走出困境?”他说着,落下泪来,“殿下,你不能死啊……” 他紧紧盯着陆玉无血色的脸,厚褥下她的身体被掩埋住,几乎看不到胸膛呼吸的起伏。案上烛油几将燃尽,模糊了灯光。 陆玉回握了一下他的手,“孟怀,我没事,应该不会死……”她挤出一丝笑意,“我有办法,相信我……” 冷绾扶起陆玉后背,陆玉支撑起身体,又握了握郦其商的手,“我答应你,我不会死的……” 郦其商用袖子擦去涕泪,仍是红着眼睛。 “殿下,你说,我就信。不可骗我。” “殿下……?” 冷绾怀里,陆玉没了声息。 郦其商崩溃,“殿下!殿下……你怎么能骗我……殿下……”他抱紧了陆玉交握的那只手,涕泪齐下。 外头轰雷起,掩盖郦其商哀切痛哭声。 冷绾马上放平陆玉,扯开郦其商,可谁想他这会力气这般大,怎么也拉不开,情急之下,一手刃砍晕了郦其商,“来个人,把县令抬回去。” 房内安静了。 夜雨后,初升日光照在陆王府之上,平静如常。 郦其商醒来时,后颈疼痛不已,意识迟钝回转,猛然想起昨晚的事。 急急起身穿衣,却发现自己身在自己府中。 昨夜他哀涕陆玉,被冷绾打晕了。 惶惑不安笼罩心头。 他开门第一反应是去陆王府,而迈出第一步生生停下。 不行,当下,最重要的还是先去军中,若是郡王伤重病危的消息走漏了风声,梁阳将彻底崩盘。 忍着悲痛不安,郦其商先行去了营地。 不知为何,他抱着一丝微弱希望。 陆玉说她不会死,还会如常巡视军中。万一,他到了营地,就可以看到陆玉呢? 郦其商浑浑噩噩到达营地,伙夫已经架起炊具做早膳,大家见到郦其商点头打招呼,丝毫不知昨夜的惊心动魄。 营帐中空空,郦其商失魂落魄地坐下。 他反而不敢去陆王府了。万一…… 郦其商不敢再想。 护军掀帘入帐,端了早膳进来,“县令,还没用过早膳吧,吃一些吧。” “啊,多谢。” 护军道,“县令,你怎么了,怎么感觉恍恍惚惚的?” “有吗……”他勉力笑笑。护军老实道,“有,殿下受了伤,您可不能再出岔子了……” 郦其商端过瓷碗喝粥,掩饰自己低落的情绪。 护军自顾自道,“您昨天不是说殿下今天会照常巡军吗,这会还没来呢……虽说受了伤不能按时来也没什么,但我说实话,大家其实都挺难受的,咱都败了两回了……” 吃败仗没什么,可怕的是根本没有反败为胜的希望。几番交手下来,军士们对叛军也有些许了解,老牌精兵的战斗力确实不同凡响。只是没人会军中说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的话。 郦其商听得难受,悄悄深吸一口气,定定道,“朝廷不会放弃我们,殿下已经派出斥候,朝廷收到消息后会来救我们的。” 在己方希望渺茫的时候,一味鼓励已经没有作用,只能强调求助于外力,给予微薄的最后一丝希望。 “那要是朝廷没来之前我们就沦陷了怎么办……”护军底气不足。 郦其商狠狠瞪他一眼,“这话跟我说就罢了。要是在军中散播这种风言,军法处置了你。” “你也给我盯着,谁要是敢扰乱军心,我势必上报殿下,砍了他的脑袋。” “喏……” 正教训着护军,帐外有人声喧嚷,听不清说什么。 郦其商担心有乱子,出帐去,一瞬愣怔。 那人神态如常,精神良好,应下兵士们的问好。 “殿下……” 粮辎竭 陆玉一一点头,应下大家的问候。和迎上来的将领聊了几句,点点头,不多时,部队整形操练起来。 她穿过人群,走到帐前,微微含笑,“孟怀。” 护军也从帐中出来,见到陆玉,惊喜道,“殿下,你来了。” 陆玉含笑点头。“早上换药耽误了些时间,来得晚了。” 护军摇头,“没有没有,您没事就好。哦,对了,之前您说的药材购置已经到位了,王府要是缺,就从军中调用。” “我没什么事,伤药先紧着军中用。” 护军将食碗和盘子端走,“那您和县令先聊,我去忙了。” 人人都以为陆玉只是来晚些,只有郦其商知道昨夜惊险。 眼前人好端端站在眼前,像梦一般。帐中只剩两人,郦其商红了眼睛,“殿下……” 陆玉想笑一下,胸口心肺抽痛,眼前一黑,郦其商忙上前扶住,“殿下……” 陆玉食指比在唇间。 近了看,才发现她脸上上了淡妆,遮掩了虚弱病气。虚透皮肤如寒玉,几分苍白。 郦其商放低声音,“昨晚吓死我了,你是怎么……” 昨晚伤重成那样,几乎是将死之人。而今日,她便如寻常无事人一般照常来营,完全不见昨日性命濒危之相。 陆玉微黠道,“秘密。我命大。” “我让绾儿给我上了些妆,看不出来伤得很重吧。” “凑近看,还是能看出一些的。” “那没办法了,毕竟对外还是受过轻伤的人,能让大家安心便可。” 郦其商扶着陆玉在行军案前坐下,斟上一碗热茶,陆玉饮下,方才的不适消散些。 他还是很担心,“你这样,不能再应战了。” 陆玉点点头,“我明白。” “正面迎战实在难有突破之处,我在想,不若转变战术,固守城中。” 郦其商想了想,“或可一试。如今城中装备粮草还算充足,若是拖延些时间能守住,可等得朝廷派军前来。” 陆玉前几日派出的斥候算时间不日便可到达长安,第一波派出后,又加紧派出了第二波,一线希望,悬于千里之外的长安。 江衡不会让陆玉喘息很久,短时间内必会出击第叁次。 两人又小讨片刻,开始部署守城准备,正商量着,外头躁动起来。 “那边怎么回事,冒烟了……?” “那是哪里?” “走水啊……” 冷绾脚步急促进帐,“家主,城内粮仓被烧了……” 陆玉忙出帐,营地上众人乱了,顾不上陆玉,险些撞到陆玉。众人一边叫喊,一边奔跑,原本操练的军士也放下手中武器,提桶往粮仓奔去,她遥望东南方向,梁阳最大的粮仓处火烟密集,黑雾压压直冲天际。 胸口揪起一般剧痛,欲喊出口的“救火”未出口,陆玉眼前昏然,呕出一口血,晕了过去。 烟雾缭乱,笼罩在梁阳城上方,如阴云,久久不散。 再醒过来,冷绾陪在身侧,她扶起陆玉的头,眼中尽是担忧,“家主,你醒了。” “我昏迷了多久?” “不到一个时辰。”冷绾端过药碗,陆玉接过,一饮而尽。 “还好伤的是右胸口,若是左胸心口,那药也救不回来你。”冷绾心有余悸。 药气浓郁,陆玉放下碗,久久没回过神来。 拼尽全力不让军下看到自己的样子,就是为能让他们安稳,如今一场大火,不止是军营,连整个梁阳城都知道,城中粮草没了。 粮秣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即便是一支常胜军,没了粮秣引起的营啸足可让一支大军自取灭亡。 “扶我起来,我得出去看看。” 冷绾扶着陆玉下榻,确认陆玉脸上的妆容有没有问题,整理完好,刚要出营帐,郦其商进帐来。 “殿下,你醒了。” 陆玉急问,“怎么样了。” 郦其商面色沉重,“火势猛烈,刚刚才扑灭,城东南粮仓基本不能用了。” 陆玉攥紧手指,“查出是谁干的了吗?” 若是自己人,怕是出大问题,盘查起来只会更加人心惶惶。解决内部渗透从来都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抓到了,是叁个生面孔,负伤,和前几日冷女官盘查的对上了,是那日在城楼未绞杀透的叛军。” “拖到营地前,当着众军面砍杀。” “喏。” …… 叁个始作俑者被推到营地空地上,陆玉从高台上下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叁个。 “你们叁个,谁能说点有用的信息,我便饶谁一命。” 叁人均有大小不一的伤,不仅仅是当日厮杀时所受,还有新伤,是这次被抓时挨的。他们面上毫无惧色,从容道,“我等受桂阳王殿下恩德,不会出卖殿下分毫,你要杀便杀,不必多言。” 在桂阳王未起势前,陆玉便听闻江衡治理下的郡县百姓安居富庶,他在民众间也颇有名望。 这反倒让陆玉有割裂感。 对于江衡治下的百姓来说,江衡是毫无质疑的好王侯,可对于他治下之外的百姓,他是掀起战乱的刽子手。 事已至此,已无甚可言。 砍刀雪亮,手起刀落,营地上草地渗进大滩黑红血渍。 叁颗人头咕噜噜滚落,被提着头发连带着无头尸一起被处理掉。 陆玉传下军令,一切操练如常,后勤照常起灶。诸军间不可再议论粮草一事。若有人提,斩立决不赦。 如山军令传下,人人闭紧了嘴。 陆玉前往粮仓,治粟员正在清点粮草,陆玉午膳一口没吃,等待治粟员清理粮仓的结果。 不多时,治粟员自烟雾未消的仓中出来,一脸的灰。“仓中粮食基本焚毁,抢救出来的完好粮草,大约可勉强供大军叁日。” “还有一部分未完全焚毁,但应该无法食用了……强行掺在饭中,怕是会引起将士们的不满……” “原定的每日每餐一菜一汤加面饭,只能缩减成干粮白饭……” 不足养大军叁日。 当头一棒敲在陆玉头上,陆玉头乱,心乱,胸腔又开始痛起来。 城中最大的粮仓不仅仅是军队所用,更是城中应急所用。一直以来二者共用一个粮仓,现在出事,一石二鸟皆遭殃。 当务之急是填满粮仓。 陆玉站不稳,坐在仓前出口的石阶上。 郦其商道,“殿下别急,在下可以试试召集百姓捐粮……” 陆玉头痛,耳边也嗡嗡作响,手臂撑住额头,“如今人人自危,又怎会舍弃自己的东西保别人。” 萧索凉风吹过来,扬起地上的细沙尘土。 陆玉盯着青灰地面,“城中粮商有多少?用军饷采购尽粮商所有的储备。” 郦其商不是没想过用军饷购置,只是要填满粮仓并且足够军队使用,将是一笔不菲的支出,远远超过原本粮秣的预算是板上钉钉的事。“那将士们该发放的军饷怎么办?” 陆玉深吸一口气,“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活着才有命领军饷。” “或者……”她想到什么,没有继续说出来,只是吩咐道,“让治粟员今天就去联络城中的所有粮商,多谈下价格,能省一些是一些,要把粮仓装满。” “喏。” ———— 距离梁阳二十里外的桂阳军军营。 江衡拨着无声的琴弦,神思游离的听手下人复盘最近两场战事。 两攻梁阳,虽然表面上江衡取胜,收割不少梁阳军人头。但江衡的目的是打下城池,而非杀人。 没有打下来梁阳,打退了梁阳军,虽然没有达成直接目的,但多少也必然挫败了梁阳军的士气。馁兵无可惧也。 一正一负,不算是无用功。 江衡在交手前就料到陆玉不是他的对手,诚然,也验证了这一点,但是陆玉也知道。 所以她打的很保守,一直紧靠大后方,便于随时逃回城里,节省兵源,减少伤亡。 这让江衡很吃亏。 陆玉能在御前行走深受女帝信任,不是没有理由的。 第二次交手,江衡暗刺陆玉,不知生死。 如今要确认陆玉是否活着,若陆玉真的身死,那拿下梁阳,指日可待。 “殿下?”监军唤回江衡思绪,“已经派出斥候打探陆郡王生死状况,想来今日便可返军,如今两次攻城均未有进展,殿下下一步有何计划?” “云梯和冲车何时到军中?”第一战,截后的云梯队被围剿,并未探得先机给大队伍开城,云梯损毁大半,已无运回营中的价值。 “据斥候来报,已在路上,不日便可到达。” 监军道,“殿下的意思,是要强行攻城?” 江衡勾了一下琴弦,“不管陆时明是生是死,吃了两次大亏,很有可能不会再与我正面应战。守城,是他当下能想到的唯一出路。” “他两次败于我手,又能与我纠缠到几时?” “放信于济北和山东,可以动身了。” “喏。” 监军出帐,斥候匆忙进帐。 “报——殿下。最新消息,梁阳城外犹能听闻操练兵声,郡王陆时明状态不明。只是今日早上城上方有浓烟,推断是某处起了大火,临近中午时烟尘才散去。” “有打探到哪里起火了吗?” 斥候摇头,“梁阳城中布防太严,仅能在城外观察,不过,观城楼上守城之人的脸色,很是慌张忧虑。” 江衡眉头动了动,忽而低低笑出来,“呵,天助我也。” 一旁的校尉不明,问道,“殿下为何发笑?” “梁阳兵力本就不足以与我抗衡,前两战均可看得出留守城中的兵力,不过临时组建的民兵或普通百姓,什么事能让兵和百姓同时慌张?” 斥候与校尉二人面面相觑。 江衡不紧不慢道出两个字,“粮仓。” 仓廪实 校尉一喜,“殿下,那现在岂不是大举进攻的好时机?”失仓廪,散人心,即便不主动出击,假以时日拖延,也可不攻自破。 “不急,摸清对面再说。” 江衡指腹抚过琴弦,“派两百骑兵,去梁阳城下骚扰,探探虚实。” 梁阳城中营地。 “报,殿下。”守城民兵通报后入帐,“桂阳军来袭,百来号骑兵在城门外搦战挑衅,说您死了,让我们赶快投降。” 青年民兵说的直白,郦其商捂了捂额。 陆玉道,“那你们投降了吗?” “当然没有,不然也不会来和这您说这事了。咋办,殿下,打吗?” “不必理会。” “喏,殿下。”青年刚要离开,陆玉道注意到他走路怪异,似是腿受了什么伤,叫住了他,“你腿怎么了?” 青年咧嘴笑笑,“不是腿怎么了,是屁股。” “上回出门放火,着了屁股。还好穿的厚,没给我烧穿喽。” “嘿嘿没事,后面烧了还能长出肉来,前面烧了可就坏事了。” “不可胡言。”郦其商止住青年粗话。青年不好意思笑笑。 “去军医那里领些烫伤药回去。” “领了领了。没多大点事。” 陆玉嘱咐,“再探再报。” 青年拱手,“喏!” 城门外,桂阳骑兵在城下打转,领头的骑郎将仰头喊道,“梁阳人,你们官仓已经没有粮食了,固守城中只是等死,不如开门投降,桂阳王会善待梁阳的。” “放你妈的屁,俺们有的是饭吃,馋死你。” 桂阳骑兵大笑,“蠢货,这么大的火,我们不在城中都看得见,你们以为你们官仓里还有多少粮?” “你们郡王死了吧,官府封锁消息,你们都被蒙在鼓里不知道。” 守城民兵们动摇。 那日确实是冷绾女官骑马冲进城里,所有人都看到了伤重一身是血的郡王背影。而后再未见过。 且敌军口中火烧粮仓也是属实,粮仓被烧后,官府表现出的态度平平,似乎并不是一件很严重的事,百姓们虽有忧虑,但没有形势的判断能力,官府稳。他们便稳。 民兵们犹豫起来。 城下骑郎将一鼓作气攻心,“你说你们郡王还活着,那他出事后你们还见过他吗,官仓起火后你们还见过他吗?” “无主之城,凭你们是断然守不住的。桂阳王治下地区百姓安乐,足食丰衣,你们若降,便是桂阳王的子民,桂阳王没理由不善待你们。他是王,不会和百姓过不去,不会为难……” “嗖——”轻弩开弦,自城上急射而下,弩矢钉在马蹄前,骑郎将胯下马受惊,惊鸣着抬起前蹄,骑郎将匆匆抚住马。怒喝,“谁?” “逆贼便是逆贼,叛出大魏,还敢自称是王。”陆玉收起轻弩,交给一旁的烧屁股青年,“小王还活着,让桂阳王失望了。” “陆郡王,你还活着?” “使君不会要谣传本王是替身吧。”她笑笑,“城中官仓是出了些小问题,不劳桂阳王操心。梁阳一切如旧。” 官仓燎烧已盖不住,不如承认,以免百姓猜疑。 “使君请回吧,今日前来想来也不是为了动武的,我已现身,烦请告知桂阳王,陆时明尚存于世,请桂阳王独自保重。” 补充粮草之事涉及大局不容懈怠,陆玉在当日很快吩咐下去,让治粟员马上联络城中的粮商谈粮价,日落之前汇报于她。 心中压着事,陆玉胸口不时抽痛,虚汗湿背衣,难以集中注意力。冷绾找了田医师给陆玉配了几副止痛药,饮下后方才好受些。 黄昏将至。 领首的治粟官带领其他治粟员来到王府,皆带忧虑沉重之相。 “殿下,我等分别联络了城中一十八家粮商,皆不肯出粮。” 陆玉皱眉,“什么?” 治粟官低着头,“商户皆有顾虑,说是不知战争几时结束,担心若是出掉手中粮,自家口粮不足。” 一个粮商家里又能有几口人?手中囤积的粮食以出售为目的,粮量远远超过平日所食。这会不肯出售,不过是拿准了官府的难处,想要坐地起价罢了。 陆玉忍着怒气,“他们要多少?” 治粟官吸一口气,“原价的五倍。而且,还要考虑考虑出不出。” 陆玉拍案而起。 深吸一口气后又缓缓坐下。 现在不能和这些人动怒。 粮还在他们手中。且这些人抬价的行为不算严格意义触法,现在就算杀鸡儆猴,很可能起到反作用,更加引得民心惶惶,不崩自溃。外患之下,内部不可再起大动荡。 这十八家粮商意外联系的很紧密,看来这些人是有带头人,所以才能这么齐整的拒绝出售和提出条件。 陆玉良久深思,“今晚设宴,邀请十八家粮商老板来王府。” 治粟员看看自己的长官,不明何意,还是应下,分散去往商铺。 果然,在陆玉意料之内,十八家商户无一例外均婉拒了陆玉的邀请。 “这……殿下,怎么办?”治粟官也很无奈,一家一户找过去没人愿意搭理。商户虽从商,但始终是普通百姓,官署没理由平白捆了人家强行赴宴。 陆玉淡淡一笑,“他们会来的。”她看向治粟官,“你们今晚也别走了,等着接单子。” 入夜。阴云遮月。 王府内。 庖厨一道道菜肴端进谒舍内,坐在案边的众人面如土色。 陆玉含笑举杯,“诸位,不必拘谨,就当是家宴,随意些。” 左侧着锦服的青年先开口,“郡王殿下,我们草民的家宴可不会在宴上安排刀斧手。” 门外,一列刀斧手大汉排开,将谒舍门口围住,斧钺别在腰间,目视前方,岿然不动。 “吴使君见笑了。当下不太平,诸位手中又握有紧要粮食,担心诸位的安全,故而安排了刀斧手作保护。”陆玉挥挥手,“你们散开些站。”她示意门外的刀斧手不要站在门前,挡了大家的视线。 右侧一老者手按在案上,胡子一翘一翘,“我等不过是平民,拒绝郡王的宴请,就要被刀架在脖子上‘请’过来赴宴,郡王是否欺人太甚?你是官是王,我们是民,官欺民,可有王法?” “赵使君息怒。我也是没办法了,才出此下策。”她坦荡承认,“想来各位也知道本王今夜请诸位前来是为何事。” 赵老者手一扬,“不必多言了,陆郡王,你这般对待我们,还有甚可说的。我等虽是小小商户,但也有拒绝交易的权利。今日你便是抓了我下大牢,我也不愿将粮食卖于你。” 陆玉眼神锐利,扫视趺坐在食案前的粮商们,“你们也是这个意思吗?” 堂下,其他人不言语,默认赵老者的态度便是他们的态度。 陆玉嘴角微勾,将酒盏放下,盏中浊酒液摇荡,映出烛火下她模糊脸庞。 “各位,我今夜请你们来,没打算和你们好商好量。我愿意出高价买下你们的粮,你们也得卖给我。” 她强势出击,不再虚与委蛇。 “若是你们同意,那皆大欢喜,若是你们不同意……” 吴信侧眸望向主座上的陆玉,“郡王当如何,要将我们全部斩首吗?” 他坐的笔直,与陆玉对视丝毫没有惧意。陆玉不动声色间,锁定这群人的带头人,便是这吴信。 “当下是何形势。我不必赘述。只一条,梁阳军败了,你们会有什么好处?”她陈晰利弊,“在坐的各位心知肚明。你们所要的也不过是钱财而已,我有,我出,我买。” “商户想要赚大钱,这无可厚非。只是在这大难当头,也要掂量掂量,有命赚钱没命花,赚这么多还有意义吗?” “或许你们这其中甚至有人可能在想,梁阳就算沦陷了,但是自己手握万贯,颇有家资,投降叛军,用钱财打点,不论在哪里一样能保住自己的富贵。” “有这想法的,最好藏好自己,不要露头,否则本王立时抓了你,杀一儆百。” 诸人身前食案上的菜肴凉透,酒亦是一滴未动。 众人垂下眉目,各自思索,随后彼此间悄悄交头接耳。 吴信出声,“既然郡王直言不讳,那草民也欲直言。” “请讲。” “我们所出的价格,不是小数目,郡王当真有这么多财银买下我们的储粮?” 众人齐齐看向陆玉。 他们方才险些被陆玉说服。吴信说得对,若陆玉夸下海口,自食其言,自己岂不是交了粮又分文没赚到?他敢大喇喇威胁自己入王府,若是赖账,他们又能找谁说理? 陆玉静了静,“吴使君说的对,本王没这么多钱。” 这下原本安静的粮商们躁动起来。 “郡王殿下,您这是耍着我们玩呢,您干脆直接抢算了……” “殿下,您虽是殿下,但大魏王法犹在,如今战事还未有前程,您便做这些寒人心的事,梁阳百姓不会认您的……” “陆郡王,哪怕您在梁阳是一城之主,这天下还认一个理字,您要是硬抢,不如把我们全家都绑了,把梁阳所有商户都绑了,白白送于你……” 众人纷纷攘攘,群情激奋,对陆玉表现出的强夺之态颇为不忿。 陆玉伸手下压,示意众人安静。 “高于原价五倍的粮价,我确实出不起。我想,你们心中也有数。你们真的敢要这么多吗?战事结束,叛军打退,你们不怕我找你们算账?贻误军机,不怕朝廷找你们算账?” 众人彼此虚虚交换眼色,眼神闪烁。 “我只能出得起原价叁倍的粮价。” 她起身,留给粮商考虑的时间。 “今夜还很长。大家留在此商量商量。” “不过,我想大家都乐于用体面的方式解决。”她话里有话,没有详说。 仆从上前,点燃半柱香,青烟细细袅袅升腾。 “半柱香后,我会过来再问。若是没有结果,再燃半柱香,再来问。” 她拂袖退入后堂。 后堂,治粟员们都在等待,郦其商也来了。 “殿下,真的能行吗?”治粟员们无不担忧。 陆玉闭了闭眼,“等。” “若是谈不成的话,殿下真的打算对他们动手吗?” 陆玉极轻的叹了一口气,轻轻摇头。 众人屏神,忧心忡忡地等待。 她忽而睁开眼,问郦其商,“吴信是梁阳人吗?” “不是,前几年来梁阳定居,没几年就把生意做起来了。很是有生意头脑的商人。” 像这种从商熟练的必不是初次从商,陆玉又问,“他家是哪里的?” “这不清楚,需要调一下他的人事录。” “殿下怎么突然问起他?” “这次粮商们狮子大开口起价,就是他带头的。” 郦其商隐怒,“国难当头欲发横财,不可饶恕。” 陆玉总觉得这人气质见识都不像寻常商户,“后面查一下他的背景。” “喏。” 还不到半柱香时间,仆从从前厅来后堂寻陆玉,“殿下,使君们想要见殿下。” 陆玉回到谒舍,众人神色各异,吴信起身拜了一拜,“殿下,我们商量好了,愿意以叁倍粮价出于殿下。以微薄之力助梁阳一臂之力。” 陆玉作揖,“谢诸位体谅。” 她唤来仆从,“为众人斟酒。” 陆玉举杯,“今夜惊扰诸位了。我之过,自罚叁杯,请诸位恕罪。” 她连饮叁盏,以示净杯。 堂下人举杯做做样子,懒于接受她虚假的赔礼。 赵老者略略不耐烦,“殿下,我等可以离开了吧。” “莫急。”陆玉喊出后堂的治粟员,大家带着签单上堂,“我军治粟员已在此,今夜便可完成签单。” 粮商们脸色更加闷闷不悦。没想到她这般雷厉风行。方才在讨论时,其实十八位粮主并没有一心,有人确实打算按这个价格做成这单买卖,也有人随大流,想着先应下来,明日再议。谁知陆玉咬死了今夜,把所有不确定都按了下来。 方才嘴上已经答应,如今不得不签了。 凭证订单在手,陆玉满意的看了看签下的单子,示意治粟员们收起,“今晚辛苦各位了。单据在此,不可反悔,否则按违反交易律例处置。” “明日,本王的人便会凭单上门取粮。” 她一锤定音。 “殿下,单也签了,我等可以离开了吧。” 她威逼太紧,众人如鲠在喉,如坐针毡,已不愿在王府多待一刻。 “自然。” 陆玉眼中浮起笑意,打了个响指,门外,刀斧手有序齐整退下。 “绾儿,送客。” 孤城危 送走粮商们,陆玉郦其商去往官署,调出军簿,打开财库,准备拨款明日购置粮草。 府库的管账郎们齐齐出动,计算本次购粮所需的账目。 郦其商也会些算术,加入其中。 不多时,郦其商愈算眉头皱的愈深,拿了算筹和粗略计算过的糙纸到陆玉面前。 “殿下,不够。即便是以叁倍价格购置,官署库房饷银仍然远远不够。” 他在纸页上划出实际应支付的款银,和目前能调用的所有饷银,差距甚远。 陆玉喝一口热茶暖身,沉沉呼了一口气,“我知道。” 郦其商惊愕,压下自己的脸色,避开还在算账的人员,和陆玉去往门外。 “殿下是有其他的办法吗?”郦其商不无担忧,“明日就要采粮,今夜也只剩半夜了,还来得凑齐剩余财银空缺吗?” “来得及。” “把建庙经费拿去抵作粮银。” 郦其商心头一震。 “殿下,先帝宗庙款银挪作他用,是大不敬的死罪……” 陆玉肃然道,“一座没有生机的死城空守庙银也不过是便宜了叛军,不如为我们所急,为我们所用。若能度过这一劫,我会向陛下说明,陛下是明理之人。若战败……” 若战败,不论是梁阳的生死存亡,还是大魏的生死存亡,陆玉那时或许已不在了,硝烟中的一把热灰,扬散于天地。与一个死人计较,还能计较到哪里去? 众人一夜未合眼,次日一早,治粟员带着分下来的库银前往各家商铺调粮,陆玉特意嘱咐,高调些,让城中人都能看见官仓充盈,以定人心。 ———— 桂阳军军营。 “你说,陆时明没死?” “是……看精神状态如常人无异。只不过自城下往上看观不出细节,无法看出破绽。” 江衡倒是有些惊奇了,“还挺难杀。命还真大,打了他个对穿还能活蹦乱跳。确实不是替身?” “卑职当时也想这么说,但是她自己否认,把我的话截下了。若是替身,一时半会恐怕也很难找到形貌如此相似之人。想来,陆郡王应也不会提前料到自己会出事……” “那他还挺能撑的,受那一箭不可能什么事都没有。” “好了,”江衡起身,“去准备吧。既然主帅还在,那我们就得好好对待,不可轻心。” ———— 一夜之后。 陆玉一早就去了营地,督检了一圈军队面貌和训练后回帐内。 郦其商不多时也到达,和陆玉简单报了下官仓情况,一切顺利。 陆玉稍稍放下心来。 郦其商继续道,“虽说现在官仓暂时充盈,但目前战事胶着,城内的资源已经全部集中起来,若是打没了,还需外头补给支援。” 陆玉点头,“我明白,已经派出叁名斥候,算时间第一个派出去的也该回来了,等消息。” “报——” “殿下,敌军携云梯和冲车,将至城下!” 陆玉急急赶到城门处,自城楼上往下看。 宽厚木板齐齐垫在护城河之上,几乎将河道挡住,敌军车马来取自如,高耸云梯部队隆隆靠近。擂鼓号角齐发。 陆玉冷静指挥,“准备远程弩,油脂火种。” 火势震动,喊杀声此起彼伏。 重弩架起,弩矢如雨,噼里啪啦射向云梯上的兵士。墙上将士以刀枪砍杀抵御顶上来的敌兵。 云梯部队有备而来,两人为一小队,一人执防盾抵御,一人向上突进,十几架云梯兵训练有素,顶着攻势,将云梯钩紧紧勾在城墙上的雉堞,云梯势重,勾住雉堞后,梁阳军根本无法继续推拒云梯通道,只能被动上来一个人杀一个人,可自云梯攀上来的敌兵源源不断,城墙上一时挤满梁阳军和桂阳军。 陆玉砍倒一个向郦其商袭去的敌兵,呼喊,“孟怀,你不擅正面交兵,下去守好城门,断不能让攻上来的敌军开城门!” “好,殿下多加小心!” 郦其商被几个士兵保护着下城楼。 冷绾借位置优势,守住城楼阶梯,截住欲涌往城楼甬道的敌兵。 与此同时,轰隆撞声震耳,城楼上人群皆受震荡。 陆玉扒着城墙向下看,江衡率冲车部队直撞城门。坚实巨木冲击城门,固门锁链也被打击的琅琅作响。城门后的守兵同样以巨木横插支住城门。 攀上城墙的敌兵越来越多,城楼本不是空地,施展手脚多有束缚。在敌军的迅猛攻势下,自家兵士一时抵挡吃力。 后勤方按陆玉所交代,提油桶上城楼,兜头泼在敌军头上,丢下火把,行火烧之策降低敌军攻势,敌军配合有度,铁盾挡之,纷纷打掉丢失的火把,火种难以近身。 一计难成,陆玉交代箭兵在箭头后方绑附浸透油的布一类的易燃物,充矢进弩,朝城下射击,专打云梯。 云梯庞大,敌兵难以照顾周全,难免器械起火。一时浓烟升腾。 城下郦其商携众人以肉身顶冲木,抵挡敌军进击,城门已被冲开头宽的缝隙。 “殿下,县令那里快要顶不住了!” 城下敌军喊着号子一下一下撞击城门,借着云梯兵冲杀的掩护,冲车部队的冲击很顺利,已经突破了口子。 陆玉急令,“速往城南将滑轮车和石磨调过来,快!” 城南本是为先帝建宗庙之地,战事起后,便再也没有动过工,闲置了有些日子。 横在城门上的横木有将断之相,陆玉急急将无用武之地的战车调过来顶住。 “咚,咚,咚……” 陆玉一番动武,伤口又开始痛,险些没站住。此刻自己不能有任何闪失。 “我去相迎滑车,众人再撑片刻……” 她奔出甬道,眼前发昏,胸腔翻涌,口中有血腥味道。她扶着墙壁找了个角落坐下歇息,摸出身上带的参片塞进嘴里,靠在墙上平缓呼吸。 滑轮车碾过城街石板道,陆玉挥手,“跟我来!” 车上支架架起,横向伸过城楼,石磨以麻绳栓之,陆玉一声令下,石磨猛然砸向前锋冲车。 石磨重重一声垂落,直接砸断冲车一侧车轮,旋即缓缓上升。江衡怒而视之,城楼上陆玉布阵,继续箭雨攻势。 江衡命撤下损坏冲车,替换新车,再次撞门,石磨同样落下,砸烂冲车,江衡指着绑着石磨的麻绳,“砍断!” 士兵拥上,以刀刃砍之,石磨缓缓上升,麻绳丝丝裂断,江衡急呼,“后退!” 石墨重重砸下,几个士兵登时灭于石磨之下。 而上方,梁阳军迅速替换新的石磨,双方一来一回僵持,冲城速度节滞。而云梯火势愈裂,已有焦木倾倒之势,云梯部队开始散乱起来,梯兵不能继续立于危梯之下,纷纷撤下云梯丢弃。而已经上城的敌军还在搏杀,江衡大喊,“梯兵后撤,不要恋战!” 云梯已不能再用,冲车也进攻乏力,对方在城内固若金汤,已不能伤分毫。 少部分骑兵马受火力惊吓,已经乱了阵脚,剩余步兵也只能在冲车上发力,陆玉所出石磨对策已然渐占上风。 江衡做出指挥,“后退,撤兵。” “损毁器械不必再管,撤!”当下还是以保全兵士性命为主,不做多余牺牲。 江衡大军后退,城门暂时安全,而后铁链下放,城门打开,陆玉乘胜追击,带人追出,“杀——” “不必理会,撤!” 此时士气不足,迎战不利,江衡带领人马退出梁阳阵地,后方小部队殿后,且战且退,被陆玉打退十几里之外,留下扬起尘雾的身影。 “吁——”陆玉勒马,身旁校尉问,“殿下,还要继续追击吗?” 陆玉深知,再追无益,若是落入对方阵地被包得不偿失,她掉头,“不追,回城。” …… “哦——” “哦——” 回城后,众人欢喜,托举起郦其商往上抛,“慢点,慢点,我头晕……” 陆玉骑在马上,大家揽住陆玉拖下马来将陆玉高举,“别,别,我还受着伤……”那边郦其商被放下来后,呕了两声,险些吐出来。 百姓念及陆玉负伤,只是让陆玉坐在人群肩膀之上,喜迎回城。 连败两场之后终于迎来一场难得的胜利,笼罩在梁阳城上的阴云一扫而散。 而陆玉特地嘱咐,不要下庆功宴,更不准饮酒。 伙食可以加餐,但军营上下一切如常,不可因一时之胜而懈怠。 营地里,将士们喜气洋洋,排着队领饭食。 陆玉视察一圈,回到营帐,不多会,郦其商端着饭盘进来。 “殿下,怎还心事重重的样子,虽说赢一场不可骄慢,但当下稍微松口气也是无碍的。” 陆玉呼出一口气,接过郦其商的翻盘。今日肉量多加了些,满满一小碗。 “虽说这次赢下一局,但难以预料下次对方会出什么招式。只怕我应付的招数用尽,而梁阳还是无生还之机。” 主帅考虑的总是要比普通将士们多,也更不能松懈。 “我明白,这会不多想了,先吃饭吧。” 外头有熙攘人声,将士们聊天进食,比起前几日气氛松快些。士气有长,确是好事。 饭盘中食物快要食完,郦其商收拾好盘子要端出去,迎面撞上出城不久慌张掀帘入帐的斥候。 “小心……”郦其商扶住盘上的碗,观斥候的脸色,“怎的如此慌张?咦,你不是昨日刚派出去的斥候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斥候面目恐惧,“县令……” “殿下……”他往前一步,险些栽一跟头,陆玉扶了他一把。 “小心,不急,慢慢说。” 年轻斥候声有颤音,“殿下,我去往长安的路上,还未出鱼都,在官道,看到了前两位斥候的尸体。” 年轻斥候第一次执行重要任务,就看到自己前辈的尸体,很难不恐惧。 两个前辈纷纷死在路上,而自己也同样是斥候,又怎会不惧。连滚带爬回城里上报。 方才还稍微松快些的陆玉闻言后又沉重起来。 斥候继续道,“他们都是被利刃毙命,我搜了他们的身,未见殿下的求救信。” 陆玉眉目不展,郦其商急问,“殿下,有可能是桂阳王刺杀了我们的斥候吗?” 两军交战,斥候本就是刺探情报运送情报的关键人员,生死一线。可常规来说,刺杀成功后,斥候身上的东西不会再多余去搜,毕竟没有价值了。斥候本人才是这个环节的关键。这般多此一举根本没必要。 陆玉摇摇头,一时不能肯定。 但求救信号不能发出,对梁阳将是个大问题。 她安抚斥候,“你先下去休整片刻,我再安排一人和你同行,你们两人入夜时出发,这次离城不要再穿梁阳军军服。注意伪装。” “递出求救信一事举足轻重,无论如何要想办法把消息带进长安。” “快马加鞭叁日内出鱼都郡。若是成功出鱼都,叁日后派一人回来递消息报平安。” “喏。” 当下时局乱,出了鱼都便是长安界处,长安此时必然严防死守有异之人。即便是刺杀,在当下关口进入长安也要慎之又慎,只要安全出了鱼都就有把消息递进长安的希望。 刚刚营帐中还算轻快的氛围,登时又滞重起来。 军中或者百姓,大部分人其实都清楚,仅凭梁阳军是不可能打败桂阳军的,大家也一直把希望寄托于朝廷救援的兵马。 若是断绝与长安的消息通道…… 那梁阳,将会成为一座孤城。 入洛阳 桂阳军军营。 江衡引兵而还,回守阵地。 说起来,本来攻城一战江衡是有信心的,没想到被陆玉顶下来了。 虽说心中有不服,但属实也是小觑了陆玉。 陆玉的追击威慑力并不高,其实如果江衡带领军队硬拼,未可知哪一方有胜算。只是当时江衡不欲做无谓纠缠,将士们逢初败已有些松散,以己方兵士性命助长他方士气。不划算。 这次勉强算是战败,但江衡心态平稳,同属下复盘时,仍然稳如泰山,副军校尉等人眼见主帅安如磐石,自身也沉下心来,等待主帅的下一次号令。 将稳兵便稳。这战回城后,江衡命下休整了叁天。自己也不时在军中巡视,士气有所回升。 舆图铺展在长案上,江衡抱着琴,问在外巡查回来的校尉,“如何?” “卑职观梁阳周遭,东临符山,西接黄河水,河水接道处挖了运河网,但不多。” 早在攻打梁阳之前,江衡就提前观察过鱼都各郡县的地理位置,但舆图的整理总有滞后性,这次派了校尉亲身观察,就是要印证舆图的正确性。 黄河对于中原的重要性不言自明,但同样黄河很难控制,不论是前朝还是本朝,都受过黄河泛滥的水灾。 江衡计上心头。手点在舆图上梁阳的位置,正要安排,外头有士兵急急来报。 “殿下……”士卒有些犹豫,不敢抬头。 “怎么了?” “使者杜明,逃跑了……” 江衡冷下脸,瞪视着眼前士卒,“你们是瞎子吗,这么大个人能让他跑了?” 士卒不敢言语。 杜明被抓起来后,也并非每日捆绑着,营地里安排了两个人看守,但杜明到底是交战劝和的使者,嘴皮利落会做人,和看守聊起来熟络了,松懈了看防,让他混到军医处帮忙给士兵处理伤口,一来而去众人对杜明不怎么再设防。 上次攻城失败军队撤回后,众人都没什么心思放在他身上,杜明昨夜趁夜溜走,直到今早才被发现逃走了。 士卒低声问,“殿下,要追吗?” 杜明本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不过是江衡用来挑衅女帝的工具人,有或没有意义不大。 “不用了。告知所有人都给我打起精神,再误了事,立斩不赦。” “喏……” 士卒离开后,校尉问江衡,“下一步待如何?” 江衡坐到案前,细细擦拭古琴,“不急。这几日你每日外出观察河水走向,定时回来向我汇报。” “济北和山东那边怎么样了?” 校尉唤来传令官,“济北地区在缓慢突进,山东地区渤海王连胜两场,推进几百里地区。汝阳王那边,苏相前往支援胶西王,兵精粮多,荥阳难打,暂无进展。” 本来安排汝阳王前往武陵就是为了尽快拿下荥阳,占据要地。但朝廷反应速度太快,第一时间安排了重兵支援胶西王,现在拖了这么些时日,恐难有进展。 “让汝阳王带大部队与我汇合,小部分留守武陵震慑。尽量不走漏撤兵消息,能拖则拖。” 让苏云淮始终保持警惕,按兵于胶西武陵,免于过早支援其他地区。 “喏。” 传令官继续道,“淮安王江展已至洛阳,统领军队,据报,已经协军队上路,暂未知其目的地。” 江衡眉头压了压,森寒不悦。 他好心请江展来营中,谁知江展竟然耍了他。那群刺杀的刺客没能完成任务,回来后均自尽。 如今江展已然入局,不能拉拢,便只有你死我活。 ———— 而在陆玉迎战江衡第一战的当天。 密林深深,江展带领几个护卫跋涉林中。 行路几日,终于闻得前方清泉水声,江展打马行至水溪边,放马饮水。 护卫也解下包袱,拿出口粮充饥,江展见附近有果树,采了些鲜果分于手下。 大家饮水食果,好不惬意。 护卫一路心惴惴,生怕出什么岔子,反倒是自家殿下,乐得自在,毫无压力。 “殿下,这一路也太顺了,您不觉得奇怪吗?” 江展啃一口红果,满口清甜汁水,“不奇怪,不顺利才奇怪。” “不顺利才是大有问题。说明,我们中间有内鬼。” 护卫紧张起来,手按在剑上,“有内鬼?谁是内鬼?我来斩杀!” 他喊这一嗓子,惊动其他护卫,大家也纷纷紧张起来,左看右看,生怕自己旁边是内鬼,冷不防给自己一刀。 江展给了那护卫一爆栗,“喊什么喊,”他安抚众人,“没有内鬼,他喝水撑着了。” 大家放下心来,继续进食。 江展瞪他,“动动脑子,我说了什么,我说的是不顺利才有内鬼。” “哦哦。”护卫反应过来。 “多长点脑子。” “喏。” 护卫想不通,又问,“殿下,那为啥会顺利啊,我虽然笨,但我也知道,敌人要来杀我的话,我肯定不会坐以待毙,要做些什么的。叛军一点也不怕你啊。” 江展喝完水,将水袋的盖子旋紧。“所以我换了路线。” 最开始的路线是出函谷关,东过崤山、渑池,入洛阳。而江展放出自己出行的消息后,暗中改了路线。改走蓝田,出武关,进洛阳。 一明一暗,两条线路。 事先安排周苍走明线吸引火力,他带领一行人走暗线。 护卫恍然大悟,“原来这样,殿下,好厉害!” 江展很是受用,眼含得意之色,“如今一切顺利,明日便可抵达洛阳。” 护卫越发崇拜,“殿下,怎么样才能变聪明,像您一样呢?” “天赋占其一,后天努力占其一。你这狗脑袋只能往后者靠了,多读书,读好书。”江展语重心长。 护卫哼了一声,“殿下,您可别诓我,我可是听说了,您在书房看的可不是正经书……” 江展眼睛一瞪,拍他后脑勺,“谁跟你说的……我那是观察人的身体……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懂。” 护卫捂着脑袋,“有什么不懂的,不就是春宫图吗……男的女的光着身体,有什么可观察的……还能男女分不清吗……” 江展倒是眯了眯眼,看向不远处清透的溪水,“还真有可能……” “啊,殿下,您说什么?”护卫没听清,又问了一遍,江展起身,将剩余的鲜果抖到护卫怀里,“我说,该动身了。” 众人牵马整顿,跨马赶路,涉出密林。 一夜未眠,跋足涉奔。天醒之际,众人进入洛阳,得空还吃了个早点。 在进入洛阳之前,江展就算好了时间,提前将信递出,算时间,女帝也该收到他安全抵达洛阳的消息了。 洛阳的将领早有授意,得知江展会于今日抵达洛阳,在西城门等待许久,久久不曾见人前来。 将军魏士诚等得心焦,正欲派人往官道接人,忽而东处武库擂鼓阵阵,响彻城东城西。有人来报,淮安王已在武库等候。 魏士诚勒马转道,直奔城东,带着洛阳的其他将士和官吏纷纷来见。 “安王殿下,”魏士诚急急停马,下马来拜,“有失远迎,我等一直在西门等见,不想殿下竟然早早抵达,是卑职的失职。” 江展之前守边境有一定战功,在朝中武将中颇有威望。虽此前从未相见,但此次不仅是临危受命还是既往江展威名,洛阳将领对待江展还是很恭谨的。 江展含笑摆手,“将军多礼,我未曾按照既定路线前行,自然不会自西门入。” 众人恍然,“原来如此。” 旋即众人拥着江展进入谒舍内堂,商议当前战况。 据魏士诚所言,桂阳王所在的封地叁郡民间富庶,江衡本人也颇得人心,这些年积累的财富养下来的军队剽悍善战,目前桂阳王亲自带领的军队还没有吃败仗。荥阳处,苏相坐镇,协助胶西王守住军事咽喉地,荥阳暂时安全。其他两处暂无有所动,似乎在等待江衡的动作。 江衡亲自带领的军队已离梁阳不远,如无意外,很快就要对梁阳开战。洛阳军队想要支援,时间上恐怕来不及,等大军抵达,第一轮进攻恐怕已经结束。 江展认真听着,问,“桂阳王后勤补给地是哪里?” “临武县。” 江展一愣,“这么远?” 临武县在桂阳郡内,之所以选择临武县除了是自家地盘,最重要的是境内资源充足,可以源源不断提供粮秣。 江展手指点了点鹿皮舆图,“如今我加入战局,江衡一定已经知道了,再固守自家粮仓恐怕已经不够,他这次拉出这么多军队,无法打闪电战,要长期耗的话,这么远的补给可不够。” 从地势和县城来看,江展所在位置可选择的最佳粮仓为两处,一处是荥阳,一处是敖仓。 荥阳如今安全未失,那江衡下一步所指之处,必是敖仓。 众人正在舆图前讨论,兵卫来报,有自称是淮安王护卫的人来此,请求相见本地将军。 魏士诚等人疑惑,江展深沉一笑,“是我的手下,请进来。”算时间的话,他们如果活着,也差不多该到了。 周苍一行人进到谒舍,却见江展也在,上前下拜,“殿下。” 周苍道,“我按殿下所交代的路线行进,果然遇到了刺客,我们并未多做纠缠,甩开后便赶往洛阳与殿下汇合。” 江展点点头,“刺客有说什么吗?” “他们目的并不是刺杀,听意思是要绑架您。”当着众人的面,周苍没有细说。 江展心头隐隐疑惑,当下局势,明显是杀了他叛军获益更大。 他没有多问什么,遣周苍等人先下去。 江展回身,继续同众位将军分析局势。 其他将军问,“殿下,我们当如何?梁阳境内据我所知兵士并不多,鱼都虽直属朝廷,但主要兵力在长安,梁阳凭一己之力单守,恐怕不敌。” 江展眼睛盯在舆图上梁阳那一处小点上,“我方可调动的军力有多少?” “五万兵力。” “江衡所带的军队有多少?” 那将军声音低了下去,“总共是二十万,单论他自己手中兵力大概有十万,据斥候来报,桂阳王行军途中也在招兵,如今兵力估量至少还要再多出两叁万或者更多……” 江展面向众将,“若是正面对敌的话,诸君有多少胜算?” 众人支支吾吾,你看我,我看你。 且不说人数上的优劣势,桂阳的军队曾在先祖时跟随先祖打天下,军队传承下来的特点便是骁勇善战,一支老牌军队的威慑力对于近些年组建的新军队,是有一定震慑力的。 无人敢道出有几分胜算。 江展呼出一口气,坦言道,“诸君心中没底,我心中,也没底。” 仇人现 江展进入洛阳城当天。 长安建章宫。 传令官持简奏报,“淮安王江展已安全抵达洛阳,领兵就任,将带大军出洛阳,暂未提及目的地。” “济北曲周侯力截济北王未果,但济北王行进不大。山东夏侯将军带兵后撤择机而动,渤海王连下两城。汝阳王还在武陵与胶西王苏相僵持,荥阳相安无事。” 女帝自累累奏疏前抬头,“那梁阳呢?” “梁阳暂无斥候来报,派出的斥候也暂未回消息。” 江展能够抵达洛阳,女帝悬着的心总算放下,这江展不按常理出牌便由他去,女帝只需要结果。 虽然荥阳保住了,但是整体形势仍不容乐观。女帝道,“告诉江展,尽快动身前往各地支援。” “喏。” ———— 同时间。 洛阳城武库。 江展一来就明确表示难有胜算。 主心骨这样说了,底下将领更加慌乱。 “那这怎么办?” “咱们难道只能坐以待毙吗……” “殿下,切不可消极对战,末将愿出兵与桂阳王正面对抗,摸清对方实力……” “殿下,以末将看,对方兵力虽占优势,但临时拉起的兵众未必有常规军队的实力,再精良的部队,也做不到十万人皆是精锐……” 众人七口八舌,一边献计分析,一边表达担忧,江展抬手,示意众人安静。 “诸君不必慌乱。正面对抗我虽无十足把握,但我已有一计可应对,且听我道来。” “只不过,在此计实行之前,我们要放弃驰援各处。” 此言一出,将领间炸锅。 在江展未到达洛阳前,女帝已经下了几次通知,江展到达后定要出军。不管是梁阳,济北,胶西还是山东,总得以优先危及之处先行救援。江展不发兵不救援,手握重兵无用武之地。 只是,洛阳的将领也深知,此战全权由江展负责,将帅有令,不得不从。 …… 一番讨论后,众人各自领命为战做准备。 江展回来自己所在的住处,传周苍前来。 “今日白日你话没说完,现在没有别人,细说。” 周苍道,“昨日刺客原话是邀请您去府上做客。一开始他只是想要活捉,在我拒绝后,他们才准备斩草除根。” “谁的府?” “桂阳王府。” 从陆玉口中得知,父亲死亡另有玄机后,江展一直在等,到底是谁拉拢了江景。此人心机深沉,必是拿到了江景的把柄,江景才宁肯自杀也不肯招出幕后之人,如今已然明晰,是江衡。 可江展始终不能明白,江景到底被江衡拿住了什么把柄。若是陆玉口中的卖官鬻爵收受贿赂,这些朝廷早就知道。到底是什么? 江展不能知。 虽仍有疑虑,但背后仇人已经现出台前。 江衡。 兽口生烟,灯火摇影,香炉青烟袅袅,将江展的脸隐在轻烟后,明灭模糊。 江展眼色逐渐狠戾。 他势必要拿下江衡人头。 ———— 梁阳城内。 当日回返城中的小斥候入夜离开了有叁天了。 今日是第四天,始终未见二人中的一人前来报平安与否。 陆玉心中隐隐有感觉,二人都遇难了。 这意味着,有人盯上了梁阳城。 江衡与她对峙,心力在正面交战上,不可能派出大部队紧盯着专门截杀她的斥候。斥候轻装简行,江衡若要精准捕捉她的斥候的动向就要发动更多的人搜寻,在这般大的地界上,捕捉军队动向容易,捕捉一两人的动向却很难。 若不是叛军,谁还会盯着梁阳,期望梁阳落入艰难境地呢? 又或者,对方,是冲她来的。 王府上空天气阴沉。 陆玉深吸一口气。 她想到还在长安,射礼时突袭的老虎。 放虎之人会和截杀她的斥候会是同一个人吗,而这人,会是谁? “殿下。”郦其商在门口敲了敲门框,将陆玉神思唤回。 “在想什么?” 陆玉紧锁愁眉,“派出的斥候始终未回,想来,是遭难了。” “你当日问我,会不会是江衡,我想,不是他。” 郦其商也凝重起来,“那会是谁?” 是了。关键就是这个幕后指使,陆玉完全没有头绪。 可怕的便是敌在暗,我在明。己方动向对方一清二楚,而对方是谁,自己却还不知道。 “若是朝廷兵马迟迟不能抵达驰援,那梁阳……”郦其商没有再说下去。 阴风阵阵,扑打窗棂,彻骨寒凉袭身。 秋转瞬即逝,要入冬了。 陆玉关上了窗。 “不论如何,不能放弃继续传递消息,无论用什么方式,都要把消息传出去。” 距离守城之战已经过去了十日。 对方迟迟没有动作,陆玉反倒焦虑了起来。 左右思量下,派出斥候稍作打探。本身桂阳军驻扎地距离梁阳便不远,斥候乘快马清早出发,日落之前便回转了城里。 “桂阳军一切如旧,操练如常。炊事规律,不见异常。” “一丝异常也没有吗?”陆玉不太相信。 “卑职未曾深入营内,攀树登山远望,确是暂无异常。若是非要说异常的话,便是太正常了。” 斥候说的很对。两军交战,且桂阳军是主动出击的一方,放着目标不动,反而原地休整了这么久。即便是因为上一次的失败暂做调整,但桂阳军的损失并不大,不至于大伤元气,以致不能继续进攻。 陆玉认定有怪异,但猜不上来。 当下非常被动的就是这点。 梁阳城内兵力并不足以和江衡正面抗衡,更别说前两战消耗了不少兵力。梁阳是瓮中之鳖,没办法像桂阳军那般悠哉,想打便打,想撤便撤。桂阳军没有任何压力。 而陆玉即便认定对方在谋划什么,但她猜不到对方的下一步,即便猜到也只能被动出击,等待对方动作。 陆玉一时有力无处用。“你下去吧。” “喏。”斥候退下。 “等一下。”陆玉忽而叫住斥候,想了想,道,“从今天开始,盯紧敌方一切行踪。再调一人,你们二人交替,一人白天盯梢,一人黑夜盯梢,回城后第一时间来此汇报。” “喏。” 虽说只能被动不能出动出击,但也决不能坐以待毙。不管多小多微不起眼的细节,说不定都是敌军的破绽。 而且这次斥候安全出城回城,除了带回桂阳军的信息。反而验证了陆玉之前的想法。若真是江衡派人刺杀了她的斥候,这次斥候直接突进了他的军营附近怎会不被发现?刺杀斥候的必然另有其人。 而此人的目的,便是断绝她与长安的联系。 斥候退去后,冷绾端着药盏来到书房。陆玉饮下药液。胸口箭伤有愈合之势,长出新肉,这些天胸口处一直发痒。 田医师交代无论如何不能用手挠。陆玉的伤除了药疗,更重要的还是得静养。可当下境况根本离不开她,田医师左思右想又给她开了几副安神药。至少能睡的好些。 “家主,我们还能回长安吗?” “如果不管梁阳,我可以带你走。” 冷绾坐在她身边,陆玉摇摇头,拍拍她的手。 “我不会离开的。” “若是我战死,你便回师傅那里去吧。” 冷绾眉目低垂,没有做声。 窗外风呼呼起啸,凉意渗透进房中。 这一夜后,便要入冬了。 次日一早,鸡鸣破晓。 确是冬日了。王府屋顶积了一层薄霜,白如微雪。 陆玉起得早,一开门,迎面就是冷气扑面,激得她打了个喷嚏,迅速关上门又回卧房加了身衣裳。 斥候交班,守夜斥候自天泛鱼肚白便打快马回城,一路奔至王府,通报后在谒舍等待。 仆从告知陆玉斥候已到,陆玉连早膳也没吃,先行去了谒舍见斥候。 “殿下,卑职昨夜通宵观察敌军营队,入夜后,有一半的营帐未掌灯。” 陆玉清醒了些。 一半掌灯,一半未掌灯,意味着有一半的人并不在营帐中。也就是说桂阳军一半的兵力不在军中。 “有见过他们出营吗?” “没有。” 守日斥候昨日白天守了一天,并未见到有大批士兵离营。守夜斥候也是同样。那就是说,在斥候未探之前,一半的桂阳军已经离营。 “马还在吗?” 若是撤军,战马也必会有缺失。 “还在。”斥候回道。 这就怪了,江衡若是打算减少对梁阳的兵力说不通,即便他有其他打算,要撤军不可能不带脚力马匹。那一半人会去哪里?要去做什么? 陆玉更加疑惑,一时难解。 庭院里,夏木秋花凋零,在地面青石板夹缝里留下散碎的痕迹。 冬日的风,更冷了。 滔天水 比起烽火连天的热战。敌手毫不出击,静如寒蝉的动态,让陆玉更加焦躁。 除了等,再无余力。 当下季节变迁,冬日是个不容小觑的季节。若是寻常,也需打起精神时刻关注城中,以防百姓冻死饿死而起暴动。更别说现在正值战事。 能用的斥候一波波派出长安,便再无音信。又将普通兵士派出传信,亦是石沉大海。 每日早上去往军营巡视时也时不时有人问,殿下,长安兵马何时能够到达? 只能说,江衡很擅长疆场上的计谋人心。输了后并不急着找场子夺回胜利,而是沉下心谋划他事。 他看透陆玉打算坚守城中,便不再硬碰硬,打无用的仗。更不愿意为陆玉做嫁衣,一边又一遍长梁阳的士气。 而获胜方陆玉就这么被晾下,有心无力,有计亦无出。 半月前的胜利喜悦很快被敌军的放置而消散。不止是陆玉,军营中似乎也有所感应。暴风雨来临前总是平静的。 又是一日斥候汇报。 天冷冽很多,守夜斥候身穿袄服,来回奔波眉毛上挂了一层霜。 仆从奉上热茶,斥候接过道谢。 “殿下,昨夜大批军士返回营中,与原先在营的军士交接,一半军队出动,拿的却不是兵器。” “借着营地上的篝火,卑职看到,他们拿的是铁锹一类的器具。全体士卒于营中休息了一夜。天微亮时离开。离开时选了部分老马拖着大批麻袋。” 陆玉慢慢抬眸,“铁锹?” 正说着,郦其商掀开谒舍的厚帘进来。 “孟怀,有什么事吗?” 郦其商见斥候也在,“不是多大的事,先让斥候说吧。” 陆玉眼神示意,斥候继续道,“今早我和守日斥候交接,他已经跟随出动军队的行踪了。想来,这几日桂阳军的异常,应该很快就可以查到了。” 陆玉点点头。“辛苦了。去庖厨领些早膳充饥吧。” “谢殿下。” 守夜斥候离开,陆玉看向郦其商,“怎么了?” 郦其商眼色忧郁,“将士们总是问我长安援军何时到达……之前还能搪塞过去,现在天愈发冷,大家也倦了,士气也消减许多。” “殿下,我昨日查了下官仓存粮。现在冬日已至,粮仓不能只对军队开放了,全城百姓都要过冬,还要拿出一部分赈济穷苦民众,他们是最容易挨不过冬天的。若是不开战,粮草还可撑不到一个月。若是来战,难说了……”郦其商声音低下去。 “殿下,除了斥候,还有其他办法递信进长安吗?” 陆玉微垂着头,缓缓摇头。递信通道被截断,等于将梁阳生路截断,只能不断尝试。 气氛沉重,即便屋里烧着地笼也难以暖身。 郦其商见陆玉低沉,不愿再给陆玉添压力,转移话题,“最近青平河比往年要活跃,引来了不少鲜鱼,百姓们都去河边抓鱼,打算煮鱼汤过冬。” 陆玉缓了缓,“那我们也抓点吧。” 趁现在还能有点肉吃,等到哪日弹尽粮绝,连吃都没得吃了。 郦其商笑笑,“我已让家仆去了。晚些送到王府来。不过听他们说今年青平河没去年那么凉,往常一到这个时候,虽然还不到结冰的地步,但也寒凉刺骨了。今年下水摸鱼居然也还好。” 奔腾的水有活力,不会结冰。流速缓慢的寻常河水会在入冬后渐渐缓势,在越发降低的温度中慢慢结冰。 青平河是梁阳的母河,但不是单支河,陆玉随口问了一句,“青平河的主干是哪条河来着?” 郦其商道,“黄河。” ———— 守日斥候一路隐秘跟踪桂阳军一日,终于抵达桂阳军的目的地。 此处傍河,便是那青平河母河,黄河。 看火堆和帐篷,桂阳军在此处已有些时日了。 守日斥候爬上高处观望。桂阳军在黄河一侧划了区域,挖开了一条河道。河道已成型,已经湿润有水迹,只是黄河水迟迟未引进河道,是因为桂阳军在河道上筑起了一座堤坝。 大部分人都在堤坝上忙活,河道看进度已经完成了。 怪不得出门带铁锹,原来是出门忙工事。 守日斥候观察一会,心道,怪哉。难道桂阳军饮水不够,要打长期战,在此蓄水调用吗? 满腹疑惑无可解。 守日斥候忠于职守,用绳索将自己的腰固定在树冠粗枝上,隐蔽自己,紧盯敌军的一举一动。 沿路他已经留下标记,守夜斥候会沿着他留下的标记找到这里,继续和他交班盯梢。 临近中午,桂阳军工事停了停,起灶做饭。一群人集中空营地上,这使得守日斥候能更清楚的看清桂阳军不辞辛劳筑起的工事全貌。 这会人少了,堤坝整个显露出来。 比左斥候想象的更高,而且已经蓄上了水。 他在树上已经可以看到堤坝半满的水位,几乎……像一口湖泊? 桂阳军要这么多水做什么? 黄河腾流不息,于桂阳军原先驻扎的位置也不远,也不会因为冬日结冰导致不能取用水。 即便他在树冠密丛中,也能隐隐听见河流湍急澎湃的声音,汹涌不止。 不多时,桂阳军纷纷回到中心地,他们吃饭速度很快,迅速在营地集结起来。领头在队伍前说了什么,兵卒们有序散开,抄起了铁锹。 原先成型的河道紧连黄河,众人用麻绳缠在自己腰上,和同伴连在一根粗绳上,并将绳子尽头处绑在附近树干上。众人合力将阻碍的最后一层河土挖开,黄河水猛然没入,转瞬冲散挖土的士兵,好在有绳索相连,兵士们借着绳索安全爬上岸。水流涌进蓄水的堤坝,水位肉眼可见迅速上涨,速度让人莫名恐慌。 守日斥候慢慢解开绳索坐起来。不止为何,心中说不上来的惶然。 水位迅速上涨,另一部分在湖边的工兵密集如蚁群,旋即齐心协力掘开湖泊,汹涌黄河水扑进河道,满满溢出,狂乱着涌向东边方向。 守日斥候霍然望向东边。 是梁阳城! “不好!” 手忙脚乱跳下树,守日斥候一路疾奔到几里之外的马匹边,一边打马一边上马,“驾……” ———— 阴云蔽月,漆黑天幕难见点星。 入夜后的梁阳城格外安静,也不见虫鸣窸窣,如同死寂一般。 疾风骤然彻冽寒然,簌簌雪花扑落,难掩深沉夜幕下隐隐到来的静谧肃杀之气。 细雪在缓慢落地前,城外有凄厉人声呼喊。 他尚未进城,城内没人能听见他的声音,也叫不醒任何人。“有洪水……逃……有洪水……” 城头上守夜民兵远远听见有人呼喊,疑是敌军来袭,纷纷点起火把,但距离太远,看不清人脸,也听不清内容。 与此同时,轰然异响于城外西处凛然逼近。 哗啦—— 滚滚黄河水如同天降直扑梁阳城—— …… 水灾一夜之间訇然降临,湮灭睡梦中的梁阳百姓…… …… 一夜之后。 漫长的夜幕终于褪去,梁阳城整个城泡在浑浊大水中。 “来,把孩子给我……” “……” “哎,小心,老伯……” “……” “大家跟上,不要掉队……” “你去扶一下……” 众人在齐腰的水中跋涉,城中暂时不能住了,陆玉带领城中人搬往城南,东南方向地势高,积水少,城中全部都被淹没了。 所有人都沉默着。 一夜之间,很多人不止失去了财产,更是亲人。深夜的洪水轻易将人溺死在梦中,连挣扎都来不及。 寒天冻地下,所有百姓泡在冰水里,麻木地跟随着前行者。 一波一波的将百姓分批安置好,陆玉静下来时才感受到彻骨的寒冷。 棉褥一类的厚物全部湿透了,根本不能做保暖用。而想要点火取暖,眼下根本点不燃易燃物,陆玉派人往林中寻找干柴。 原本闲置搭的宗庙雏形成了庇护民众的住所。但是还远远不够。风呼啸着,陆玉带着人将空地用木板围起来,搭成临时木屋,又翻找出防水帐篷搭建。 从灾洪中脱身而出后,原本沉默的民众终于有心力整理情绪。 呜咽的哭声低低,谁也不敢大声哭出来,仿佛怕惊扰水神,再度降灾。 陆玉胸腔空空的,搭建帐篷时晕厥了下,踉跄着走到没人处扶着石壁,坐在湿地上发着抖深呼吸。 身体心理上的疲惫使得她不能坐直腰,无力地将身体交给冰冷的石壁,任石壁撑住她残破的身体。 “殿下……”远处有郦其商在喊她,陆玉实在提不起力气回应。 “殿下……”他又在喊她了,应是有什么事。陆玉稍作休整,强撑精神,“孟怀,我在这里。” “啊,殿下你在这……” 郦其商扶着守日斥候往陆玉那边走。守日斥候拜了一拜,“殿下……” “你的腿怎么了……”她见他左腿使不上力,腿翻白肉,像是被东西划伤后又久在水里浸泡形成的,几可见骨,已经很严重的伤势了。 斥候简单回答了下腿伤的事,是进城后在水中跋涉被骤然冲来的东西弄伤的,水太浑浊,也看不清是什么。他将昨日跟踪桂阳军的所见陈述给陆玉。 陆玉闻言后闭了闭眼,“是我太晚了。” 若是能早些派出人去观察敌军动向,或许可以早做准备。 “你先去帐篷内歇息吧。你的伤要尽快处理。” 守日斥候谢绝郦其商的帮忙,郦其商不忍,找了根粗树枝给他做拐杖。 郦其商上前,“殿下,你脸色不好。” 陆玉几度深呼吸。 “统计城中人口伤亡,粮秣剩余,还有药铺,洪灾中受伤人群不在少数,正是用药的时候。还有遗留在水中的逝者或者动物要尽快处理。洪水要是迟迟不退,腐尸恐会引起疫病。” 郦其商低着头,久久才应道,“喏。” 人心计 桂阳军筑高耸堤坝蓄水,挖开黄河大堤后将水引进堤坝,等于是在梁阳上空筑起一个堰塞湖,一个蓄水的容器,等到容器满了,捅开容器,原本蓄住的水将倾倒,借黄河奔腾之力以势猛之势灌进梁阳。 江衡一招引水灌城,将梁阳逼至绝境。 在洪水到达梁阳当夜,江衡带领军队,又往后撤了十里地,往地势高的地方行进,以免被洪灾波及。 两军交战下,桂阳军以巨大的优势力压梁阳。 胜负很快将决出。 桂阳军军营。 “恭喜殿下,据斥候来报,梁阳城内外皆是水患,如今天寒,梁阳或将支撑不住。” 校尉副军们在营帐中围坐,江衡拨一下无声的琴弦,“意料之内罢了。” “殿下,那我们接下来不若趁乱直攻梁阳,梁阳如今正是民心军心松散之时,打下梁阳如探囊取物。” 副军的说法是对的,但江衡并不打算这么做。他摇摇头,众人疑惑。 “现在打是能打下来,只不过要接管满城的难民,对我们来说不划算。”江衡继续道,“这个时候进攻也只是得到梁阳一座无人心的空城。” “本王要的,不是屠杀,而是人心所向。他们要信奉从天而降的神,而我就是那个就可以救他们于水火的神。” “陆时明不是简单人,这会只怕是忙于拯救他的城中百姓,人心尽聚于他身上。这会进场,本王可捞不到好处。” “谁会感激自己的仇人?要等他们过去这一阵,没有复起的希望,没有生存的希望。击垮了人心,这时候,才是我现身的时刻。” 江衡淡淡抬眸,“粮草行进到何处了?” 桂阳军的粮草后勤一直是临武县支撑,前几日他下令将汝阳王军队调来,届时两军汇合后,路途遥远的补给区已经不能足够两支大军的需用。这次是最后一次从临武县调粮。 “已在路上,大概还有叁日到达。敖仓那边已经通知,开始准备了,等到新粮消耗的差不多了,只待令下,便可运送出城。” 敖仓是江衡反复思量下,除临武县外,最佳的后勤补给地区。 “殿下,还有一事,听闻淮安王已成功与洛阳军队汇合,前几日已经带兵离开洛阳。” 江衡眉头微动,“有查到他往哪里去吗?” “暂未。他没有走官道,入了曲折山林小径,也是在隐藏行踪,我们的人还在探查中。” 江展加入战局,未可知会对整体战况有什么影响。当下江衡一方占优势,凭江展一人又有何能力能在一夕之间天翻地覆,逆转战局? 但江衡虽有信心,仍不能轻视江展。 “加派人手盯紧淮安王的动向。” “喏。” 不多时,众人正聊着,护军进帐来。 护军拱手作拜,“殿下,您之前交代的东西已经完好运来了。几十箱已经送进营地内有专人看护。” 手下将士们一早就知道江衡的安排,这会东西到了,还是又多问了句。 “殿下,真的要这么做吗?会不会……太亏了?” 江衡轻瞟他们一眼,“下令,谁若敢动箱子里的东西,立斩不赦。” “按计划行事。谁要是起念因此动乱,立斩不赦。” 叁令五申下,箱子的重要程度不言而喻。 “……喏。” 校尉副军们出帐后,营帐中只剩江衡一人。 古琴琴弦已不能发出琴音,拨弄下唯有纯粹弦击琴身的闷声。 触手可及的胜利就在眼前,如今他拉起的战争已成型,且压女帝一头。 江衡有些恍惚。 如果当年父亲胜利,如今高坐王位的是他。 可他有时会问自己,真的很想要那个王位吗? 他答不上来。 权力无疑是分外迷人的,而放下权力对于他这种人来说犹如刀割己身肉。 他一生被朝堂被江氏裹挟,每一个选择都是他能做的最优选择,而抛开利益,哪一次是从心的选择? 没有这种时刻,也没有这种选择。 哪怕远离朝堂,他也挣脱不得无名枷锁,因为姓江,他必须要去斗。 不斗,便是死。 “阿颖,我还是恨……如果你和孩儿还在的话,我已经可以教他读书写字,骑马射猎了……” 他抚着琴身喃喃,与故人轻言。古琴琴面已经斑驳纹理,微微凹凸,被他悉心修理养护多年。 旧人故去难释怀,残物惟存,难抵午夜梦醒。 ———— 从梁阳通往长安的路上。 一位文士满身尘灰,跋涉在林中。 杜明从桂阳军中逃出来有些时日了。自己的马匹被桂阳军没收,自己想要回长安,只能步行。 从未走过这般长的路,他的鞋底几乎磨烂,脚心脚趾皆起了水泡。杜明龇着牙用身上撕下来的布条缠住水泡扎紧,减少步行路上水泡磨脚的疼痛感。 从政几年,从未这般狼狈过。 这几日,他渴饮溪中水,饿食树间果,累了便稍作休息,休整好便即刻赶路。 他在桂阳军中听闻梁阳的两场大败,心中亦是惊惧,为何这么些时日过去了,朝廷援兵还未抵达? 虽为文官,敏锐的洞察力让他隐隐感知到,梁阳或许有难。不管是梁阳的斥候,还是朝廷的斥候,乘快马来回不可能拖这么久的。 他要尽快回到长安,禀报女帝。 可同样,他心里也没底,自己这般的脚力,赶到长安时不知是多久了。 杜明捡了根枯树枝做拐杖,在密林中抄小路艰难前行。 “嘚嘚……” 林中偶有山泉声和鸟鸣,极少听见马蹄声。 杜明打起精神,随即欣喜起来,有人打马经过。 若是可以捎他一程,那是再好不过。他停下脚步,腿脚发累,一屁股坐在草丛里,准备蹲守骑马者。 而不到一刻钟,马蹄声渐近间却停了下来,杜明疑惑,拨开草丛,往原本马蹄声方向望去,只见穿着梁阳军服的人停下,望着通往长安方向的前方,说了什么,大概是说让个路之类的话。前方两个穿便衣的骑马者没出声,打马冲向穿着梁阳军服的人,转瞬间,拔刀,一刀枭首。 “!” 杜明紧紧捂住嘴,不敢出声,将身子低的更深些,担心自己被发现。 杀人的两人甩甩刀上的血,收刃入鞘,随即打马往长安的方向奔去。 杜明又惊又恐。 杀人者明显是来自长安的人,阻止梁阳斥候进城就是不想让长安知道梁阳的困境。可长安的人,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杜明心中愈发恐惧。难道,长安中已经安插了桂阳军的细作? ———— 洪水淹没梁阳的第七日。 好在江衡挖的堰塞湖只能用一次,掘毁后再未有新动作。 梁阳城西地势低且靠山,几天内,水流渐渐被引退,原先齐腰深的水位降低至没脚。 集中在城南的百姓们渐渐回城中的家里,收拾被大水损毁的家。 梁阳城内,原本沉在水底的被泡的发胀的尸体开始腐烂发臭,弥漫出一股淡淡的味道。幸而是冬季,腐烂的速度慢许多,也已不能耽搁。 剩余的士兵们清理城内的腐尸,将之集中拖到空地焚毁。 而陆玉状态也不甚乐观。一直没能好好休养,她最近几日一直在发热,田医师开了几副方子始终没能降下去。归根结底还是太忙活了。 医师最关心病人的身体,田医师劝她这几日在府中稍作休养,什么事都先暂放一边。 “你的身体不是铁打的,再不好好的,怕是离死不远了。”田医师故意把话说重,吓唬她。 陆玉只是摇头笑笑,“生死岂由我来定,都是命。还好,不像之前那样昏沉不能理事,多动一动,发出汗来就好了。” 田医师也只是叹气,“梁阳已经这样了,不会因为你多忙几天就会立刻恢复到水灾之前的样子。” 陆玉也只是沉默片刻,又说几句轻快的话哄田医师。留下药后,差人送走她,转头又去查看粮仓的事。 一天忙下来,好像什么都在干,又什么都没干,因为什么都没有进展。 一日日的熬着,不知道哪天敌军就打过来了。 除了水灾,原先派出的送消息的人仍是一个没回来。 一件接一件的事情压在陆玉头上,已经没有时间去生病了。 已至下午,冷绾熬了药汤端来给陆玉服下。 一场洪水,陆王府也失去了大半家仆,白日府里静寂如夜,不若平时那般里里外外忙忙活活有人气。不论是梁阳还是陆王府,压在头顶的都是一层淡淡的死气,无生未灭。 能做的也全做了,能用的手段也全用了。砧板之鱼,离水挣扎,已无归处。 陆玉捧着空药碗坐在渡廊前的石阶上,怔怔望着虚白无日的天空。 “殿下……” 陆玉回神,是一个小民兵入府来,他一路跑过来喘着粗气。 “殿下,您快去看看吧,出事了……” “怎么了,”陆玉放下碗,“慢慢说。” “敌军又来了……” 陆玉头皮一紧,立时出府往城门方向去,“已经攻到城门下了?孟怀呢,兵士集结了吗?”小民兵跟上陆玉,“不是,他们没打我们……” “他们,在往城里扔金子和钱币……” 一线明 mitaoge8.com 陆玉脚步一顿。 小民兵继续道,“大家都忙着抢钱了,拦都拦不住,郦县令在那边控制局面,让我赶紧来找您……” 陆玉脚步急促,沉默着往城门楼处赶。 已到这步,陆玉不得不承认,江衡实在是精明。先是水淹梁阳,待梁阳稍微稳定些后,以财收买人心。 在民众极度无望时抛来橄榄枝,任何人都会充满希望的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原本在梁阳百姓眼中,江衡桂阳军是敌人,现在势头一转,成了天降的恩人。 百姓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是不在乎谁当王的,谁能让他们吃饱饭过上安稳日子,他们就认谁作王。 况且长安那边迟迟没有消息,任谁都会觉得,朝廷放弃了自己。 湮灭他们向往的希望,再给一个新的希望。而希望是谁给的,已经不重要了。 城门处,众人哄抢着地上的金子钱币,互相殴打互相谩骂,郦其商大喊着“不要乱,不要乱”,没人理,还被挤到一边,险些被混乱的人群推倒。 陆玉加派人手,将城楼附近围起来,以免引来更多的百姓加入混乱。 她登上城楼,城楼犹湿浑浑,地面上凹凸的小坑积攒着浑水,陆玉踩着水往城下看。 距离城门不远处,桂阳军用弹石车承载几十斤重的金子,用布简单扎起,弹射进梁阳城内。布裹落地乍开,哗啦啦,金币琅琅作响,满地金光璀璨。 她望向弹石车后的桂阳军军队,江衡背着古琴静静立在马上,眼色沉寂。 而后,几个骑兵打马靠近城门。 “里头的人听着,桂阳王心怀仁慈,不忍见你们受苦,领了金子打开城门,桂阳王仁爱,将你们一律视作子民!” “里头的人听着,桂阳王心怀仁慈,不忍见你们受苦,领了金子打开城门,桂阳王仁爱,将你们一律视作子民!” “住口!”陆玉怒上心头,捞起弓弩朝骑兵射击,而他们也早有预料,只是喊了三声便退开。信息已传达,便不多在城门前停留。 最后一箱金子抛进城内,弹石车收拢弹杆慢慢后撤。 似乎要撤军了。看更多好书就到:yeliao8.com 军队掉头前,江衡回眸一眼,望住陆玉。 他淡淡笑了笑,携军队离开。 陆玉抓紧了城楼矮墙上凸起的长出青苔的石砖,指尖泛白。 江衡这是打算引起梁阳内部斗争,让梁阳自取灭亡。 看起来给钱给好处,实则是在劝降,击垮民众最后的心理防线。 “干什么,让我们进去,我们也要捡钱!” “凭什么不让我们捡钱,他们都有……” 城下乱做一团,呼声震天,所有人为了钱为了生撕破了脸。 士兵们列阵,亮出白刃震慑,反而引得百姓更加愤怒。 “你们杀了我们吧,反正也活不成了!” “谁给我们好处,我们就认谁!” “……” “乡亲们,乡亲们!听我说,”郦其商竭力呼喊,“这是敌军的劝降之计,要分裂我们,我们不能上他们的当……” “上就上吧,人家给的是真金子,人家说了会好好待我们的……” “我们还能活多久?我们就是想活!不如投降算了,我们之前坚持了又有什么用!” “朝廷呢,朝廷在哪里?我们被水淹的时候朝廷在哪里……朝廷早就放弃了我们……” 民众们哭喊着,愤怒着,连日来接二连三的打击和城内的困境已经让他们筋疲力竭,虚无的信仰已经不能带给他们任何实在的益处。 “郦县令,我们是大老粗,没读过书,不明白朝政,我们不图别的,能好好活着过日子就行……现在有活路,你不能断了我们的活路……” “桂阳军明明可以直接打进来,但是他们没这么干,人家就是想招降我们,招降对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来说没坏处,要打你们自己去打,别害了我们!” “对啊……” “放我们走……” 陆玉在城楼上,将一切看在眼里。 “当……当……” 尖锐刺耳铜锣声响彻盘桓城头,所有人被这噪异声响震的捂住了耳朵,短暂静寂下来。 陆玉将铜锣扔在一边,站在城头,俯望着城下的民众。日光残照,将她的脸照的格外冷冽。 “从现在开始,所有人上交捡到的所有金银,乱民心欲投降者,按叛国罪处理。私开城门者,斩首示众。” 群众又乱起来。大哭哀嚎的,痛骂不休的。 “什么狗屁郡王啊,是要我们的命啊……” “把钱给你,你要私吞吗……” “你要害死我们……” 诸多质疑,诸多不满,纷乱繁繁。 “诸位,听我一言。依我看,陆郡王已经没有保护我们的能力,朝廷也放弃了我们,我们不如从于桂阳王。” 年轻士人呼声振臂,“我们放弃梁阳,去投靠桂阳王。我们不在梁阳待了!桂阳王愿意以真金待我们,可见虽是反臣,但是想要拥民心的。” “我家祖上自前朝便在朝中做官,虽是小官,但也略懂政。自古一个新朝的建立仅靠武力是不够的,更要靠民心。” “桂阳王没有趁人之危屠杀夺城,我们这些普通民众对他没有威胁,他要对抗的是当权者。” “我们早早归顺,也免受战乱之苦。” 他一番高谈引得众人更加骚动。 “对啊,他说的对,我们管这些官干什么?我们是草芥,在谁手下活都是活……” 郦其商深吸一口气。 “乡亲们,听我说。你们或许不知道,这场洪灾便是桂阳王挖渠引水造成的。他根本不是真心在乎民众,他只是想要博美名,不战而胜,收下梁阳这座城。” “即便你们去投靠他,他也不会善待你们。而且现在冒然开城,桂阳王掉头打进来如何是好?城中百姓的安危不可不惕。” “而且若是朝廷胜下桂阳王,你们投敌朝廷必会被治罪的。” 郦其商说的有几分道理,群众有的在思考,而有的在质疑。 “你说的这些前提都是朝廷平下动乱,可现在朝廷根本不搭理我们,我们的死活他管过吗?” “对啊,朝廷在哪啊……”百姓怏怏愤慨。 年轻士人朝城楼上陆玉拜了一拜。 “请陆郡王开城放我们走吧,我们只是想活下去。” “对啊,开城门啊,开城门……” 人群又混乱起来,拥挤着士兵们,簇拥着在甬道里往城门处挤。 “铿……” 一支重矛自城楼下投下,斜插进地面,寒矛冷刃泛着光,隔开向前拥堵的人群。 众人静了静。 陆玉自城楼上提了刀慢慢下阶。 她立于泱泱百姓前,神色森寒如冰,悍然横刀,重复方才的话,一字一句。 “乱民心欲降者,按叛国罪处理。私开城门者,斩首示众。” 众人被震慑,动摇起来,一时无人出声。 年轻士人面有惧色,但未退一步。 “外患未解,郡王打算把刀对准自家民众吗?” 陆玉把眼睛移向不远处的年轻士人。 “你我立场已然不同,我等草民只想活命,仅此而已。你捍卫你的王,捍卫她统治下的大魏,权下掌控着万民,无民便无国。万民是统治下的工具,可也有选择生存的权利。” 陆玉眼睛终于动了动。她静静望着眼前的年轻人。 “若在乱世,你或将是个谋士人才,天下间必有你的用武之地。可谋士,也分正臣和投机之臣,你会是哪类?” 她轻微摇摇头,很轻的说了一句,“没有假设。” 陆玉看进年轻士人的眼睛,“可这是治世。” “治世之下,尤其是现在这种时刻,没必要留你这样的……” 一瞬,寒芒突动。 手起刀落,鲜血飞溅。 年轻士人的躯体犹在站立,直到人头咕噜噜滚落,才沉沉倒在地面,溅起泥坑里的污浊水花。 突如其来的砍杀让所有人措手不及噤如寒蝉,甚至来不及发出惊恐尖叫。 陆玉将眼睛缓缓看向众人,“乱民心欲降者,按叛国罪处理。私开城门者,斩首示众。” “……” “……” “啊——” 人群松动,集聚的人群缓缓散开,连手中抢到的金子也不要了,一边跑一边散落兜住的金银钱币,后知后觉地惊叫着跑开。 脸上有微凉感,一滴一滴,陆玉抬手,缓缓拭去脸上的血。 细看,却不是血。 她仰起脸。 下雨了。 …… 细雨夹杂着几不可见的雪花,雪花还未落地便在空中被雨水稀释成同样的雨水。雪雨下,泛着泥土的味道,携着寒气,丝丝缕缕。 陆玉呆坐在廊下有屋檐遮蔽的木阶上。 虽是有屋檐遮雨,但雨丝细密,仍是被风刮着打湿陆玉的靴裤。 一把油纸伞遮在她头顶上。 陆玉没有抬头。 郦其商在她身边坐下,撑着伞陪了她好一会。 无声之下,是穷尽与绝望。 王府内死寂,只有单薄的落雨声。 “咕呜……咕呜……” 陆玉动了动眼睛。 她看向后院,声音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自从她搬回来后,后院没有再养动物,何来兽禽声响? 陆玉默默起身,穿过月洞门,郦其商也起身,跟在陆玉身后给她打伞。 后院泥泞未消,原本的菜地狼藉,水灾后没有人有精力打理这里了。菜地旁是车棚,原本会放几匹马做脚力,现在马也没了。 从长安来梁阳时的马车一直安静的在车棚下,凿了木桩固定在地里,没有被大水冲走。 “咕呜……咕呜……” 陆玉靠近马车,掀开沾满湿泥的车帘。 车榻上,一只灰羽海东青正在梳理羽毛,光亮透进车内,海东青动了动金瞳,和陆玉对视上。 “咕……” “呵……”陆玉笑起来,“呵呵……” 郦其商见她笑得怪异,担忧她精神状态,“殿下……” 陆玉紧紧盯着那只隼。 “孟怀,我们有救了。” 长安令 海东青放飞于天际。不惧风雨,迎寒而上。不消多时,长长清唳一声,消失在空中。 “殿下……”郦其商还是很担忧陆玉。她现在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理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很怕她不知在哪一刻倒下。 陆玉轻轻摆手,“无事。” “殿下,那只隼来得怪异。” 陆玉眼色染上一点点光亮,“不怪异,是我的一位故人送与我的。” “海东青会把梁阳的困境传到长安。长安,会来救我们的。” “我们现在,只需待长安援兵到达,无论如何,守好最后一战。” 她情绪变得快,方才在雨檐下一个状态,放飞海东青后又是一个状态。 之前无论如何传不出消息,而现在她坚定朝廷必然会到达。 郦其商心头一沉,肃然道,“殿下,你需要休息。” 陆玉虽有疲色,但眼眸清亮。 “孟怀,放心吧,我没有疯。”她看住他的眼睛,晃了一下身体。郦其商慌乱扶住她的胳膊。 “不过我确实需要休息一下了。”她有些昏沉,眼前发黑。 “城里的金银搜罗起来,各家各户的搜,必须上交。不能给民众留任何投敌的念想,否则,我们辛苦坚持这么多天全部白费……” 她越发倦沉,身体倒下去。 “殿下……!”郦其商扶住陆玉倒下的身体,“来人,唤医师!” 将命令吩咐下去,陆玉终于抵抗不住连日来的操劳疲倦,仰榻昏迷过去。 强健成熟的成年海东青飞行速度很快,加之空中无需绕路跋涉,在陆玉放飞海东青后的一夜半日后,于第二日上午将要抵达长安。 鹰啸锐鸣,张开翅膀飞过丛林上空,扬起一阵风。 有两人骑于马上,守在长安入口处。 忽闻啸声,杀手警惕起来,两人对视一眼,弯弓搭箭,嗖—— “呜……”海东青翅尖羽毛零落,扑棱着翅膀下落,被打马追逐的杀手接住。 “嘎……嘎……”海东青剧烈挣扎,翅膀扇在杀手脸上。 成年海东青体型较大,张开翅膀抵得上半个人身的宽度更甚。两人手忙假乱的按住海东青,检查它身上是否有密信。 海东青继续反抗着,两杀手翻遍海东青的身体,未找到任何可疑之物。 二人对视,确定无虞,拔刀打算杀掉海东青。 “嘎——” “呃!啊!畜生!” 动物对人的情绪有敏锐感知力,尤其是危在眼前,海东青奋力一挣,尖喙啄在其中一人眼睛上,趁乱飞离。 与此同时,平坦官道上,长安入城口遥遥可见。 颠颠荡荡的牛车上,杜明扶着车栏眼含热泪。 终于,要回到长安了。 淳朴的老乡赠与杜明一双草鞋。他的脚已血肉模糊,用衣服勉强扎住,草鞋套上,保住一双脚。 “老乡还能快些否?我有急事要入长安……” “使君,这是老牛能跑的最快速度了,牛比不上马呀……” 杜明心焦,脚已不能走路,只能乘着牛车缓慢前进。 眼看近在咫尺的距离,杜明却感度片刻如年。 终于抵达城门,杜明当即向城守亮出使节符令,“我乃御史杜明,有前线紧事急奏御前,不容耽搁!速备快马疾车,送我进宫!” 同一时刻。 长安陆王府。 海东青飞过长安,于王府上空盘旋,啸鸣不已。 善舟闻声自房中出门,仰脸观察盘桓的隼。 “小灰……?” “咕呜……” 海东青渐收翅膀,隼爪乖巧落在善舟臂膀上。 片刻后。 书房被猛然撞开,善舟抱着海东青冲向陆启,“二叔,不好了,三叔有难!” …… 马车疾行至巍峨魏宫前,善舟跳下马车,朝向觐见天子建章宫的反方向去。 “善舟,回来!”陆启来不及拉善舟,指了一个侍从,“去看好她。” 宫门石阶门槛众多,下马车后,陆启推着轮椅每过一道门便需由侍从抬起,才能顺利行进。一路磕磕绊绊,陆启心急如焚。 宫车马铃琅琅晃晃,陆启听得背后一声大喊,“二叔,上车!” 善舟差人驾着宫车走驰道坦路直行。专属于天子马车可过的驰道。 陆启知善舟被封奉车都尉,但没想到善舟胆子这么大,敢走驰道。 “善舟不可走驰道,否则日后陛下追究起来会很麻烦,快掉头。” 善舟命人继续前进,“陛下答应过我,可以坐车看遍宫内所有景象。她没有说不可以走驰道。” 事已至此,陆启不再多言,善舟说的不无道理,先救陆玉要紧。 “驾……” “驾……” 建章宫前最后一道门,马车不得擅入。侍从将轮椅抬下马车,陆启单手撑在车缘木上,跳入轮椅。随后,另外一辆马车也行至,上头下来一个身着破烂,满面风霜的人。 陆启没心思去看清是什么人打招呼,和善舟急惶惶通报进建章宫。 侍从官引陆启和善舟进宫,公案前女帝正要问何事匆忙,陆启匆匆开口。 “陛下,请恕陆启身残不能行礼。梁阳有难,望陛下早日驰援!” “陛下救命。”善舟恭谨作揖,代陆启行礼。 还不及女帝回话,侍从官又匆匆进来汇报,“陛下,御史杜明回来了,说有要事禀报,一刻耽误不得。” “快宣。” 杜明人还没出现,就听得他的声音,“陛下……陛下……呃……”他仓促间绊了一脚,险些栽倒,跌跌撞撞出现,“陛下,梁阳有难。陆郡王派出的斥候一直被人截杀,消息无法递出。梁阳恐已是孤城,需尽快驰援,否则梁阳失守,下一个便是长安!” 女帝勃然大怒,拍案而起。 江展刚到洛阳时,她便急催江展援兵各处,江展有丰富作战经验,对各处战场怎会没有基本把控?手握重兵不用武是何居心?女帝仍记得江展出征前的条件,按下所有不满。她深吸一口气。 “宣传令官,速来!” “命淮安王即刻援助梁阳,不得有误,速往!” 就在陆玉昏迷的当夜。 距离鱼都梁阳三十公里的桂阳军营帐内。 江衡擦着古琴,缓缓抬头,目色凶利。 “什么,敖仓的粮道被截断了?” 敖仓要进入鱼都郡,必要经过阴阳河的交汇处,水路是唯一途径。之前江衡的补给线路一直是自家临武县,但距离颇远,长久来看不稳定,变故多。故而选择离当下位置更近的敖仓。 斥候低着头,“是洛阳那边的军队,人数不多,突然而出,势头凶猛,凿沉了船,还将沿岸河道用巨木大石堵住,新船不可通过。” 江衡沉声,“运送粮草的人呢?” “运送粮草的士卒,老兵和未接受常规训练的新兵居多,无甚战斗经验,对方骑兵迅猛有序,一下就打散了队伍……” 江衡闭了闭眼。 当时刺杀江展未果,果然江展成了最大变数。 即便是不杀江展,也中了江展调虎离山之计,刺客那一行毫无收获。 如今江展未曾露面,第一手就算准了自己选择的新粮仓,截断了自己的粮道,后续难料还要做什么,梁阳近在眼前,必须尽快拿下,以梁阳为仓,打进长安。 江展已然开始动作,第一步就算准了江衡欲将敖仓当粮草储备地的打算,如果他坚持打粮草后勤,那江衡庞然大的军队必然接不上补给。 敖仓的路算是断了,如今只能把希望再次放在自家粮仓临武县。上一次最后一次从临武县调粮,江衡根本没有大批量运输。 那些粮秣江衡作为胜利的奖赏赏给了部下每位士兵,算不得正式军粮也远远不够。粮草已经发放出去没有收回的道理。 任由士兵处置的粮食不会在士兵手中存放很久,一来兵士们的一日三餐皆由军队伙食营集体供给,按时按点,不会多放。胃口大的兵士根本存不住。二来营地生活终究多有不便,兵士们同吃同喝,存点好东西被偷了也找不出谁偷的,不如赶紧享受了。 江展这一招直接扼住了江衡的咽喉。 江衡下令,“临武的运粮路线拨三千精兵运输,分四条路,让他去猜到底哪条路有粮。” “临武的粮草不能再出现问题,误了我军的补给我摘了你们的脑袋。” “喏……” “江展行踪呢?”江衡又问。 “淮安王本人行踪不明,只能探查到截杀粮道的是淮安王带领的洛阳军。” 斥候退下。 “报——”一斥候退下,又一斥候来报。 江衡余怒未消,“讲。” 斥候顿了一顿,“殿下,汝阳王自荥阳赶来梁阳的官道,被挖断了……” 江衡咬紧了牙,额头青筋微凸。 “汝阳王那边只能带领军队绕道,不能如期抵达梁阳……抄路绕来,暂未知还有多少时日……” 江衡胸口起伏,缓缓坐于案前。 江展神龙见首不见尾,他在暗,他在明,当下局势,对江衡极为不利。 江衡冷静下来。本想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但没有时间了。他必须拿下梁阳了。 “召诸人来帐。” 各个校尉,副军,将领,前锋很快齐聚于帐内。 灯烛火花噼啪微响。江衡脸色肃沉。 “传令下去,明日一早,用尽所有手段,势必攻下梁阳。” 折兵还 陆玉昏迷一夜后,沉重的心理压力迫使她在梦中挣扎着醒来。 虽入眠的时间不算多,但终究是稍作缓解了连日来失眠的倦疲。 睁开眼时,外头寒风呼啸,有点点飞雪飘落。房间里地龙烧的很暖。陆玉仰在榻上望了一会窗户,起身穿衣。 家仆不多时便敲门,将陆玉药盏送上,陆玉饮下汤药,舒缓片刻身体。早膳也没用,先行去了军营。 上次洪水后,她还没有去过军营。灾洪退去后,营地也刚刚简单重建起来。 进到军营营帐,公案上已经放了诸多册目。陆玉坐下翻阅,册上很多条目骤然减少的数字看得她心揪紧。 如今城中能用的士兵已不足一万。 战争没能带走这么多人的性命,因为他们知道只有奋力搏杀才能活下去。而水灾毫无声息,不给任何人做准备,一夜之间席卷走他们的全部。 陆玉出帐去,兵士们一如既往操练。将在一日,兵在一日,一日不可荒废。她巡视一圈,大家看起来都很低落,也很多受伤的士兵互相搀扶,身上扎着绷带,带着伤。 一派萧索寒凉。 郦其商也到了军营,见到陆玉,正要上前,便听得陆玉道,“孟怀,随我去城楼上看看吧。” 两人并肩而行,步出军营。郦其商问,“殿下,若是海东青能送出消息,长安大概需要才能抵达?我担心来不及……” “来不及。从长安派兵来此,快也需要两叁天。何况现在局势必然胶着,恐怕长安也没有多余兵力支援。唯一可解,便是就近派各处的军队援助,至于是哪支军队……”她摇摇头。 梁阳派出的斥候一直被截杀,现在外面不知道梁阳的情况,梁阳也不清楚外面的局势。 “江衡想要分裂梁阳,不攻自破。如今百姓已经难服于我。”她上次高压震慑,以那个士人的性命儆全城,陆郡王现在或许已经是百姓眼中阻碍他们生存的恶人了。 “上交金银的事如何了?” 郦其商呼出一口气,“昨夜通宵搜寻,统计所得的金子钱币还不足当时城下的叁分之一。” “还需要继续搜吗?我担心,再逼下去百姓们会逆反……” 这在陆玉意料之内。没有人会轻易把到手的财富交出去,更遑论交给一个不能保护他们残暴至极的郡王。 郦其商说的不无道理。陆玉也不抱太多希望一分不落的收集到。 “不必了。本质还是告知他们我的态度,至少能让他们在短期内不会动乱。” 梁阳若真的大乱,就真的如江衡所愿,不攻自破了。 “殿下,我们还能撑多久?” 陆玉望望天,“大概叁天?以城中兵力和资源,已经经不起前几次的大规模消耗动员了。桂阳王要走内乱路线,也需得舆论扩散。依我看,城中一时半会,不会起乱。不过,还是要做好准备。” 白日的寒风也并不温和,刺骨刮面。两人感觉不到冷。木然向城楼方向行进。 洪水退去后,气温骤降,街上没什么人,地面结了一层薄冰。 枯叶零落着扫过冰面,又被寒风卷走。 马上要到城楼了,两人无声前行,猛然间听到一声痛呼。 “唔……” 有人急匆匆奔跑,被地面的冰滑倒,猛然栽一跟头。 陆玉闻声上前扶,看穿着,是守城的民兵。心头一沉,难道…… 民兵认出陆玉,扶着陆玉的胳膊,哭丧道,“殿下,桂阳军打过来了……” 郦其商闻言一惊,“殿下……” 陆玉遥望城楼张惶的人群。 “孟怀,按上次守城之计,调人调滑车,弓弩火种油脂,有多少,送来多少。” “喏!” 陆玉携报信民兵,迅速登上城楼,不远处,桂阳军奔腾而来。冬日硬土下,马蹄踏踏,隆隆震动。 旌旗猎猎,展开的桂字旗张扬而炽烈。 陆玉怎么也没想到,江衡耐心这样差。竟然在第二天就急于打下梁阳。这和他昨日悠哉的派头完全两模两样。如果一开始就这样做,何必抛洒浪费这样多的金银?根本多余昨日心理战术一计。情况紧急,陆玉来不及多想。 城楼上已经乱作一团。刚刚遭难休整过来的兵士们已经经受不了重战,这次敌军气势雄浑,雷霆震动一般袭来,梁阳危矣。 兵未至,已经有人承受不住丢了兵器大哭起来。 哀嚎声起,引得他人也心情低落惶惶,好似末日。 陆玉拔刀,白光寒冽,“谁敢涕哭乱我军心,斩!” 她安排手下人将怯敌者安于城楼下顶住城门,其他人架弩。 宽长木板垫于河道之上,桂阳军轻松靠近城楼,云梯冲车齐备,发起再一次进攻。 “杀——” “冲——” “夺梁阳,取陆郡王人头,加官进爵,赏金百斤!” 冷绾赶来,和陆玉抵挡爬上城楼的敌人。 “家主,郦其商已经去调滑车了,弩箭火种已到。” “好,装弩。” 金鼓始震,锋矢乱发。 飞箭如雨,掠过城下蚁群般的人群。对方铠甲防盾精良,不能造成大批量伤亡,只能短暂阻滞进程。 “嘿——嘿——” 冲车巨木的箭头喊着号子,一下一下冲击着城门,轰鸣着作响。 城门并非固若金汤,几下被撞得声音松散,有大开的风险。城门后横亘的巨木扬起木屑尘灰,竭力抵挡的人群被巨响扰的耳鸣,以身抵冲力。 “孟怀——”陆玉高喊,“孟怀还没来吗?” “来了!”冷绾杀翻一个爬上来的敌兵,指向马上抵达的滑车。 “好,放石磨!” 石磨如上次一般栓在滑车勾上下放,顺利砸毁一辆冲车,而江衡见状只是摆摆手,将毁掉的冲车拉走,替上新的。 石磨上移,陆玉打算依方才再照做一遍,而一个桂阳军迅捷的爬上石磨,等待石磨上移。 待到石磨收到城楼处,陆玉打算一举砍杀,爬石磨此举妄图进城实不明智。 石磨上移—— 石磨上的桂阳军抽刀奋力一砍—— 滑车栓石磨的横木钩子被砍断,连带着捆绑的石磨一同落下。 伸手敏捷的桂阳军安全落在地面的沙袋上。 而陆玉唯一可依赖的滑车被毁了。 石磨对冲车一计彻底失效。 “嘿——嘿——”桂阳军继续冲撞着城门,陆玉对冲车已束手无策,只能将目标瞄准推冲车的人。可桂阳军人源源不断涌上来补齐位置,密集的箭矢下,他们在推冲车的外围聚了一圈人,以防盾抵挡弩箭。 “倒油!” 干草干布,所有能引燃的东西被丢到城楼下,油桶一桶桶的倒下去,陆玉命人点燃火把。 “轰——”大火突的燃起,火光浓烟齐发。 火势明显拖慢了敌军的进程,可并没有完全影响到。后边身着甲衣的士兵有序提着水桶,往攻城的人身上泼。本身他们的铁质外甲并不会引燃,浓烟和温度是最大的阻碍。 江衡这次有备而来,且攻势急促,陆玉心焦,所有手段用尽,已没有可有效应对的法子。 云梯上仍持续有敌军源源不断袭上,只能杀,不止息的杀。 “绾儿,看住城楼上!” “喏。” 城门已经有松动的迹象,陆玉下城楼,调战车,调废了的滑车,统统推进城门甬道,抵住将要叩开的城门。 “嘿——嘿——” “当啷……”嵌在墙里固定城门的锁链一侧掉了下来,城门一瞬歪开巨大缝隙,足以通人。 有桂阳军从缝隙中爬进杀进来,和守城的士兵杀做一团。一时寒光飞舞,血花溅射。 众人竭力抵抗,将攻进来的敌军堵住,守住城门最后一道关。陆玉肩膀上挨了一刀,不深,撕了衣服扎紧,继续砍杀。砍到兵器卷刃,换一把,再杀。 漫无止境的杀戮,不知何时会结束。 明明周遭杀声嘈杂,陆玉也听清了门外江衡的声音。 “陆时明,投降吧。今日梁阳,必入我手。” 陆玉咬牙锁眉。 哪怕梁阳只剩她一人,她也要杀到底。 杀,杀,杀,杀红了眼。 没有痛觉,身体先于大脑行动,兵器握在手中仿佛和身体是一体的。 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不知道是敌军还是自己人………… 真的,要结束了吗…… 阴云压境,遮蔽日光,梁阳上空沉沉。 陆玉仿佛失掉了意识,身体只如机械般动作,拥挤的城门甬道,血肉横飞,短肢残血淋漓,脚底软了一下,踩在了刚刚砍落在地的不知是谁的臂膀。 密集的人群挤压,她挥舞最后的力气,阻挡任何一个意欲侵入梁阳的敌军。 或许是杀的人太多了,又或许真的杀尽了所有的敌军,明明一刻不能停歇的杀,人变少了,杀戮变得宽松起来。 陆玉后知后觉,直到城楼上幸存的士兵跑下来报信,“殿下……殿下,敌军撤兵了!” 回神,残破的城门横敛着尸体,不再有活人突进。 疾奔上城楼,陆玉遥望,果然,江衡带着大批人马急急退回驻扎地,马蹄扬尘,很快扬长而去。 陆玉喃喃,眼中戾色未褪尽,还带着杀红眼的烈然,“……为什么?” 就在方才,桂阳军冲撞梁阳城门的关键时刻,有士兵急马来报。 为见江衡,士兵险些落马,“不好了,殿下,营地遭到突袭,洛阳军烧了我们的粮仓,营地现在一片大火,留守的将士们守不住了!” 洛阳军,江展。 江衡算准江展必会迅速而动,准备一举攻下梁阳。 而江展也算准江衡必会倾巢而出急攻梁阳,绕后直接打进了他在梁阳的大本营。 江衡不能任由江展端了自己的驻点,否则即便他打下梁阳,等于是前被长安顶住,后被江展围死。自己进入死圈。 背后不能被堵死,也不能被这么一支虎狼之师盯住。 便是这次急攻梁阳功亏一篑,江衡也不能再死攻梁阳,必须回返。 疾风猎猎,刮得江衡脸庞刺刺发痛。江衡咬紧牙关。 “驾——” 绝处生 金乌破云。阴沉扫灭,日光浅浅浮射在梁阳上空。 陆玉登台瞭望,却见不多时,一个身穿兵服的人前来,看服饰,既不是长安军,也不是桂阳军。 洛阳斥候勒马,在城楼下大喊。 “敢问陆郡王在否?” “本王在此。” “郡王,我乃洛阳斥候,淮安王殿下已带兵至梁阳,差我来信,请殿下备好酒菜,打开城门,相迎淮安王。” 其余人完全忽略江展的傲慢态度,只听到了有援兵来救,一刹安静后,欢呼拥抱着痛哭起来。 怪不得江衡突然退兵,原是江展已到。 能让江衡放弃将要突破的梁阳,被迫回转,理由大概只有一个。 陆玉道,“淮安王是否已达桂阳军营地?” “正是。” 陆玉思绪回转,当即道,“全军整马备战,与我前去剿灭桂阳军!” 城门缓缓打开。 陆玉提枪打马,带着城中所剩的几千兵士出军,直抵桂阳军军营。 江衡如今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陆玉当机立断,打算与洛阳军汇合,里外包抄,和江展打配合,围住江衡,一举拿下。 将到桂阳军营地,喊杀声震天动地,洛阳军势头猛烈,虽人数不及桂阳军,气势却如狼似虎。桂阳军移兵排阵,被陆玉察觉,带领军队横扫,打散桂阳军的阵型。 战场缭乱,冷兵交接,桂阳军被打了个突袭,方寸大乱。梁阳洛阳两军气势如虹。陆玉一时未找到江展,只能边打边突进核心。 而在战场中心。 “珰——” 长矛大戟交接几个来回,江衡江展二人勒马回首,握紧手中兵刃。 “江伯舒,我饶你一命,还敢来坏我的事。”杀意流淌在二人之间,注定是场你死我活的斗争。 江展笑了,“你饶我?那是你笨,杀不了我。”他横矛指向江衡,“我爹,是你撺掇的吧。” 江衡冷笑,“你爹太懦弱不决,若不是他,我早已起事。” “你早起晚起无甚区别,都是败罢了。”江展夹紧马腹,疾冲向江衡,“人头交来!” 江衡抬戟格住江展长矛,“你难道不想知道是谁替我说服你爹的?” “不想知道。”江展收势,再刺,这一下力若千钧,将江衡逼退几步。 “似你这般又疯又蠢的人活于世间有何意思?”江衡调整马头,“你便是战场料判如神,朝堂上也容不下你这种货色。” 江展笑得开朗,阴狠神色毫不掩饰,“想这么多做什么?我一贯秉承,先爽了再说。” 他再次打马交战,这次江衡提气凝力,与江展斗在一处。 江衡本欲和江展做交易拉拢,但江展这种人战场见了血,便不会停。更不会多加考虑后果。即便勉强合作,恐也徒增变数。如他所言,先爽了再说。江展这种人只看当下。 既如此,便只能分出高低。 一番争斗,长兵交接,两人不分胜负。皆已打到汗湿脊背。 铁甲重兵本就是负担,这会两人高压状态下僵持着,内衫已湿透。 江展紧密观察着江衡的一举一动。江衡并不是武将,这些年来一直隐忍不发,竟将自己实力隐藏至此。能和江展打个高低,实力不俗。 他终于注意到江衡背在背上的东西。 江展打马而上,挥矛扫刺。 “铿——”又是一记重击。江衡挡住这一下,却不想江展目的并不是他,他旋矛一挑,割断江衡背上长布裹。 赤色古琴铮响着滚落,染满尘土。 江衡眼色一凛,怒喝一声,扬戟打开江展,踩紧马鞍,躬身去捡那把琴。 江展瞄准时机挥舞长矛直挑江衡脖颈—— “珰——” 长矛霎时被震开,江展手心发麻,看向突来的银枪。他眯了眼,阴恻恻道,“陆时明,阻止本王杀叛军,你想造反?” “不可格杀,桂阳王旗下的郡县玺绶还未曾缴获,桂阳王若死,权力交接会很麻烦。陛下也不会允许直取桂阳王性命的。” “笑话。战场杀敌岂允有疑虑?闪开!” 就在两人争论的两句话功夫,江衡已捡起古琴重新扎好,骑马逃离。 二对一对江衡来说不是明智选择,且出乎他意料的是,陆时明竟然还敢追击上来。两方士气振奋,江衡恐难敌。 如今局势急转而下,梁阳营地已守不住,只能放弃。江衡不打算做决死之战。率残部撤军逃离。 桂阳军十几万大军被打到松散,主帅弃战场,大部分人要么跟着主帅逃走,要么交兵投降。 江展陆玉二人的冲突再一次提到明面上。 几下交击,原本应是合作的二王,就在战场上内讧了起来。 江展大怒,“陆时明,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我今日在这里挑死你,嫁祸给江衡,谁又能说什么?信不信我杀了你?” 他毫无顾忌大放厥词,引得梁阳军警觉,纷纷围上来站在陆玉身后。 梁阳军久驻梁阳不清楚朝堂的事,而洛阳军不同,原本带领洛阳军队的将领是有耳闻的,素日闲聊朝堂事,总有一些事传进下面人的耳朵里。相当一部分人是知道陆玉江展的事。 老淮安王就是陆郡王一副奏表,被天子押进长安廷尉府,不堪受辱在牢中自尽。 换言之,两人是有杀父之仇这层隔阂的。下面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觉得虽两人通力合作,大败桂阳王。但也应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可如今在当下局面算账,实在是不合适。 陆玉早就见识过江展的德行,并不理会,调转马头,“梁阳军士,随我追击桂阳王。” 她拍马欲追,江展也追随其上,横矛挡住陆玉的去路。 他紧盯着她,话却是说给众将士听得,“陆郡王方才放跑了桂阳王,这会又惺惺作态欲追,莫不是怕我抢功吧?” 话一出,洛阳军自是心向江展,皆是不屑的哼了一声,鄙夷陆玉,对陆玉没什么好脸色。 陆玉骑于马上,身体的不适越发清晰。不想和江展纠缠,就是想保留心力体力。 她只是冷然道,“让开。别像狗一样乱咬人。” 本是援军兄弟军,两方主帅不和,恶言相向。下面的士兵也提起精神,不再站于一处,自动分割,护住己方主帅。 “谁阻拦追击敌军,按叛国罪处理。” 陆玉撂下狠话,继续前行,梁阳军尾随其后。 洛阳军也知追击是当下最好选择,但主帅未动。众人皆看向主帅,等候江展的意见。 江展没说什么,轻夹马腹,跟上陆玉。洛阳军跟上一部分,另一部分留下收编投降的桂阳军。 初时陆玉马速还是比较快的,疾跑一阵,速度渐渐慢下来。 江展跟上去,和陆玉并辔而行。 “怎么慢下来了?” 陆玉不语,只看前方的路,上半身已经不稳,随着马而晃动。 江展瞄到她脸色不好。“你……” 话音未落,陆玉身子一倾,就要落于马下。 江展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她的腰,揽上自己的马。 陆玉昏迷,梁阳军慌张着拥上来,梁阳将领急上前唤陆玉,“殿下,殿下……” 陆玉眼睛紧闭,面色苍白,唇也无色。江展一捞她过来便嗅到她浑身的药气。 陆玉昏迷,江展勒马停下。整个部队也跟着停。 “她受了很重的伤。”江展探她鼻息微弱,呼吸也不规律。 “殿下,那还前行追击吗?” 江展摇头,面色沉重,“不必了,回转梁阳。梁阳将领,前方带路。” 梁阳将领派探路兵先行,提前到城中布置迎接洛阳军,告知县令当下情状。 江展谨慎驾马,带领两军回转梁阳。 梁阳城门大开,百姓们欢呼友军到来。 江展在领头处带着昏迷的陆玉骑马进城,很快有一文雅书生模样的人带着马车前来。 郦其商作揖。“安王殿下,在下梁阳县令郦其商。此次多谢安王襄助。我已备下马车,请安王和我县郡王入车。” 江展托住陆玉,冷绾接过陆玉,将陆玉安放至马车内。 “安王殿下,请。” 江展摆摆手,“先管他吧。”他自己也心知肚明,人家县令的马车是给自家郡王的,自己不过是顺便。 “多谢殿下。”郦其商转向冷绾,“冷女官先带殿下回府,医师我已经接过去了。” “好。” 马车急急扬长而去,驶往王府。 郦其商带领两支大军往营地安置。江展下马,将战马交于手下人养护。一路进城观察,梁阳似是遭过水难。 引水灌城这种事也不是罕事,行军打仗取胜的手段罢了。这种事很依赖地势,梁阳只能挨下这个亏。也不难看出,梁阳能抵抗至此,很是艰难。 江展当时没有第一时间驰援,其实也做好了梁阳城破的二手准备。 郦其商带领江展参观军中各处,装备粮食也凄凄惨惨。 江展唤来自军的后勤,“今晚多放一些粮,两军同食同饮。” “不不,安王殿下此次及时救援,梁阳感激不尽。饮食皆应由梁阳所出,犒慰壮士们。” “行了,你们这点哪够吃的,”江展也颇有些瞧不上梁阳的存粮,他瞥一眼郦其商,“你也受伤了。”这一路看过来,梁阳兵没有不受伤的。 郦其商看了看臂膀,“小伤,不及郡王伤势重。” 连文官和普通百姓都上了战场。 江展摇摇头,“走吧,去看看你们郡王怎么样了。” 了画残 两人抵达陆王府时,医师已经离开。 冷绾端出空药碗,回身正是郦其商带领江展来到。 郦其商先问,“殿下如何了?” “已经睡了。” 郦其商放下心来,“冷女官,还没正式介绍,这位是淮安王殿下,此次也是安王殿下出军营救梁阳,我等才化险为夷。” 冷绾没有看江展,只是对着郦其商道,“我认识他。” 郦其商心下怪异,冷绾对淮安王态度有些奇怪,也不用敬语。她似乎不愿和这位淮安王多有交集。 江展也没多说什么。郦其商左右看看,解围道,“啊,好,你先去忙吧。” 冷绾正离开,脚步顿了下,“现在不能进去。”她淡淡看了江展一眼,颇有几分警惕。 郦其商接话,“放心。今晚接待淮安王犒劳两军,待殿下醒转后再议他事。” 有郦其商在,冷绾放心离开。 郦其商将江展迎进王府谒舍。因一郡之主昏迷,县令暂代地主,招待江展。而郡王尚在昏迷中,此时郦其商与淮安王等人摆宴也并不合适,只能先让底下的士兵们吃好喝好。 郦其商吩咐庖厨做了些家常菜,勉勉强强凑齐半桌像样能看的菜肴。 “殿下,请。” “请。” 郦其商端起酒盏,“略备薄酒小肴,招待不周,还望殿下不弃嫌。此番及时雨襄助,梁阳感佩在心。在下代梁阳百姓,代郡王,敬安王殿下。” 江展举盏,“县令多礼。不必挂怀,分内之事。” 两人小叙,也知当下不宜多饮酒,闲抿两口。不多时食毕,郦其商唤来王府管家,为江展安排谒舍客房过夜。 江展叫来斥候,递信与女帝,梁阳之围已解,桂阳王率残部逃窜。 算时间,在陆启等人求助女帝的当天,江展便如天降,直抵梁阳。这并非是女帝反复催促的结果,而是江展步步为营,在确定可以出手时才大胆动手。 他一开始就打算瞄准江衡的所在,而不是无头苍蝇乱摸,哪里急奔驰哪里。 江衡才是整场叛乱的核心,掐断江衡的气焰,其他人也定不成气候。 江展是不在意他人死活的。或者说,如果今天打梁阳的是其他王,那江展不会来的。 只能说时也命也。梁阳获此番相救,仅仅是因为叛军头子在此。 郦其商离开后,江展简单交代了军中事宜,守城仍然分上下夜看守,以防敌军回袭骚扰。 和将领在王府庭院说话时,背后一道目光如兽目般盯紧了他,搞得他很是烦躁。 不就是捅过陆玉几刀吗,那个女官至于这么盯着自己? 今日大捷,江展终究心情不错,终于能有个像样的地方休息睡觉,回房后衣衫一扔,躺到榻上迅速入眠。 自接管洛阳军以来,说是没有压力也是假的,如今一举击破大敌,心上终归有些许松弛,一早醒来时已经过了巡视操练时间。 江展不紧不慢起床,穿好衣衫,正巧一开门便见王府家仆在门口端着早膳候着。 “怎么不敲门?”江展打了个哈欠。 “不敢叨扰殿下。” 淮安王是救星,昨日郦其商也交代府上莫要怠慢,众人也尽己所能,小心待客。 江展趺坐在案前进食,随口问了句,“你们郡王醒了吗?” “尚未。” 江展点点头。家仆退下。 用完早膳江展去军营巡视了一圈,将士们皆精神抖擞,纷纷和江展打招呼。 郦其商在帐中清理册目,这几日的人员伤亡,粮秣支出都需及时记录,否则拖得越久越难统计。 两人客气打过招呼,军营中各自稳定。江展转了一圈,又去街上看了看。临近中午,又回到王府。 陆玉房间门口,冷绾坐在渡廊边的栏杆上。 江展站在石阶下,上了几步,冷绾起身,挡住江展去路。 “本王进去拜访陆郡王。” 冷绾剑别在腰间,伸臂挡住门,“郡王未醒。” 江展望了望雕纹木门,努了努嘴,问道,“他死了吗?” 冷绾:“没有。” 江展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陆玉一睡便是一天一夜。 待醒来时,已经是江展抵达梁阳的第叁日了。 房间里地龙热烘烘,陆玉靠在软枕上,脸色好许多。 一觉醒来腹中饥饿,连喝五碗浓汤鲜鱼粥。郦其商命人砸开青平河冻冰,捞了些许,备着给陆玉休养做鱼汤喝。 冷绾坐在榻上接过陆玉的空碗,又从砂锅里舀了一碗,陆玉摇摇头实在吃不下了,只喝了些热鱼汤暖身发汗。 “殿下,”家仆进门来,“淮安王殿下求见。” “不是求,是要见。”门外,江展驳回家仆的说法。家仆低下头,陆玉道,“没事,你下去吧。” “进来便可。”她转而对门外的江展说。 江展大喇喇进门,门外扑进寒风淡霜,将床榻垂帘吹得微微摇曳。 床榻前一盏薄纸屏风,隔开来人和床上人。 “还以为你要不行了。”江展在屏风前站定。 “托安王的福,小王还活着。这次多亏安王相助,在下铭感五内。梁阳如今刚过灾洪,待梁阳恢复民息,定然盛情招待。”陆玉一番话确是真心实意,这次若没有江展袭桂阳军大本营,恐怕梁阳真的会沦陷。 江展负手,“你是该感谢本王。记住了,你欠我一个人情。” “自当竭力相报。” “真的?”他突然这么问,陆玉谨慎起来,“在我能力范围内。” “呵……”江展轻笑,他就知道,陆玉就不是任人摆布的主。 门外日光微暖。陆玉隔着薄纸屏风,隐隐看到他挺直如松的的修长身影。 他今日一身轻简劲装,轻盈修逸,不似那日披重甲。也没将头发全部束进紫缨冠里,只是绑了高马尾垂在肩上,更添随性。 江展背着手,上前一步。 “本王岂会随意发难。自洛阳而出后,一直疲于建工事赶路,如今前日大捷,虽终于可安眠,但长日跋涉,一直想好好沐浴一回。” “郡王何时有时间,陪本王一同沐浴?” 大魏贵族一直有泡热泉的习惯,王侯贵族之间除了席宴,射猎以供娱乐,再便是泡泉。寻常来说一家人泡一个池,同性同侪间闲叙选择泡汤也很常见。 此言一出,陆玉和冷绾交换了个眼色。 难道,他发现了什么? 那日她于马上昏厥,江展与她同乘一马入城。马上动作亲密,不确定江展有没有察觉到什么。 冷绾坐正了身体,警惕江展入屏风后,她将陆玉的被褥又往上盖了盖。 江展等待陆玉的回答。 “是在下招待不周了。梁阳此前城中有两处温泉,只是灾洪过后,已无人打理,热泉一时半会恐难满足安王。” “今夜我会派人烧热水备浴桶,安王姑且先沐,待到日后温泉修好,必会邀请安王前来再浴。” 陆玉在被褥下扎紧了自己的里衣。江展一向不是什么守礼之人,只怕他突然掀屏做出异样举动,陆玉需做好准备。 屏息间,陆玉等待江展的回答。 屋内,地龙热烘烘,榻前还有一盏铜盖火炉,木炭在静寂中燎烧出噼啪声。 江展眼睛一直隔着屏风盯住床榻上的单薄人影。屏风和垂帘模糊床上人的面目。 良久,他不在意笑一下。“那便有劳了。” 陆玉冷绾二人微松口气。 “多烧一些水吧。”他提出要求。 “这是自然。” “浴桶也要大的。” “可以。” “不然你我二人坐不开。” 陆玉一梗。这人真是阴魂不散一般。 她呼出一口气,“安王殿下,府中浴桶只能容纳一人沐浴,大的没有。” “哦。”听声音他有些失落,“你也遗憾不能和我同浴对吧?” 陆玉闭了闭眼,“正是,日后再议吧。” “嗯,等回了长安再约。” 没完没了一向是江展的特点,他最爱逼人崩溃。 陆玉没心情应付了,“再说吧。” 江展负手在陆玉屋里转了转,好似巡视领地。陆玉隔着屏风斜他一眼,他毫无所觉,自己自觉地找地方坐下,“一进来就闻到鲜鱼粥的味道,还有吗?” 陆玉示意冷绾,冷绾离开榻边,给江展盛了一碗。 江展用勺子搅了搅吹气,“你受金疮之伤,不该食鱼虾类的鲜物。医师没有告诉你吗。” 他说的没错,海鲜类食物会影响创口愈合。 陆玉怎会不知。“自是有说过。只是口腹之欲实难忍受。” 之前一直没有好好吃饭,在桂阳军的压力下食不知味。现在终于稍微能缓过气来,食欲也恢复了,眼下梁阳肉类食物只有鱼不紧缺,多吃点肉才能补充回来。 江展抬眸,“你也是个俗人。” 陆玉淡淡道,“我自然是俗人。圣人只存在于前尘历史中,圣人活着的当下是不会被称为圣人的。” 鱼粥犹有热气,熏染江展眼眸,“你看起来很会忍耐,但其实,也不爱忍耐。” 陆玉侧头,和屏风外的江展目光短暂交接,彼此不知是否看进对方的眼睛。 “肆意张扬之人有二,一者不惧,二者不慧。不惧者不计后果,要么张扬后有人为其兜转,要么惟死而已。不慧者仅为不慧,难得糊涂也是幸事,匆匆而过,不必多思。” 世人皆以忍为美德,而又皆知能忍只是因为自己无法承受不忍的后果。谋机而后动。有人为达成目的,有人为生存。同,而不同。 陆玉吩咐庖厨起灶做饭,江展于自己房内食完午膳离开回营。 陆玉又躺了片刻,饮完汤药后起身穿衣。 得知郦其商在军营中,陆玉放下心来,没有再去营中,转而去了书房。 书房中,几个家仆还在收拾,大水过后很多竹书纸书浸透,铺陈在外头的石板地面上晾干。即便如此,有的笔迹已然模糊了。 幸而是冬日,没有发霉,勉强可辨认。 原本书房墙面正中挂着的画轴已经损毁了,墨迹全部模糊,纸张也皱烂,人像已辨认不清了。 这副画轴便是她入梁阳时民众送于她的欢迎郡王图。 图上的民众大多战死或在水灾中没有撑过去。 寥败纸张撑不起原本鲜活的人物。 画残,留不住。 逐残军 入夜后,江展自军营中返回王府。一回房,房中已经放置好了晚膳。正厅后放了一盏桐木屏风,浴桶已经安置好了。 江展也不客气,坐下就吃,鲜鱼美味还有热汤,一通秋风扫落叶,身上也发了汗,迅速食完,江展步出客房,前往陆玉房间。 他没有让家仆通报,径直进了房,却见陆玉并不在房中。来打扫的家仆见江展在此,略略惊讶。至少也得让人通报一声再进自家殿下房中才是。 江展直接问,“你家主人呢?” “殿下正在书房。安王殿下若是想见殿下,奴可通传殿下。” “不必了。”江展拂袖,手背于身后,直奔书房而去。 家仆悄悄抬头望,心道这人可真是豪横。便是天大的救星也没什么礼仪,在别人家里跟在自己家里似的,没个形状。 书房门叩响四声,陆玉从案前抬头,正要说“进”,房门不请自开。 “找了你一圈,原是在这里。” 陆玉道,“正好,我也有事要找你。” 江展挑眉,趺坐而下。 陆玉将舆图展开,“我观舆图地势猜测江衡所逃之处,北边有河流阻挡,他便是逃也只能从这东南西叁处带兵离开。我们需兵分叁路追击。今日孟怀也来和我讲了下当日收编情况,我们虽收拢桂阳军大部分军力,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江衡带走的兵力仍不少,你我二人的兵力分成叁路会太分散,人数不占优势。正面出击恐不敌。” “而且若是他的援军与他汇合,追击不成反被包,我们的军队会很吃亏。”她有些遗憾,“若是那日能追上就好了。” 她观江展神色,“你不着急吗?” 江展只是微微一笑,“他跑不了。” “我带来梁阳的洛阳军只是一部分,剩余人手已经分布好,就等江衡落网了。” 原来他早有准备。怪不得她一醒来江展并没有急着和她共商追敌之事。江展虽然傲慢无耻,但在正事上还是很果敢决然。 陆玉收起舆图,“你既有准备,那我便不多言了。” 守梁阳一事为陆玉作为鱼都郡郡王的分内职责,现在叛敌已驱赶,且天子也授命江展为这次九王之乱的总指挥,追击之事陆玉恐再出面不妥。 江衡势衰,她若是出面擒之,如那日江展所言,恐有争功之嫌。 “我可借你叁千梁阳军,助你追击。” 梁阳几战打下来,所剩兵士已不多。城中还需休养生息,百姓已经不能再承受失亲苦痛,梁阳军队还需要招兵再建。 于私心而言,江展既已有后手对策,陆玉不想过多消耗自家的兵员了。这叁千军,也是报答江展解围之恩。 灯火照进江展眼眸,映得他眼睛雪亮有神。 “我不缺你这叁千兵。” 他既然这样说,陆玉也放下心来。 “不论如何,这次多谢你。” 江展不在意,“你今日已经谢过一次。我的恩都是要还的。别以为用你那个破浴桶就想糊弄过去,想得美。” 陆玉就知道,他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 她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追击?” “等天子来信再说吧。” 陆玉不解,“为何?” 他懒洋洋道,“得让江衡跑一跑,给他点希望。否则逼得太紧,困兽犹斗,我们也不易取下。” 他和江衡一样,都擅打心理战,江衡那次金银劝降也是同样的道理。 陆玉认真听着。果然,兵者,诡道也。能取胜,无论用何方法。 油灯烛火爆出细微火花声,火苗晃了晃。陆玉脸庞在灯火下柔暖透莹。 江展勾一勾手,示意陆玉靠近些。 陆玉不明所以,还是配合的向他那里稍微倾了倾身子。 “你那日阻拦我杀江衡,还没找你算账呢。我会告到御前的。” 又开始了。 陆玉后倾身体,没理他,眉眼轻低,兀自翻阅竹书。 “你是不是觉得我真的不会杀你?江衡我会杀,你……”江展幽幽轻言,嗜血冷漠的秉性时而掩饰,时而张放。没有锁链的兽,不受驯。 他打量月光下陆玉沉静的面目,嗤得笑了。“其实我……”他歪了歪头,将她从头看了个遍。 不知他在笑什么,也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陆玉知晓自己和一个疯子相对,但并不是每次以疯攻疯才有用,有时以正常状态应对,疯子也会觉得无趣。 陆玉卷了卷文书,“对了,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他一来,她先将自己的事道出,他自己也没提。 “啊,对,找你是想和你说……” “我房内的浴桶挺大的,咱俩挤挤还是能用的。” …… 江展自然是被陆玉驱逐出书房。 入夜后,府内庖厨灯火通明。几个灶共同起火,为淮安王烧热水沐浴。侍女将府中的皂角澡豆翻检出来,毛巾浴袍等一应沐浴用品盛好盘,端去放在淮安王房中。 江展正要解衣,身旁站了两位男仆从。他斜觑一眼,“站这干嘛?” “府中侍女不方便侍外男,我等服侍殿下沐浴。” 江展将外衫解下,搭在屏风上,“不必了,我自己来就行。你们出去吧。” “喏。我等在门外候着,每隔一刻钟会进来添水。殿下若有差遣,喊我们便是。”两位家仆退下。 两人退出房间后,对视一眼,一人守在门外,一人离开,前往陆玉房中。 “殿下,”仆从拜了一拜,“淮安王已入浴。” “他没为难你们吧?” “尚未。” 陆玉点点头,“行,他要什么尽量满足他,不是太过分就行。” “喏。” 江展既然已经泡上了,那她也放心去洗了。 府内能用的沐浴清洁用品都给江展送过去了,陆玉只能单用热水泡。尽管这样,也是很满足。连日胆战心惊,又加上身负伤不能碰水,陆玉也是好久没正儿八经洗过澡了。 脱去衣衫踩进浴桶里,陆玉收了收脚,温度稍烫。陆玉摸了摸胸口的箭伤,已经完全愈合了,通红的疤上长满新鲜微凸的皮肤肉。 陆玉坐在入桶的木台上,用脚踢了踢水,感觉差不多了,才将整个身体泡下去。 热气扑面,身体沉浸在热水中,将筋骨积压的紧绷的不适感一扫而光。 今日和江展在书房确定了追击一事,现下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女帝来信大概不会拖太长时间,届时江展会带兵离开,天子可能会召她会回长安,梁阳复苏的事宜就只能压在郦其商身上,临走前,她打算和郦齐商再商讨下梁阳后续重建的事宜。 还有先帝宗庙,进度已经停滞许久,若要重开,还需朝廷补款。挪用庙银的事还需和天子及时禀报。 这么一想还是有不少事。陆玉深深叹气,捏了捏眉头。 “何事这般愁怨?” 陆玉一凛,“谁?” “还能是谁,你的大恩人。” 隔着雾气和屏风,陆玉一时没看清外头的人。 外堂,江展着一身湿漉浴袍,松松扎了系带,一步步靠近内堂。 “不想和我同浴,自己偷偷洗。这是待客之道吗?” 穿过重重垂帘和热水氤氲的雾,江展慢慢地步近,却也一步不停。 陆玉出声,声如碎冰冷冽,“别过来。” 他轻笑,眼眸深深,“便是过来,你又当如何?” “嗖——”冷弩急促而射,钉在江展脚前一指距离。 他再行进一步,“嗖嗖嗖——”弩箭叁支齐发,自上而下挡住他的去路。 江展抬头,冷绾蹲在房梁上,端着弩瞄准了地面上的他。 他冷笑,“洗个澡还这般谨慎,你在怕什么?在掩饰什么?” “防的只是你这般的无耻之人。” 江展拢了拢肩上微卷的湿发,“也罢,来日方长。” 他隔着屏风望她一眼,两人目光短暂交错,江展拢了拢衣襟,负手离开。 江展离开后,陆玉又安心泡了一会,险些在浴桶里睡着。起身后身子松快许多。不多时,服侍江展沐浴的两位仆从悻悻然过来请罪。 “方才淮安王将我二人支开,一人去取水,一人倒水,我等不知安王趁机离开……” 她派两人盯住江展就是怕他又起兴生变故,果然那人还是本性难移。幸而她也早有准备。 “没事了,你们下去吧。” 夜凉月皎。 窗外飘起莹莹小雪。 ———— 霁雪日出。 梁阳各处皆铺了一层层薄薄雪迹,在晨色下凛凛生光。 长安来的斥候于次日清晨抵达梁阳。 女帝有诏,命洛阳军追击桂阳军,活捉桂阳王江衡回长安。郡王陆时明携军同行,以助淮安王。 江展陆玉接诏。陆玉又写了一封信报平安,拜托长安斥候回长安时送于陆王府中。 陆玉猜的果然没错,按女帝的性子一定会提江衡回长安的。且女帝强调陆玉助江展,其实是有让陆玉跟着蹭军功的意思。 诏令已下,二人休整各自军队,全军待发,直取桂阳军,拿下江衡。 休整一日后,二人各做准备,梁阳这边郦其商留下守城,两边精装重骑就绪。 浩浩荡荡大军出发,长龙般自梁阳城中而出。 夜帐行 taoses hu.c om 与此同时,全国各地,大魏军开始反攻。 江展在当日大败江衡后,迅速将消息递放到各处,营造江衡落败狼狈之相,动摇叛军军心,扰乱叛军判断。 而后原本要去接应江衡的汝阳王因江展带军挖断道绕路,于林中中了江展部下的埋伏,损失惨重,汝阳王带了几十骑逃走,大部分反军被绞杀在密林中。 济北地区,济北王闻江衡败讯后按兵不动,曲周侯派兵驻扎在对方营地二十里处,每日搦战挑衅,终于引出济北王相战,对方军心松散,迅速溃败,曲周侯占领对方营地,活擒济北王。 山东地区,渤海王仍势盛。山东地区前身是春秋战国时期老牌国家齐国,兵强物丰,渤海王非凡人,沙场经验丰富,有猜到江衡大败或有造势之嫌。仍意志坚定,派出叁支骑兵,前去与桂阳王汇合,接其入齐。 将军夏侯显也以刚猛打法着称,与渤海王缠战多日,仍不分胜负。 胶西王年轻无甚经验,虽有苏相相持,但苏云淮终是文臣,干戈一事趋于保守求稳,死守荥阳,固守城中。直到江展的探子来报,才获知汝阳王已撤兵,携城中兵力一举端掉汝阳王在当地的营地。 胶西地区危机解除。 ———— 一行人跟随江展的指挥行进,一路向北。 这和陆玉那日在书房和他谈的不太一样。北路有河流阻挡,原本陆玉以为会从东南西叁个方向分头追击,和已埋伏好的洛阳军汇合。 江展骑马在前头,眉眼一股子智珠在握的傲气。 陆玉打马向前几步,与他并辔而行。 “为何走北路?” 江展侧眸,轻轻瞧了她一眼,嘴角勾起笑意,“因为江衡会走北路。” “你就这么肯定,万一他没这么走呢?” “我让他走北路,他就得走北路。” 江展早有准备。 埋伏好的洛阳军分别在东西南叁处驻营地插旗,造成人多之势,江衡带残兵是不可能正面和叁路“大军队”拼杀的。陆玉说的对,叁路分军是会分散兵力的。所以江展一开始就算准堵死这叁条路,逼退江衡,那么江衡就只能被迫走北路。北路崎岖,算时间,江衡在其他叁路吃瘪绕路,再倒回来,这两天也差不多快到北边的流河了。 江展没有和陆玉正面解释,陆玉也不想过多干预,总之,既是相助,配合他就是。 大军连赶一天的路,中间只有中午的时候稍作歇息,起灶做饭,吃完后继续赶路。看更多好书就到:da oha ng.w ork 冬日天黑的早,日垂月出,天蒙蒙下,蓝黑色笼罩密林之中。寒风天冻,犹有缭乱兽鸣阵阵。 江展挥手示意停军,原地驻扎歇夜。 众军扎营,捡柴,支火堆架锅灶。 火把点亮,将漆黑夜幕照明。 深林中过夜恐会有野兽袭击。江展布置下去,分上下夜两拨人看守营地,火把要保持彻夜明亮。 虽是两支军队暂时合做一支,但自家士卒也只管自家殿下,各自为自己的殿下扎帐篷。 陆玉江展的帐篷各自一处,但也默契的离得很近。若是生事故,两位殿下还能彼此商量,更方便些。 吃饭时两人各在自己营帐里吃的,扎营后两人也没说什么话,手下人也谨慎,自家上司间交流不多,没有特别的事,也不和友军相聊。 寒夜下小虫稀疏,围着火苗扑簌。 终究是追军,不是兵临城下那般的压力。大家心态平稳,又因为各自的王不对付,大家吃完饭后很快都入帐休息。 幽静深林下,围在营地一圈的火把噼啪燃烧,篝火堆熊熊,爆出火花声。守夜士兵不时往其中添柴,以防火堆灭下去。 陆玉今日在帐中歇息后格外累。果然,高压状态下人骤然松弛下来后,稍微累一些就会放大本能承受的疲惫。 陆玉一爬上行军榻,很快酣然入梦。 陆玉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四季如春,她在爬树摘果子,那果子很奇怪,是一种形状长条的果子,头微大,摸起来有黏黏的感觉。她身上沉重,明明是她趴在树上,不知为何有树压在身上的滞重感。 陆玉手里还在拿着那个形状奇异的果子,胸口却越来越不舒适。好像有些喘不过气了,她动了动,被什么给困住了。 “呃……” 身下人深喘一口气,江展盯着她的脸,抓紧了她的手。 “呃……”陆玉终于承受不住,呼吸不通,自梦中沉沉醒来。 帐内灰蒙蒙,但有外头的火光透进,陆玉一眼便看清压在自己身上的人。 陆玉大怒,压着声音,“你找死!” 江展沉沉地笑了。微哑道,“嘘——小声些,我还没出来呢。” “给我弄出来,就放过你。” 陆玉当即翻身压住他,抬手要去拿剑,但是手腕被他握在手心里,滚烫手心如火,几乎要灼伤她的手腕。 江展舒适哼了一声。“别摸剑了,我给你撂案上了。” 陆玉怒极,空着的那只手直接掐到他脖子上。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真以为只有你可以任意妄为?” “哈……啊……”江展张着嘴,攥紧了她的手上下摩挲他的茎根。他并没有反抗她的扼喉,借着她掐他脖子的力度,近乎凶狠的用陆玉的摩擦自己的阳具。 身体的快感与窒息感纠缠,诡异而浪荡。 月光从薄帐上透进,照在江展脸上。他几乎迷恋地缠着陆玉的满是怒意的眼睛,借她的手坠入深渊。 寒冬腊月下,他偷进帐中。或许也不算偷,在他看来,只是光明正大的进。 江展上半身衣衫扔到地上,将陆玉的手伸进他的绸裤内,一遍遍抚慰他勃起涨大的淫根,他连靴子都没脱,贴着她的身体蹭着。 陆玉慢慢松了手。她不能真的掐死他。他也不会因为她掐他而停下要做的事。 陆玉扬手打了他一个巴掌。 江展躺在她榻上,用舌头顶了顶被打的那半边腮,眯眼笑,“小点声,不怕被别人听到?若是有旁人进来,我便说是你深夜将我拖进帐内,欲对我行不轨之举。不信你试试,他们是相信衣衫不整的我,还是衣衫完整的你。” “呵呵……”他笑的疯狂而快活。 “我不碰你。等下面出来了我便放过你。” 陆玉右手湿漉漉黏糊糊,冷冷道,“已经出来两回了。” 江展挑眉,“哦?原来你感受到了……呵呵……” “还不够啊……”他呼气粗重,翻身压下陆玉,嗅闻她的脖颈。“我不碰你,你得碰碰我,让我舒服了才行……” “你不碰我,偏让我碰你,欲行不轨者偏让他人对其行不轨之举,是否精神失常?” 江展低低地笑,胸腔隆隆震动。 “呵呵……疯狗就是这样的,随地乱咬,随地乱射……在他想留的地方,留下想留的东西……” 两人距离很近,江展把目光慢慢移到陆玉的嘴唇上。 “你敢。”陆玉眼如寒刃。 江展眼仁一亮,“你在想什么?难道你想让我……” “呃……”江展险些没控制住,身体压制着陆玉一顶,“捏这么狠,想要我的命吗?” 陆玉身体一紧,大骂,“淫荡。” 江展笑得分外喜悦。 手上的湿黏延伸到手腕,陆玉皱着眉,避过他灼热的目光,看向帐顶。 “呃……”江展长长舒一口气,将陆玉的手放开。 他捞过她没脏的那只手,扣紧她的身体,鼻尖从她的脖颈滑到肩头再到手腕。 月光如玉。 浅薄光影下,江展眯着眸子,忽而注意到她的手腕上有一道浅浅牙印。 “谁咬的?”看牙口不像小孩子。 他不提陆玉都忘了。这是九王之乱前,她在房中杀的那人留下的,那人叫……审衡。 “与你无关。” 江展如潮快感迅速退却,眸色渐趋冷静。 他猛然将虎口塞进陆玉口中,将她的头掰到一边,在她露出的大片颈子皮肤上狠狠咬下。 “唔……痛……”陆玉屈膝狠狠踹过去,江展庞大身躯摔落榻下。陆玉弯身捡起地上他散乱的衣衫擦了擦手,扔到他身上。背过身去,睡觉。 可江展并没有走的意思,陆玉身边一沉,江展也爬了上来,舒展了下身体。 “同侪间同吃同睡,郡王应该不介意吧。” 脸皮甚厚。 一夜安宁。 晨光入帐,躺在榻上看,隐约能看见帐顶积的点点露水。 江展醒过来,揉了揉眼睛,歪头看,身边空无一人。 她起这么早。 早晨的风有些急,吹拂帐帘,涌入寒风。 江展清醒了些,起身穿衣。 出帐后,望了一圈,没见到陆玉。江展整理下衣袖,坐到刚熄的火堆前,和将士们同饮白粥。 “殿下,这么早。”兵士们和他打招呼,江展一一点头,“冷,睡不着。” 白粥冒着热气,飘绕在眼前,江展眨了眨眼,看到不远处陆玉从自己帐中出来,看起来刚刚洗漱完。 洛阳将往江展身边凑了凑,给他又添了半碗粥。 “殿下,郡王……怎么会从你的帐里出来啊。你今天早上,怎么从他的帐里出来啊?” 其他人也挪着屁股凑近了,竖起耳朵。 “走错了。”江展望一眼那边的陆玉,她和女官往后面领饭去了。“昨晚一进帐,吓了我一跳。就把营帐让给他了,我去他那边歇的。” 洛阳将愤懑不已,分外鄙夷,“什么人呐,自己屋还能走错了。” “是啊,什么人呐。”江展附和。 战之罪 拔营后,两军继续行进。 陆玉江展二人并行,中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行至中午,还未见河流,却已能听见潺潺流水声。 前方嘚嘚马蹄声急促,是洛阳斥候。 斥候下马行拜,“殿下,卑职循着一路而来的痕迹,林中在我们之前已经有大量马蹄脚印,观泥土干涸程度时间不长。再向前,有篝火残堆。若是不出意外,桂阳军军队这会应该快到河边了。” 要想过北边,江衡只能携军队渡河。 如江展所料,时间正正好。 江展笑一声,“诸位,叛军就在前方,取江衡人头,进功加爵!” 洛阳军振奋,“杀!杀!杀!” 陆玉冷言提醒,“淮安王别忘了,陛下要的是活捉。” 江展未理会,执矛策马而出,林中大军隆隆行向河道。 陆玉拧着眉打马跟上。 这人令不进心,实在难受牵制。 一路颠驰,却见前方突然停下来,陆玉忙勒马,前进几步,“怎么了?”冷绾上前看调马头回来,“前面路断了。” 陆玉骑马到前面,果然,几米宽的深坑,像是新挖开的,泥土都是新的湿的,积图堆到边上,隆起小山一般。 “会是桂阳王所为吗?”她看向江展。 江展眼色深如潭,“他恐怕没心思挖坑断道。” 他环视一圈。林中静静的,只能听到水流声。 “绕道。” 两军绕开泥坑,只能往更崎岖的密林道。小道不好走,甚至称不上路。沿路都是被砍断的半枯半绿的荆棘。 江展勒马停了停。陆玉也觉出不对了。 这条小道,已经有人走过了。砍断的荆棘就是最好的证明。 江展勒马后退,“往后撤!” “嗖嗖嗖——”林中急起刀兵。暗箭起,打乱江展陆玉的队伍。 紧接着,一队骑兵从坡上急驰而来,长刀长枪横扫。他们人数很少,借着骑马的优势,几进几出,将洛阳梁阳的密集步兵顷刻间打散,被乱刀砍死的死做一团。 陆玉大喊,“都别乱!” 江展冲进对面的骑兵团,一挑叁,长矛刺、扫、拨,一番交手下来,对面实力不俗,不是普通骑兵。江展认出他们的兵服服饰,“你们是齐军?” 对面不说话,也并不死战,绳索绷紧的声音细微的传进江展的耳朵,他猛然拉起马缰,骏马嘶鸣着扬起前蹄,下一秒,马前蹄处兜起带刺索网,兜了个空。 浓烟起。 陆玉陡见后路被堵,“江展,不要缠战,他们是要拖住我们!” 密集火光迅速从四面八方扑过来,而齐军骑兵借着提前布好天罗地网的优势迅速从坡上撤离。 “步兵所有人将水源倒在自己身上,随我冲出大火!” 骑兵撤离的路线反而给江展提了醒,他扬矛割断带刺索网,劈开路,带领大军奔驰着逃出火光包围圈。 背后密林浓烟滚滚,愈烧愈大。 夺命逃窜后,众人疯狂喘息着。而江展不允许就地歇息,两军随即直奔流河。 远远地,江展望到上坡的流河,他点了一支小队,“你们,顺着上游顺水渡到对面截击,其他人,跟我去下游。” 齐军拖延他们就是为了给江衡渡水的时间。江衡按最近的道路只能从下游渡河。 果然,疾驰到河边,河边全是丢下的炉灶火堆,还冒着烟。 此时江衡已在河中,江展下马,“所有人,渡水!” 河水及胸高,在水中跋涉,不论是马匹还是人,比起在陆地减慢许多。 冬季河流刺骨,流速也不稳定。就在江展陆玉两军渡河的过程中,竟然可以撞到被淹死的新鲜的桂阳军尸体。 江衡一路逃窜,行至流河这里,兵士已经不剩多少了。 被叁路洛阳军所慑,大部分兵要么逃走要么就地偷偷投靠洛阳军,原本望不到头的士卒长龙早已不成型。 又遇粮草缺失起内讧,深夜赶路累死的冻死的,江衡身边兵卒已不到百人。一路上原先和几方联系的斥候不断来报四面大败之势,江衡力乏心疲。 成败一瞬。兵败如山倒。 冻僵的躯体从河中爬上岸,所有人已经筋疲力竭。 小将打开水袋,给江衡递过去,“殿下,喝点水吧,这些是温的。” 江衡麻木地转头,只是轻轻摇了摇。 而上岸不足片刻,喊杀声起,江展安排的人突起,立时看到江衡上岸的队伍,砍杀向江衡与其残部。桂阳军兵气已不足,竭力抵挡,很快大多人死于洛阳军之手。 江衡感到眼前模糊。 马蹄阵阵,齐军骑兵赶来,一阵厮杀,将不多的洛阳军剿灭。 而与此同时,江展带领的大部队已经将要上岸了。 骑兵首领分出一匹马牵到江衡面前,“殿下,渤海王命我等接殿下入齐,殿下快快上马吧!” 而身后,江展的声音已经清晰地传上岸,“江衡,束手就擒吧。” 两军拖着水很快上岸,残兵败将只靠一小支骑兵支撑,如何敌得过士气正盛稳操胜券的洛阳梁阳军? 最后几个人将江衡护在身后。 谁胜谁败,已不言而喻。 “呵呵……”江衡笑起来,苍凉薄风下将他的笑声掩埋。 他拨开保护他的人群,站到他们身前。“诸君,我已至末路。” “拿了我的人头,去魏廷邀赏投诚吧。” “殿下,渤海王还在支撑您,留得性命在啊。我等以命相阻,殿下乘马速逃往齐或有一线生机!” 江衡目光缓缓看向遥远的南方,那是桂阳所在的位置。 “我无遗憾,天亡我矣,非战之罪也。” 他猛然拔出刀来,刎向自己颈项,“当啷……”江展抬手一箭,将江衡手腕射穿,血涌如注,他手中刀刃无力落下。 顷刻间军动,连搏杀的机会都不给对方留,江衡部下奋力抵抗,很快被压下,以死示忠。 “为什么,连自杀的机会都不给我……” 凄怆问天,朽枯败叶残落。风萧水寒,孤云掠影,冰雨沥落而下。 …… ———— 江衡被一路押送至长安。 为中途不出意外,陆玉派人短暂回了一趟梁阳,拉出一辆囚车,将江衡监禁在里面。 江衡手脚缚上了铁链,为防他咬舌自尽或是撞柱自尽,江展派人携带创药全天监视江衡,并且在他嘴里塞上布团,只在吃饭时取下。 …… 长安将要近在眼前了。 进长安前的最后一夜,连日奔驰,抵达一处驿站。江展终于允许大军开怀畅饮。驿站酒水存货远远不够供应偌大的军队,将士们将酒倒进水缸里,一同取用也是共饮。 江衡囚车在光影之外。四个人围了四面,监守着他。 他靠在囚车柱上,望着月亮。 有声音靠近囚车,江衡眼珠动了一下。 陆玉抱着一个长包裹,将包裹在江衡面前打开。 江衡拖着身体爬过去,铁链琅琅作响。 是他的古琴。 那日江衡部下全部被杀死,兵器古琴水袋仅剩的粮草全部收归江展。 他嘴被堵着,说不出话。 陆玉只是沉默着,把古琴侧着伸进了囚车里。 江衡惶惶然抱住古琴,垂下了头。 陆玉看不清他的表情,背过身去。只听得些微的呜咽,很轻很轻,散入寒风中。 …… 盛大的迎礼从长安北门排到南门。 一入长安城门,百姓欢呼相迎。万人空巷,庆祝这场险些撬动半个国家的最终胜利。 百姓仰望英雄,唾弃背叛者。囚车进城前被黑布遮盖,以防百姓做出过激行为。尽管如此,百姓对惊动颠覆他们正常生活的逆贼恨之入骨,烂菜烂鸡蛋甚至还有泔水,尽往囚车上发泄。 陆玉在前头慢马而行,江展笑着和民众摆手打招呼。 一夕王侯一夕囚。 “郡王为何神伤?”江展余光瞥到她的脸。陆玉摇头,“无甚。” 女帝亲临北门,迎接两位强将,入常乐宫,设宴为二人及前几日抵达长安的曲周侯苏云淮接风洗尘,并置酒大飨士卒。 女帝知诸将疲乏,又身负甲,并未将夜宴进行很久,饮足饭饱后很快散席,批二人及其众下两日假期休歇,再来朝受赏。 宫门外,两辆马车各停各的。 陆玉先行出宫来。 陆启在马车上一直掀着帘子,见到陆玉后,“时明!” 陆玉回神。多日离家又从环生险象中艰难脱身,此刻见到家人,分外欣喜。 “二哥!” 陆玉冷绾二人上车,车夫策马,启程回府。 江展在宫中路上和手下将领聊了一会,出来的晚,一出来,就见江永急切上前,“兄长。” 江展摸摸江永脑袋,“感觉又长高了。” “祖母呢?” “已歇下了。” 江展点点头。 兄弟二人上车,江永道,“方才看见了陆府的车。”江展半眯着眼,有些困,“嗯,怎么了?” “我知晓他与你同捉了江衡,但是这样岂不是要与你平分军功。” 江展睁开眼。 他如何不知。陛下说是让陆玉协助,其实陆玉在不在意义都不大。 他拍拍江永的脑袋,“这些你就别管了。好好读书。” 通往陆王府的马车里。 路上陆启一边问陆玉这些时日如何过来的,陆玉长话短说。陆启夸善舟,这次多亏善舟报信。今晚本来善舟要一起来接陆玉,小孩子熬不住夜还是睡下了。 骤然松懈下来的身体和心理,回府后陆玉连澡也没洗,倒头便睡。 一觉醒来,已是第二日中午。 府中仆从知陆玉疲乏,提前烧好了热水,陆玉泡透身体,神清气爽。侍女将膳食送上,好丰盛的一桌。炙肉炖鸽鲫鱼汤,冬葵炒肝炮豚锅,尽管昨日在宫中已吃过,但昨夜之味早已忘却。不如家中珍馐小宴。 陆玉叫来冷绾,二人共食。 饭足陆玉去了书房,还没坐稳,就听见善舟连声喊,“叁叔……叁叔……” “我在这呢。”陆玉在书房喊,善舟闻声而来。 “叁叔!”女童与一只体型庞大的海东青扑进陆玉书房。一个扑进陆玉怀里,一个落在陆玉肩上。 江阴侯 海东青似乎长得更大了。这种凶猛强健的鹰隼长得特别快。 它头顶顶了一只赤珠小冠,甚是神气。 当时出发去鱼都前,善舟送的这只睁不开眼的“小灰鸽”成了她递出消息的关键。 “叁叔,你吓死我了……我可是救了你,你要怎么谢我。” “小灰特别厉害,娘说可以不吃它,它是咱家的屠耆。” “什么凸起?” “功臣啦。” 善舟挤到陆玉怀里,“这次回来你不会再出门了吧。” “唔,短时间内应该不会了。不过还是要看陛下的意思。” 善舟好养一些小动物,但是海东青这种体型的鹰隼不是寻常集市能卖的。 陆玉伸臂,海东青乖巧顺着她的肩膀跳到陆玉的手臂上。海东青低下头,陆玉摸摸它的脑袋。 “善舟,小灰你是从哪弄来的?” 善舟摆弄案上的竹笔,用毛尖搔海东青的毛腿。海东青“咕”了一声,摆了摆头。 “二叔母给我抓的呀。” 说起来,陆玉的两个嫂嫂都不是大户人家的女子。出身皆平凡。 长嫂壶金儿是一名普通的山水郎。所谓山水郎即是游历山水的画家。她父母早逝,与长兄的姻缘起于陆萧某次受伤,在山中被壶金儿所救,山中时日不长,却让两人定下情来。最开始,老郡王是不同意陆萧与壶金儿这门亲事的。 壶金儿身份不求显赫,却连基本的门当户对都不是,像陆府这种身家,总要与门楣相当的人家联姻以保朝中地位,应付朝中突变的局势。而壶金儿对陆家而言,完全没有任何助力。 陆萧当时将人接到了长安,却也被父母拦下,二人不得相见。 后来一件事迫使老郡王不得不同意。 壶金儿怀了善舟。 生米已煮成熟饭,传出去陆府已没脸面立足长安。就这样,陆萧以隆重周礼将壶金儿迎娶进门。 老郡王生前是不怎么喜欢这个儿媳妇的,对壶金儿颇有防范,且壶金儿自小学画出师后多游历山水,并不以大魏繁杂礼节为重,对于高门高户的诸多礼节总是心不在焉,不是大家闺秀,也不是寻常知礼女子模样。 生下善舟后,壶金儿也不是那种悉心照看孩子的母亲,将孩子丢给家中人,时不时出门远游,回来后带来一筐的画卷,都是她眼中山水,洒于纸笺之上。 随性而无畏。 二嫂飞烟与二哥陆启的姻缘,则是飞烟自己求取的。 那时飞烟将陆启从生死边缘救回,老郡王夫妇甚是感激,愿以丰厚酬礼答谢飞烟,飞烟却只是摇摇头,表示什么金银财富都不要,只想做陆启的妻子。 老郡王夫妇愕然。 长子的婚姻已经不在掌控中,次子虽身残,但以陆府地位也可给陆启找一门好姻缘。左右犹豫之际,陆启出现,同意飞烟的要求。 陆启当时已无生志,飞烟图他的身份他明白也不过是想要过得更好,比起可花尽的财银,身份才是买不来的。自己死后,飞烟即便是寡妇身份,仍可以陆启遗孀身份再嫁他人,自己能给予她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陆启以身相许,答谢自己的恩人。只以为自己或许有哪一日便不想活了,离开人世。没想到两人陪伴多年,陆启在飞烟的陪伴下渐渐脱离死志,与长兄叁弟共同撑起陆府。 飞烟下水爬树不在话下,人也跳脱,原本只是百戏班的候补成员。嫁进陆家后,善舟那会叁岁了。飞烟喜爱小孩子,常常带着善舟上蹿下跳,善舟现在的性格有很大一部分是飞烟影响。 “二叔母可厉害了,还会变戏法呢。” “那你有学吗?” “有呀。” “学的什么?”陆玉随口问。 “把人的头摘下来。” 陆玉斜眼觑她,“二嫂教你这个。” 善舟点点头。 “摘人头何需用变戏法的方式,都是虚影罢了。刀砍剑劈,便可取下。”陆玉道,“好啦,现在和你说这些还是太早了。”她点点善舟的鼻子,“杀人是要偿命的,可以变戏法玩取悦自己,但是不能真的说杀便杀,明白吗?” “明白,”善舟用笔刀削断一截竹笔,“娘说,想杀的时候再杀。有需要的时候再杀。以杀为乐,是为昏。以杀止杀,是为明。” “孺子可教也。” ———— 两日后。 朝臣集聚于朝堂之上,明朗当下局势。 目前战场只有渤海王一处还在坚持,其他均被大魏斩获收割下战场。收拢了大部分兵力后,山东战场那边朝廷可支援夏侯将军足够的兵力和粮草。一处之乱,不成气候,民心皆在大魏,渤海王败也只是早晚的事。 理清战事后,便是册封。 淮安王江展为本次九王之乱总指挥,领头功,女帝赞其“谋谟帷幄,决胜千里”,桂阳郡叁十八县并入江展治理之下,再封邑叁千户,赏金百斤。其弟江永赐济北郡十五县,暂代济北王,待加冠礼后可回封地。 郡王陆玉赐封号安梁王,赏金百斤,赐长安豪宅叁座,兼正式任命为御史大夫,位列叁公。 其他人也同样论功行赏。 一番行赏下来后,诸臣没有争议,江展位列头功,赏赐最高最多连带其弟也赐赏毫无争议。而陆玉虽未得封地,但其封号“安梁王”分量很重。 先祖开朝后只给定朝前叁的功臣册封了封号,其他王均只以封地名为号。 而后再无先例册封封号。 陆玉是继开朝前叁位功臣后的第一个不以地名为号的王。 原先朝臣间就已感受到女帝对陆玉的重用,这次平乱立大功,陆玉已是万人之上的地位,连有封地的江姓诸侯王也需敬陆玉叁分。 散朝后,女帝留下去过前线的重要将士们正式设宴犒慰,陆玉江展苏云淮等人皆前往明光宫。 明光宫妃常乐宫重大场合祭祀所用,更为宽旷,可观明光宫外林苑风光。 箫韶九成,凤凰来仪。林苑中有越鸟绽尾,粼粼艳羽,光彩生辉。 各人坐于食案前,媵侍服侍于女帝身侧,从酒卮中舀出清酒,盛于女帝杯中。女帝举起漆耳杯,“诸位爱卿,今日开怀畅饮,庆平乱之功。随饮随食,不必拘礼。”她率先一饮而尽,堂下众人亦举杯,回礼女帝。 菜肴上案,侧廊香炉生青烟,熏染宫中。笙箫交错,众将慢饮,女帝叫来身旁的常侍,说了句什么,常侍点头退下。 陆玉和苏云淮照常分坐在女帝两侧,这次不是燕礼那般坐得近,和众人一同在堂下。江展紧挨着陆玉。 “恭喜安梁王。”江展端起耳杯,敬陆玉,陆玉举杯回礼,“多谢。” “虽然安梁王在捕获江衡一事上没什么作用,但是陛下欢喜。陛下之意,便是臣下之意。” 赤裸裸的讽刺自然而然从他口中而出,而他满眼端正笑意,微微喧扰之下,旁人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陆玉点头微笑,“淮安王知道便好。” 一番微小唇舌交锋,两人收了笑脸坐直,互不理会。 协律艺人演奏毕一曲,纷纷退下,笙乐暂停。明光宫中静默一瞬。 本以为演出结束的协律艺人退下后会上来一批新的艺人。 但这次入堂的不是别人,是戴着锁链的江衡。 常侍在一旁尖声,“听闻桂阳王擅琴,今日座下都在,不若为诸位演奏一曲如何?” “咣啷……”那张一路跟随江衡的古琴扔在江衡脚下。 女帝慢抿一口清酒。 其他人脸色绷紧,交头接耳之声也停了。 提进廷尉府大牢后,江衡没有换上囚服,女帝也没有立时废了他诸侯国的王位。 他身上还穿着那日被捕时的轻甲里衣,已脏污破损。 江衡跪在地上,低头望着终于斑驳掉漆的琴,慢慢抬起头,望着高高在上的女帝。 “要杀便杀,何苦羞辱我。” 女帝不言,媵侍为女帝续上清酒。 常侍厉声道,“桂阳王想要抗令吗!” 陆玉垂眸出神,只盯着自己的食案。 没人敢出声,谁为江衡说话便是为逆贼说话。 无声的威压下,众目睽睽,江衡捞过古琴,深深注视片刻,他攥紧琴弦。“绷,绷,绷……”琴弦全部断于他手。弦细而利,割伤他的手掌,嫣红血迹无声滴入朱毯上,吸干,了无痕迹。 “死去的琴,不会发出琴音。死去的人,也不会再奏此琴。”他一字一句,拒不受辱。自己已与死人无异,几近解脱。一无所有后,无所畏忌。 女帝给常侍递了眼神。常侍示意人将江衡拖下去。 笙乐又起,其乐融融,觥筹交错,仿佛刚才的事不曾发生过。 …… 陆王府府上的牌匾换了新的,贴金箔金字刻泥,朱漆玄木,小篆书之:安梁王府。 而女帝赐下的叁处豪宅地契和金印由女帝贴身常侍送来王府,陆玉收下了那枚象征安梁王身份的龟纽铜胎鎏金印,却没有立时收下叁座豪宅的地契。 次日进宫,女帝在宣室翻阅陆玉整理的在梁阳期间的经战详述,问陆玉,“为何朕给你的地契未收?” 陆玉起身,拜了一拜。 “陛下,臣想以这叁处大宅换一处宅院。” “讲。” “臣只求陛下赐,原江阴侯姜府大宅。” 平乱定 江阴侯姜宣。 其父跟随先祖打天下,封其为异姓诸侯之一,得太原郡与河内郡二处封地,先女帝时期,姜宣勾结胡奴泄露大魏兵防舆图被下狱,全家抄没,腰斩于东市。 女帝合书,微惑,“为何要那里?” 陆玉低眸,“姜府位置开阔,四面环水,紧靠魏宫。听民间闲谈风水,此处得气藏风,是个好位置。如此闲宅废置,甚是可惜。臣不敢坐拥叁宅后再求赏,陛下赐一处臣便心满意足。” 女帝不甚在意,摆摆手,“废宅而已,闲置也无用。你想要便拿去。地契会送你府上。” 陆玉低头,“多谢陛下。” “说起来,江阴侯当年也救过朕。”女帝怀思,思绪淡淡飞到当年围猎之事。 陆玉眼珠动了动,袖手垂眸,“射礼时有听闻苏相提起过。” “但……”女帝眉目肃然。通敌叛国是帝王的逆鳞。不论是哪朝皇帝都不能容忍。女帝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终究是叹了一口气。 静了一会,陆玉开口,“不过陛下,臣斗胆一言。这次论赏,苏相赐赏是否过犹不及。” 苏云淮此次受赏,良田千顷,赏金百斤,苏家享有立庙之权。 苏云淮已官至高位,封无可封。钱权早已不缺。前两项很是不起眼,立庙之权断不普通。女帝允苏家可立庙,几乎将苏家抬到与江姓宗亲等高的地位。苏云淮的赐赏之所以没掀起议论,实在是江展陆玉二人风头太盛,压过所有人,而苏云淮本就是女帝左膀右臂,不管有没有这次平乱之功,他不管拥有什么,只要不危及皇权,很少人会说什么。 “朕明白。” “臣不明白。为何陛下明知封赏太过还要添大苏家声势?” 女帝漆黑眼睛掩于睫羽之下,沉潜如潭,“你将来会明白的。” 女帝拿出两卷竹书,扔到案上,“淮安王连上奏两卷,要求他来审桂阳王。” “朕知道,江景当时那事便是江衡挑唆而起,江展怀恨在心。” “朕倒是认为桂阳王已不必再审,只需他签字画押,将这宗案子定下,尚书令那边留档即可。” 虽说桂阳王起乱全国皆知,但是朝廷办事也需按流程,叛乱造反这事不是小事,需将详细档案和供词簿整理清楚后归档,也需些时日。 女帝不想审江衡,也不急于杀他。昨日之宴已可见端倪。 比起杀了江衡,羞辱对他来说才是最残忍的。女帝也深知这一点。 陆玉不知为何有茫茫的兔死狐悲之感。 “时明觉得,淮安王这人如何?” 江展当下正是平乱大功臣,万众瞩目,纵是陆玉再讨厌江展,也不过她二人之间的私怨。陆玉也须得在天子面前表现的平和有礼,盛赞同侪。 “臣以为,淮安王果敢猛毅,有勇有谋,实为栋梁之才。” 女帝微哂,却也点头,“安王是有几分本领。” 从宣室里出来,陆玉正下石阶,身后有人叫住她。 “安梁王且留步。” 陆玉回身,是中大夫杜明。陆玉听二哥陆启提起过,当时杜明作为使节劝降江衡被困,回到长安后第一时间向女帝禀报梁阳困境,亦算恩人。 “杜中大夫。”陆玉拱手,“之前听家兄提起,大夫心系梁阳帮我报信,感激不尽,请受我一拜。” “不可不可,”杜明扶住陆玉胳膊,“举手之劳。安梁王拼死守城,亦是为长安百姓着想,更该是在下拜梁王。” “殿下,”他肃色,望了望四周,“方便简单一叙否?” “自然。”两人并行下石阶,行至宫门处,周围已无人。 杜明谨慎开口,“在下自梁阳逃回长安,亲眼见到有刺客守住长安入口,灭杀梁阳斥候。那时,我本以为可能是桂阳王安插在长安的细作。可桂阳王已然落网,其同党也已凋零,若是有内应,早该有异样动作。” “杜某猜测,那二人与桂阳王无关,是从长安派出的人。” “那个节口恶意切断梁阳与长安的联系,恕杜某直言,暗处人最直接目的便是要梁王你的性命。”杜明越说心下越慌乱,又四处望了望。“杜某今日多言了,只是梁王今后多加小心,这长安里,有人在盯着你。” 陆玉正色作拜,“多谢。”两人匆匆告别。 杜明今日一番话诚恳,验证了陆玉当时在梁阳的猜测。 此人两番出手欲取她的性命,但似乎也并不着急。陆玉在朝中并未有明面上的仇家,此人上可操纵射礼的细节,下可探知战场局势,不是普通权势之人。 可究竟有什么仇恨要置自己于死地?真要说陆玉的仇敌,只能是江展,但这两次也绝不会是江展所为。 陆玉思绪杂乱,步出宫门,锦篷马车已在宫外等候。陆玉上车,车铃碎响,缓缓往陆王府驶回。 出魏宫后的交叉道,马车一刹,陆玉没坐稳,往前栽了一下。车夫闻车内动静,忙问,“殿下,您没事吧?” “没事。怎么突然停了一下?” 车夫道,“有马车和我们的挤在路口了。” 路口就这么大,两辆马车无法并行。 “殿下,对面没有让路的意思,好生无礼。”车夫提高音量,“前方何……” “别喊了,让他几步,让他们先行吧。”陆玉无心纠缠,车夫应了一声,控马后退。 寒风微起,掀开车帘一角。陆玉顺势撩开,看向外面。 很大的阵势。不是一辆单马车。是一趟车队。 对面马车看起来更为华贵崭新,后面跟着十几匹大马载着行李,似乎今天刚进长安。 车夫听街上百姓闲聊,和陆玉道,“殿下,这车队好像是沉老宗正家的,说是沉老宗正的小孙,一直养在外头,今年接回家了。” 高门贵胄这些事不稀奇。 今日虽冷,但日光敞亮。陆玉掀着帘子等着车队过去。马车缓缓驶开,后头紧跟着一匹赤红高头大马,马背上立着一位公子模样的人。 织锦绸袍,华服暗纹在光下熠熠生辉,腰间珠玉随马匹的行进铃铃作响。稍微靠近些,才能看清这位公子的脸。 气质沉静,眼珠漆黑深不见底,清俊面目淡冽,在光下镀了薄薄一层金,他眼眸淡淡扫过,像一条冰冷的蛇无声掠过。 陆玉眼瞳一震,攥紧了锦布车帘。 怎么可能……他竟然没死……? 可她明明杀了他,在梁阳陆王府。剑透左胸,穿心而过,毫无留手。 陆玉放下车帘。 按当日审衡所言,审衡全家只剩他一个,又怎会成了沉老宗正的小孙? 审衡知道她是女身,如今又入长安,若是接沉老宗正爵位,势必要和她在朝堂相对。届时,陆玉将腹背受敌。 不对。 陆玉冷静下来,或许世间真的有长相相似的人。她不能乱。 车队缓缓驶离。 ———— 叁日后。 陆玉携冷绾入廷尉府。廷尉史闻手下通报安梁王到访,亲自出门迎接。 “见过梁王殿下。” “廷尉史不必多礼。本王今日来只是替陛下问询桂阳王一些事宜。”陆玉是御前大红人,更别说活捉桂阳王她居二功。她来见头等大罪犯毫无争议疑虑。 “明白。梁王殿下这边请。” 廷尉史带领陆玉下两层楼入暗监。桂阳王所禁之处必不同于寻常罪犯。下暗监后,空气中潮湿发霉味道愈甚,夹带着烂肉腐肉的味道。不时有犯人受刑痛苦的嚎叫求饶声,如人间炼狱。 陆玉眼前发黑发昏。胸口揪得紧,腹腔翻江倒海。她扶住发霉潮湿的墙壁,墙上腐烂青苔滋进指甲里,陆玉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呕……” “殿下……”廷尉史大惊。 冷绾扶住陆玉手臂,“家主……” 陆玉又吐了两回,廷尉史忙让人开窗通风,又扶着陆玉在空室坐下,拿来薄荷油给陆玉鼻下熏了几下,陆玉不适感方才消散些。 “来,喝些水漱漱口。”廷尉史将茶杯递上,陆玉接过,“见笑了……” “嗨,正常,很多新人不管是来当差的还是下狱的,第一次来这里都这样,没习惯,等待久了就好了。” 廷尉府中用刑甚为残酷,为逼罪犯伏法,在暗监中上过的极刑数不胜数。 “我家家主之前受过箭伤,还未好全,嗅觉比较敏感。”冷绾替陆玉解释。 “啊,原来如此。”廷尉史正心下腹诽安梁王沙场见血不少,来了暗监就受不了,他道,“不若殿下在此等候,在下差人将桂阳王提审到这里,殿下可不必深入牢中。” 陆玉扶案起身,“不劳烦了,现下已无不适,劳烦廷尉史继续带路了。” 暗监尽头的水牢。 地面污水生细蚊飞虫,不时有老鼠窜过。面目污浊不清的牢犯捉住老鼠会嘿嘿笑,生咬鼠头。过道很宽,每经过一处牢笼,都会有人将手臂伸出栏杆外,虚无地抓什么,嘴里叫嚷着不清的话语。 这些都是被折磨疯犯下重罪的死刑犯。 廷尉史脚步停在最后一处牢房。 江衡坐在浸在污水的稻草上,四肢皆被铁链缚住,链锁尽头深深钉在墙上。他抱琴闭目,听到脚步声也未曾睁眼。 陆玉朝廷尉史点头,廷尉史拿钥匙开门,不多时便退下。 冷绾守在门外。 “来此作甚。”江衡未睁开眼,却也知道来者何人。 “你来,必不是为了与我叙旧。不过我也想不到,你欲问什么。” 陆玉定了定神。 “当年江阴侯通敌的案子,我想知道,是谁告的密。” 帝心慑 江衡睁开眼。 “你问这个做什么。” 陆玉垂眸,含糊其辞,“受人之托。” “若是你肯告知,我……”她一时竟想不出能用什么条件和江衡交换。将死之人已无欲无求,已没有什么能再打动他。 江衡苍白地笑,“难不成,你想说求天子放我一命?” “抱歉,我做不到。”她深吸一口气,如实回答。 江衡亦知。他微微一笑。 “你若是真答应了我,我反而至死不会告诉你。”将死之人无需好听的虚言,那只会让他感受到戏耍的冒犯。 陆玉抬眸,眼睫微动。 江衡抚摸着琴身,缓缓看向她。 “板上钉钉的事,不要再想着去翻案,否则滚钉板的人会变成你。更不要想着去报仇,否则你也会被打成一派的逆贼。不论是前女帝还是现女帝,都不会容忍任何通敌叛国之事。” “换言之,这是任何一个天子都难以容忍的。” “你猜,江瑾会怎么处理我?”他笑起来,不甚在意,好似在讲别人的事。 “先祖开朝后灭绝了所有异姓王侯,如今轮到同姓王侯了。在王的眼里,只有牢牢握在手里永不更移的权力。” “不论是你还是江展,你们都是她手里的一柄刀,利刃无处可用便是悬挂之时,抑或是永不见天日。” 他望着那一方小小窗口折射进的一块光,眼中却是黑洞洞的,透不进一点光。 “你觉得,你们能风光多久?” “只要能完成我想做的事。” 江衡笑了。“我终其一生,也未能完成我想做的事……” “不要总是想着以一件看起来不可能的事,为自己的终身目标。会很痛苦,像我一样……”他眼神缥缈起来,牢内光尘浮荡,落在他的黑色瞳孔中。 陆玉眨了下眼,眼睫同样落上细微光尘。 江衡嘴唇动了动。 陆玉猛然抬起头,浑身一震,脚步钉在原地。 江衡说了一个名字。一个她自小便熟悉的名字。 一时间,陆玉瞳孔颤动,起伏着呼吸。 她嘴唇微微颤抖,“多谢……” 锁链轻声碎响,江衡抱紧斑驳残缺的古琴再次闭上眼。 “我累了。你走吧……” “我听到,阿颖在叫我了……” 陆玉浑浑噩噩地离开暗监。 步出廷尉府时,陆玉眼色已恢复如常。 廷尉史将陆玉送到门口拜别,陆玉离开没几步,下雪了。 鹅毛飞絮一般,零零落落。 …… 夏侯将军得胜而归。 女帝借平叛之威,将原本欲进行的削弱诸侯国一事进行到底。这场浩荡的九王之乱以朝廷胜利落幕。 女帝收回各诸侯国的支郡、边郡。将诸侯王玉玺降为金印,收回诸侯任命官吏权,由中央派官吏协助治理封国。按朝廷规定的数额收取封国租税作为俸禄。袭爵不再只按嫡长子制度,诸侯王去世其下封地平均分给诸侯王的所有子女。如此一来,便不会有一人坐大的情况,各子女间将因利益互相牵制。 也就是说各诸侯王再也无权调动军队,失去兵权。只需在各自诸侯国享乐。 而这一系列改动下放后,诸侯王中唯一有兵权的便只剩下江展。而江展的兵权不在淮安,在长安。长安有天子,江展想要调动军队,顶头有天子压阵。像九王之乱这种不必天子允可便能举兵起势的情况将不会再发生。 寒冬飞雪。 陆玉窝在王府房间里,在轩榥前静静看雪落。 庭院的白梅开了,金蕊摇璨,在一片雪白中耀眼。 “呼啦……”门上棉帘被掀开,陆启抱着暖手炉入内,“你倒是悠闲,称病谢客。外面已经乱做一团了。” 陆玉给陆启满一盏热酒,递给他。“喝点。”陆启接过,饮下浑身暖热。“桂阳王在牢中自尽了。” 陆玉稍稍一滞。虽说江衡必死,不管是受刑而死还是自杀,真正听到他死时,陆玉心头还是会稍稍空落一下。 “他在狱中摔断了琴,木刺刺喉而死。” 生前那样看中亡妻的遗物,如今也算是和她一同归去了。 “只是。女帝没放过他。”陆启顿了顿,“将其……醢之……” 女帝将桂阳王剁成了肉酱。以石灰拌之装于木盒,分给了每一位诸侯王。 陆玉指尖攥到泛白。屋内烧着暖烘烘的地龙,又有热酒厚褥,她打了个哆嗦。 陆启轻声道,“女帝……非凡人……帝王之手段非我们能想象……” 女帝雷霆手段震慑,不仅让诸侯肃然悚然,朝臣也纷纷胆战心惊。是以这几日一直有官员来陆王府拜访陆玉,但陆玉自廷尉府回来后一直心神不定,谢绝了一切拜访。 所谓拜访便是结交关系。结党营政一词很是中性,寻常来讲,朝廷是不鼓励官员间互相抱团的,但也并不是忌讳。长久的帝治下,这是无法避免的。 “二哥。” “嗯?” “来访的宾客里有沉老宗正家的人吗?” 陆启回想了下,“没有。” “怎么突然问起沉宗正?” “前几日从宫里出来,在路口遇到了沉老宗正的小孙回长安。” “有耳闻。名叫沉珩,母亲没什么名分。” “沉家无甚特别,你想拉拢沉家吗?” 沉老宗正自先祖一朝便奉公于大魏,是少有的侍奉先祖仍在世的老人,沉老宗正位列九卿之一,八旬仍在位迟迟未退,不曾将爵位传于唯一长子。不过沉宗正的长子风评不是很好,有妻有妾仍在外拈花惹草。这次将小孙召回,恐有传爵之意。 陆玉低眸,“看情况。”如今沉珩回长安,十有八九是要接沉宗正官职,沉老宗正入朝几十年为官之道深谙于心。必然会教导小孙若只求安稳,趋时附势方能长久。现在的陆玉便是朝中的势之一。 沉家不可能中立。中立也需要有能力。沉珩当下未曾来拜访,或许不是个好兆头。 陆玉本想着,沉珩若愿意趋附于她,或许还好拿捏些,若是吃准了要和她对立…… 陆玉打算暂时静观其变。 当下她想做的另有其事。 “二哥,我托你帮我查的事怎么样了?” 陆启饮一口侍女奉上来的茶,“差不多了,今天让人把册案送你书房。” “你确定,打算和苏云淮对抗了吗?” 陆玉沉默几息,“并非全我所意。”陆启明白陆玉的意思。只是这次封赏又让陆启看不明白了,“苏相辅佐女帝至今,他本人没出过岔子,这次受荥阳有功又被大封,凭你之力,想与苏云淮对抗,恐力不能所及。” “即便女帝想要动苏云淮,苏云淮无过,师出无名,难以服众。” “我明白。”所以陆玉欲拉拢朝中可信之人,如苏云淮一般,在朝中有自己的小党派。 陆启又道,“你觉得女帝的态度怎么样?她真的想要拉下苏云淮吗?” 茶汤热气氤氲,陆玉眸子在热雾中清晰。“是。” “帝之野心,非我们所料想。”陆玉想起暗监里,江衡对她说的话,王的眼里,只有牢牢握在手里的权力。 这次江衡的下场,不管是对诸侯还是朝堂,无疑都是一个极大的震慑。而这次平乱,也让天下人看见一个道理,女帝虽年少,却能在动荡中稳住摇摆的帝国并取得胜利。这场胜利并非只靠前线的搏杀,女帝知人用人,稳住不过百年的大魏舵向,天子才是天下人眼中真正的功臣。 将权力收归于她手中是迟早的事情。更遑论统治下最重要的兵权经这次风波,已经被女帝稳稳拿住。 火炉铜笼中木炭哔拨轻响。 良久,陆启轻声道,“你……上次从廷尉府回来,是发生了什么,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陆玉低下头,手指握紧了滚烫的茶盏壁,眼睫下隐有光。“没什么。” “你不想说,便不说吧。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来找我便好。” “啊!” “二叔母,你怎么这样!” 外头善舟大喊大叫。陆玉打开窗,善舟一身白绒袄服在雪里奔跑,捞起雪团和飞烟嬉闹。 “善舟!接住!”飞烟笑着,作势要扔雪球,善舟以袖遮面,等了半天没有冷雪团扑过来,“好啊你又耍我!” “哈哈哈……” 陆玉二嫂心性不似长嫂寡言沉稳,面貌性格更似少女,跳脱烂漫,和孩子能玩到一起。 飞烟和善舟喧闹间瞥到开的窗缝,笑道,“时明,出来玩啊。” 陆玉缩了缩脖子,摆摆手,“冷。” “文承呢,文承,出来堆雪人。”她喊陆启。 “二叔,出来和我们堆雪人。”善舟也喊。 陆启在屋内叹了口气,“那我先出去了。”陆玉笑着点头。 “娘,过来啊,快来!下雪了!”善舟拉着壶金儿冲进雪地,“我和二叔他们比赛堆雪人,我们不能输!” “长嫂,你要是输了,要给我和文承画一副春宫图。” 陆启脸在雪风中微红,“别瞎说,孩子还在这呢。” 善舟头从雪堆中抬起来,“什么头?” “雪人的头。”陆启接话。 壶金儿无奈笑笑,也提起干劲来,“好,那你们输了我们有什么奖励?” “奖励善舟不上学七天。” “好耶!娘我们别赢了!” 壶金儿点点善舟的脑袋,“你想得美。” 庭院里家仆们也加入混战,积雪不必特意清理便被抢光,纷纷堆起一个又一个大小不一的雪人。 侍女们将花枝花瓣上的雪小心取下来,留作泡茶用。 陆玉提前安排庖厨准备午膳,炙羊肉热羊汤上案,善舟终于老实坐在案边好好吃一次饭。天冷,一家人围坐一桌高案,方便陆启在轮椅上便可一同进食。 似乎很久没有一家人坐在一起热腾腾的吃饭了。 陆玉一直忙于朝堂之事,壶金儿经常外出游历,长兄陆萧又远镇边关,这次除陆萧外全部到齐。 “要是爹也在就好了。”善舟摆了摆脑袋,“娘,爹什么时候回来?”壶金儿不懂朝堂安排的事,低落笑笑,只是摸了摸善舟的脑袋。 “长兄或许开春可以回来。陛下有意加固边防,新任命的将领可与之交替换守。不过,还是得看陛下那边什么时候实行。”陆玉小心观壶金儿脸色,担心她伤怀。 “没事,不管他。我们吃好了他才放心。”壶金儿给善舟盘中布菜肉。 飞烟道,“长嫂,你外出作画游历,或许可以去长兄所在处去看看……” 陆启盛一碗羊汤,“不可胡言,边防防守严密,若是生人突进,恐来不及通报到大哥那里,便被当做细作处决。况且长嫂一弱女子,碰上痞兵怎么办,如此长途跋涉只为见一面,怕是身体吃不消,边境环境恶劣多变,大哥也在信中说过。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陆玉附和,“待这次长兄回来后,我向陛下给大哥求个稳职。长嫂你再等等。大哥会回来的。” 壶金儿点头。 “你们不知道,我娘可想我爹了,画了他好多的画像。我本来都快忘了我爹长什么样,天天看画像也记住了……” 壶金儿捂住善舟的嘴,“吃肉也堵不上你的嘴。” 陆玉低笑。 飞烟接过话,“我懂,文承一时半会不在我眼前我也着急。” “我日日在家,何时不在你眼前了,倒是你闲不住,天天跑出去闲耍。” “那我闲不住啊,我出去耍耍也没什么嘛。” “昨日去杂技摊顶碗,前日去路边套圈,大前日帮官署捞尸。好生全面。” 善舟激动起来,“二叔母可厉害了,她还会……” 飞烟飞快用一块炙好的羊腿肉塞进飞烟嘴里,“你行了,你快吃吧。” “还会什么?”陆启斜眼瞧飞烟。 “哎呀,冷姑娘吃完这盘了,还有糕点,来人,再来一盘……” 低头专心吃饭的冷绾愣愣抬起头,不知怎么自己成了被关怀的焦点。 …… 雪止放晴。 旧人故 陆玉将陆启给到她的册案一一翻阅,对照她称病期间来拜访的官员名单。 她要筛选。 册案里记录的是和苏氏有过节的官员和其发生的事件大小。 最稳固的团体只能因二者紧紧关联到一起。因利,或因又共同的敌人。 陆玉筛选出和苏氏有过节并且来拜访的人,这些人组合起来就是她想经营的党派雏形。 安梁王病愈。 陆王府外马车辐辏,冠盖云集。陆玉一日下来接待拜访的官员直至日落。除了第一步的筛选,交谈观其言行也是很重要的一步。人的性格做派是否可用可在对话间见初形。 而官员来访,也必然携礼而来,短短一日,陆王府府库已放不下。 除此之外,也有不能人到场,礼先到的。陆玉查看礼官整理的未到府官员的礼单名刺,却意外发现一个名字。 宗正府,沉珩。 宗正府,沉珩,冬腊月廿二,赤木礼箱二箱。 具体送的什么礼官没有记录,陆玉手里的这版礼单不是最终版,因新礼太多,一日尚还整理不完。 陆玉想了想,喊来礼官,“沉宗正今日送的礼是什么,整理出来了吗?” “尚未,还在整理中。” 陆玉点头,“沉宗正那边来的人今日来时,有说什么吗?” 礼官思索,“并未,只是简单问候了句,放下礼箱就走了。” 陆玉有点吃不准沉珩什么意思。若真有心来访欲与陆王府结交,沉珩就在长安,有何缘由不亲自来? 若真铁了心不欲与陆王府来往,又何必多此一举递礼而来。 “先去看看沉宗正送的什么。” 礼官应下。 陆王府府库礼箱堆积如山。 礼官核对外箱上贴的纸条备注,一件件翻过去,终于找到,却见沉氏送来的两个箱子空了一个。 礼官大惊。“不好,遭贼了。”急急正欲唤侍卫来,却听得身后有声音,“你找箱子里的东西吗?” “是啊,东西不见了,王府进贼了,快去调侍卫来查……”礼官回身,看清身后之人,瞠目结舌,“你是何人!敢闯王府!” “殿下……殿下不好了……”礼官急急冲进陆玉书房,“沉家送来的东西被偷了,就是这个人!” 那人被侍卫五花大绑推到陆玉前。 少年被推拉着,身子站不稳,晃了几下险些摔倒。他无辜地抬起头,陆玉看清他的模样。是个美少年,看年纪还未及加冠,衣衫单薄,这样冷的天也没有穿棉衣。眼尾修长秀丽,皮肤白皙,眉目有浅浅的深邃感,似是胡奴与中原人几代的混血儿。 “我不是小偷。我没有偷东西。”少年解释。 陆玉看向礼官,“两箱东西都被偷了吗?” “是,另一个礼箱里只有一把剑。”礼官将那把剑呈上。 “我和他单独聊聊。”礼官侍卫们齐齐退下。 陆玉捞过那把剑看了看,漆金剑柄镶嵌红宝石,拔剑可观剑锋冽而锋利。她心中冷笑。确是把难得一见的宝剑。但是沉珩送剑几乎是一种隐秘的明示。 “殿下,你要杀我吗?”少年见陆玉冷冷盯着剑,轻轻出声。 陆玉掀眼皮,“你要求我饶你一命吗?” 少年摇摇头,“我已是殿下的人,殿下要杀便杀,只是千万不要将我送回去……送回去要挨打的……” 陆玉拔出剑来,用手帕擦拭剑锋,目光打量对面的少年。“不怕死但怕挨打?” “挨打会一直痛,还不如死了。” 剑身冷而亮,清晰映出少年花一般的面容。“那我给你个了断如何?” 少年眼睫颤了颤。嘴上虽说死比挨打强,终归还是怕的。但始终没有求一句。静静地低着头。 陆玉提剑走过去。 寒锋亮,冰刃扬起的风擦过少年的脸颊,他紧紧闭上眼,手腕却是一松。 “铿……”陆玉收剑入鞘,回到案前坐下,“你家主人让你来监视我?” 少年揉着手腕,“没有。我就是个礼物,送了便送了。” 陆玉注视着少年的眼睛,少年眼里怯怯的,无措地站着。 “你叫什么?” “步夜。” 步姓倒是个少见的姓氏。 “老家在哪里?” “南边。具体是哪里,我不记得了。被卖到长安后,大家都说我不像北方这边的人。” “我给你一笔钱,送你回老家如何?” “都行。任凭殿下处置。”少年淡淡的,没有不愿意也没有表现出兴奋。 她打量着他,“我还你清白身,你不高兴吗?” 少年垂落眼睫,“我没什么期盼,也没什么要求,生死对我来说,好像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陆玉手撑在额头上。不太像来打探消息的。若真是沉珩派来的细作,这样的能做成什么事。 且派个人监视她没什么意义,她是女人这件事沉珩亲眼见过,没有什么必要再让其他人来证实。 在所有人眼里,陆玉是俊雅风清年轻有为的安梁王殿下,即便是送人,在她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趣前,也应是送美女。 而沉珩没有大张旗鼓的将人从正门送进府里,只是塞在箱子里当个物件送进来,那这事也只有沉珩和陆府才知。 沉珩态度很明显。就是来挑衅的。 少年久久地站着,陆玉不出声,他也不敢坐下,问什么他答什么。陆玉叹了口气。也罢,府里虽不缺人,但再养一口人也没什么。 “你去找侍官,让他给你置办几件衣裳吧,他安排你什么你就做什么。” 步夜微微抬头,“殿下不杀我?” “刚才是吓唬你。” “我还以为,殿下不喜欢我。” 陆玉展开公文,“算不上喜欢不喜欢吧。不喜欢也并不是一定要杀。” 步夜低下头,“我的主母就不喜欢我,想杀我,我逃了,后来就被卖到了长安……” 记得主母但不记得家在哪?陆玉不欲多问。这少年不愿提过往,想藏事又藏不住。在长安也不是寻常仆从,属于可以任主人贩卖的家奴,过得应该也不容易。 “你想要在陆王府好好生活的话,就不能做出背叛之事。否则……”她从竹简间抬头,淡淡看了他一眼,少年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全听殿下的。” 陆玉点点头,“下去吧。” 步夜退出书房,按印象里的路去找侍官所在处,迷了路,恰好看到前面有两个人,一人坐轮椅,一人推。他跑过去。 “使君,请问下侍官所在往哪里走?殿下让我找侍官置办衣裳。” 陆启一见眼前少年是生脸,有些惊讶,“你是?” “我是殿下的人。” 王府最近没有招新人入府,这少年来的奇怪。他问身后的飞烟,“飞烟,你有见过这少年吗?” “……” “飞烟?” 飞烟回神,“哦,没有。” 陆启回首,“怎么走神了,冷吗?”他搓搓她的手背。 飞烟不好意思笑笑,“好漂亮的少年。”她见陆启马上要黑下来的脸,“但是没有你有气质。” 她从后捧住陆启的脸,“啵”一下亲了他的额头。 “还有人呢……”陆启正色,询问眼前的少年,“你是何时入王府的?” 步夜低了头不敢看对面亲密,“今天。” “我是沉氏送过来服侍殿下的。” 陆启回神。“我知道了。侍官所在从这里左拐,穿过长廊,尽头便是。” “多谢使君。”他提步刚要走,转身又问,“忘记问了,使君怎么称呼?” “我是安梁王的二哥陆启。” “原是二公子,多谢了。”他看一眼飞烟,“多谢二夫人。” 飞烟笑笑点头。 和步夜分别,车轮滑过寒石板,陆启没怎么说话。飞烟从他身后到身前,趴在他膝盖上,“你生气了?” 陆启有些走神,被飞烟拉回神思,咳了一声,“嗯。” 飞烟打他的膝盖,“又骗我。” “你先回房吧,我去找下时明。” “哦,好。” 书房里,陆玉正在看公文简牍,陆启推开门,棉帘掀起,寒风冷气袭入,又很快被棉帘隔住在外。 “那个少年怎么回事?沉氏怎会送你一个男侍?他们知道什么?” 没想到二哥这么快就知道了。陆玉放下手里的竹简,隐瞒无意义,想了想,终于还是全盘托出。 “沉珩送的。” “沉珩……不是沉珩。” 陆启更加疑惑,“什么?” 陆玉深吸一口气,“沉珩知道我是女人。” 陆启握紧了手边轮椅两侧的扶手。 陆玉缓缓道出,将在梁阳和审衡所发生的一切如实告知。 “他为何没死,怎么变成沉宗正的小孙我不得而知,只是可以确定的是,梁阳审氏确实被打掉了,那时的审衡没必要骗我。他所谓的沉家身份必不属实。” 陆启凝眉深锁。 “我现在担心,他若是咬住你,你当如何?” 陆玉也没底,“不好说。虽然他知道我是女人,但我也知道他不是沉家人。算是各握彼此的把柄。只是我要揭穿他,收集各种证据要麻烦的多,沉氏也必然做好了他合法身份的准备。” “他要揭穿我的女身也没那么容易,冒然说出也只会被人当做疯子。” 陆启眼珠动了动,再抬眸时漫上一丝阴翳,“要不要做掉他?” 双王并 w uye79 8.c o m 当时一剑穿心都没能杀掉审衡,陆玉自以为自己处理的很干净,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人不仅没死,还活着回来挑衅她。说没有恐惧是假的,这种恐惧来源于他为何没死的疑惑和未知。 “寻机会杀掉容易。但处理后续难。” 沉老宗正沉辕大魏三朝元老,虽没有什么出彩功绩,但总还有人脉和威望。这次沉珩高调回长安可见沉老宗正对其抱有大期望。身负期望的欲传位的孙子就这么死了,沉老宗正绝不会善罢甘休。 况且陆玉虽声势正盛,也绝不到一手遮天的地步。大魏律法严明,杀人偿命。一旦被人抓住尾巴,抖搂出来被做大的话,不止是陆玉,陆王府上下都逃不了。 陆启沉息,“确有些难办了。”但他也想不明白,“当真是杀了,没有留手?” 陆玉确定,“没有留手。” “事后处理尸体时有确认他的鼻息吗?” “是绾儿处理的。” “叫来问问。” 不多时,冷绾出现在书房。 “绾儿,当时处理审衡尸体时,下葬时他确是断气了吗?” “是。尸身已经凉透了,鼻下无鼻息,伤处无心跳。” 这下兄妹二人都猜不到到底哪里出问题了。 “家主,怎么问起这个人?” 陆玉沉吟道,“那人没死。现在是沉宗正的孙子沉珩。” 冷绾沉默片刻,“沉宗正过几日寿宴,会邀请你也去,我们可以去打探下沉珩的虚实。” 陆玉抬头,“你怎知道?” “今日去厨房拿糕点的时候经过文室,侍女整理请帖洒落,我帮她捡了一些看到的。她们抱怨最近很忙,来的人太多了还没整理完。” 这些时日是辛苦她们了。 “好,到时你陪我一同去。” “喏。” 晚膳过后,侍文官将整理好日期和邀请人的请帖整理好,堆放在陆玉的案头。陆玉单独把沉宗正的寿宴请帖挑出来看了看,落款人是沉珩。看更多好书就到:huolawu.com 侍女敲门奉热茶进书房,和陆玉汇报今日一天步夜的表现。 “他挺乖的,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也不抱怨。就是笨了些,没怎么干过粗活,只能做些打下手的活计。” “有人欺负他他也不还手,自己窝在一边。好像在哭,但是也没看到掉眼泪。” 陆玉单手托着茶盏,“干嘛欺负他?” “担心他藏身手,我们还想着他要是敢动手就把他拿下,结果他一点声也不吭。” “也不用这样……”陆玉心里有点过不去。 “不过他也不傻,到处说自己是殿下的人,现在府里的人都知道他是您的人了。” 陆玉:“……” 侍女有些犹豫,“殿下,您喜欢……这种美少年……?” 除了极亲密的人知晓她的秘密,府内上下没人会怀疑陆玉男身的身份。 陆玉咳了一声,“不是,是别人送的……” “所以,是投您所好送的……?” “也不是,就是别人随便送的,我也不知道他会送什么……”陆玉比划着,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有说服力。 算了,越解释越苍白。 “总之,他是我的人这话也没错,你们都是我的人。” 侍女缓缓用托茶盏的漆盘挡在了胸前,她有些害怕。 “殿下,我还有三年就可以白身出府了……您不能强人所难……” 陆玉闭了闭眼呼吸几瞬, “不会耽误你出府的……唉行了行了,你下去吧……”她抚了抚额头。 回房间沐浴过后,陆玉一身轻松,熄烛,仰在衾卧间安眠。 月寒冷光,霜枝被夜风吹的飒飒摇曳。 屋内地龙烧得暖烘烘,陆玉身覆厚衾在深眠间除了一身汗,迷迷糊糊把胳膊伸出来。“嗯……”她翻了个身,迟钝地意识到自己的胳膊又在被衾中了。她又将胳膊伸出来。 有人轻轻握住她的手臂小心地塞进被子里。 陆玉口中嘟囔,“不用……我热……” “好的,殿下。” 陆玉猛然睁开眼。 她从来没有侍女守夜的习惯。 是谁在说话?刚醒过来的头脑终于清晰起来。陆玉转头,步夜缩在她榻下的脚踏上,带了个小枕头垫在脖子下。脚踏容不下少年愈发抽长的身体,上半身在踏上,下半身在地上。 陆玉扯着被子坐起身。 步夜闻声,揉揉眼睛,“怎么了,殿下,要喝水吗?” “谁让你来的。” 月色清寒,自窗牗间投下,步夜面容在月光下茫然而清艳,“我来伺候殿下的。” “我没有允许你守夜。”她声音冷肃,步夜后知后觉低下头,“殿下生气了吗?” “抬起头来。” 步夜慢慢抬头,眼睛不敢看陆玉。一副做错事的局促无措。 “我,我不知道不该来伺候殿下的……出沉府前,侍从长说要好好伺候新主人的……我……” “王府的侍官没有告诉你,我这里不必守夜吗?” 步夜急切摇摇头,“没有……” 陆玉靠在床头,轻轻叹气。应该没有撒谎。他到处说是自己的人,王府上下也把他当做席榻间侍奉的,哪还会多此一举告诉他,她这里不必守夜。 “殿下……我,我这就走……”他跪坐起身,抱起自己的小枕头,又担心陆玉不同意,不安地看她的脸色。 陆玉定定注视着他,“你看到了吗?” 他一瞬茫然,马上反应过来,先是摇头,“没……”随即又丧气的耷拉下脑袋,“嗯。” 步夜知道陆玉问的什么,躺这一晚上了怎么可能不知道,否认已经没有意义,嘴硬只怕会遭到更严厉的打杀。 “殿下要杀了我吗?”他语带哽咽,肩膀低了下来,因恐惧更紧地抱紧了枕头。 短短一日遭受两次生命威胁,来了新环境又被左右欺负。明明只是寻常做自己应做的,却不小心知道了主人的秘密。 没有人提醒他不该接近陆玉。 陆玉捏了捏眉头。 “你说呢,你说我该怎么处置你?” 步夜低着头不说话。 长久的沉默后,陆玉望着床上帷帐帐顶,长长叹气,“回去歇着吧。” “以后不用再来守夜了。” 步夜有些惊喜,不敢置信,“殿下,不杀我?” “我一定不会告诉别人的……我一定守口如瓶。多谢殿下,多谢殿下。”他抱着枕头磕头,被一只温软干燥手心托住,“好了。” “殿下对我真好……”他垂下眼睫,遮落眼中月光,轻轻蹭了蹭陆玉的手心。 陆玉坐直了身体,凑近于他,如瀑发丝从后背垂落到肩前。 她轻声道,“你便是告诉世人,也没人会相信的。”她将食指比在他的唇上,“所以,不要随意说话。谨言慎行,保全自己。” “嗯。”他重重点头。 ———— 沉老宗正耄耋伞寿之日如期而至。 宗正府前,嘉宾僚党云聚,车马如云龙之舞,从城外排到城内。 同在长安,今日长街拥堵,陆玉冷绾二人步行行至宗正府前。 沉府大门前,是沉老宗正的长子沉亮携其正妻在门外迎客,陆玉奉上厚礼,笑意盈盈,“沉公子,恭喜恭喜。恭贺沉老宗正大寿,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安梁王殿下,久见久见。多谢,殿下费心了,请,请入府用茶。” 陆玉随引者入府。 今日不算冷,庭院上头仍搭了木棚遮雪,两侧一长排火炉,有专人看管维持火炉不灭,庭院大堂皆摆满食案,美酒小食供客人随时取用。还辟了几处空地,摆上娱乐器具,供宾客玩乐,六博,射覆,投壶等均有。 此次寿宴所请之人不少,看来沉老宗正是打定主意要为孙子铺路。沉珩这会还没出来,得等到寿宴开始,届时沉老宗正会正式把孙子介绍给众人。 老寿星在外堂同客人聊天,陆玉进去打了个招呼便退出,和冷绾在院内闲看。院内栽种了不少花卉,在冬季严寒盛放。 陆玉闲来无事,取了未开锋的矢玩投壶。这种投壶游戏应为两人对抗,八支钝矢一人一组,谁投进壶内的钝矢多,谁便获胜。 “绾儿,和我一起玩吗?”陆玉晃晃手里的矢,望向不远处在食案前挑食物吃的冷绾。 冷绾揣着手晃晃头,“手冷。”陆玉问火炉旁的家仆要了个捧炉放在冷绾手心。 这会大家都还在忙着应酬互礼,没人认真玩游戏,陆玉随手拿了一组,连中三发。 她又投出去一支,钝矢将要进壶口,“嗖……”被半路而出的另一只钝矢打开,落到地面出了线,而打掉她的那支矢稳稳落进壶里。 陆玉“啧”了一声,不悦回首。江展在不远处淡笑,手里拿着一把矢。他一身白绒裘氅,里头是绯色锦衣,腰间双鱼青玉玉带钩扣住两条丝绶。修贵匹艳。 江展走上前来,“怎么见了本王,连问候都不曾问候?” “淮安王说笑了,本王何需问候于你?” 如今不论是职级还是身份,两人基本平起平坐,不存在谁低谁一等。 “呵,蹭军功得来的荣赏,着实让安梁王神志不清了,忘记了最该感谢的人是谁。” “自然是陛下。”陆玉微作讶异,“淮安王难道不这么认为吗?” 江展深眉含笑,“怎会。” 解风波 江展一来,陆玉没了玩的心思,撂下钝矢准备离他远点。 “别走啊,安梁王不愿见本王,还是怕本王?” “来都来了,比试一下。谁输了就要给谁端茶倒水,捏肩捶腿。” 幼稚。 陆玉不想理会,绷着张脸。江展嗤笑,“怎么,真怕了?” 她瞥他一眼,“比可以,不玩赌注。” “没有赌注还有什么意思?你输不起?” “那失陪了。” “行。” 沉府家仆各自给二人奉上八支矢,两人抓阄决定谁先投,抓完阄后是陆玉先投。 “咚。”一支钝矢投进。 “咚。”又中一支。 “嗒。”第叁只矢歪了准头,擦着壶口落在地上。 陆玉皱眉。天冷冻得手麻。她比划出第四支矢。 沉府来来往往的宾客愈发的多,入府后见过沉老宗正,大家同为朝中同侪,熟脸也好,还是未曾照面听过名号也好,都客气地纷纷见礼问候。 “淮安王殿下,久仰久仰,殿下回长安某不曾正式拜侯……” “安王殿下,巧见巧见,今日殿下也是来祝寿的……” “殿下,待寿宴结束后方便去寒舍小饮否……” 江展本来站在一边等陆玉一局结束,没想到人多了便涌了上来。他不得不应付。一众人围上来。如今九王之乱过去不久,江展又是头一号功臣,拜侯者自然如过江之鲫。 陆玉因着正在认真投矢,没人上来打扰,第四支投中。一局投完四支后,就该下一个人投壶。她瞟了一眼不远处的身侧。 江展恐没空继续这个游戏了。陆玉把剩余钝矢随便一投,和冷绾进了谒舍外堂取暖。 午时鸣响。 满座座无虚席。 宾客们皆上座,沉亮扶着沉老宗正从内堂出来。 沉老宗正虽年至耄耋,白眉苍髯,精神犹矍铄。他执手杖而出,面向坐下的各位拜了一拜。 “各位同僚,今日老朽寿辰,不胜感激各位拨冗前来。” 侍女将一盏酒呈上,沉老宗正接过,双手托住,“沉某先饮,以谢各位抬爱。”饮毕后,老宗正举白,将银杯倒示,以示自己饮干薄酒。 “沉某这一生无薄功响业,平庸无闻,但也自认兢兢业业几十年,慎而又慎,从未行差踏错。” “老身不才,承先祖提擢,为朝堂效力几十年。如今,一副残朽之躯也到了该逊位的时候了。” “我已上书陛下,卸去宗正一职。日后,我的孙儿沉珩将代替沉家继续为大魏效劳。若有才能,便接得我职,若无能,也请各位帮我提点监督。沉某在此拜谢了。” 沉老宗正又一拜。 “老宗正过谦了,令孙受您教导,必然不凡。” “是啊,沉老,快请出令孙吧,让我们看看沉老寄予厚望的青年才俊呐。”底下人等不及,纷纷提出要见这位小公子。 沉老宗正含笑,“施宁,出来见见各位吧。” 内堂后,一位青年轻盈而出,步伐方正,身姿挺拔。其如苍翠青竹,沉静澹然,眼眸微亮。 “祖父。” 沉珩面朝众人恭敬作揖,“施宁见过各位。” “哎呀,当真是仪表堂堂呐……” “是啊,是啊,沉公子年岁几何,可至加冠?” “之前未曾听闻沉公子,沉老藏得可真深啊……” 沉老宗正笑道,“这孩子自小不曾养在长安,跟随亲母在梧城长大,我有意不曾以玉食锦衣教养,担心被荣华所蚀。” 他欣慰地看向沉珩,“施宁没有让我失望。” 陆玉低眸饮酒。梧城在鱼都郡内,属陆玉封地管辖范围,紧邻梁阳。 果然,他不知为何没死,从梁阳逃到了梧城,摇身一变成了沉施宁。 “沉老可安心了,令孙气度不凡,想必假以时日必能成为国之重器。”众人不吝夸赞,沉老宗正含笑摆手,“哪里哪里,我只盼他能安安稳稳,脚踏实地便可。” “施宁,替我下去为各位奉觞。” “喏。” “诸位,今日难聚一堂,尽情畅饮。后有暖阁,若是疲醉可去休歇,不必拘礼。若是有其他需要,尽管找施宁便是。”沉老宗正再次举杯,其他人也回敬。 菜肴一道道端上来,用木盖遮住保温,落到宾客的食案时方才揭开。这次寿宴特地请了原先在宫里侍奉的御厨掌勺,佳肴玉食,精致华美。 沉施宁一个个人见过礼,端着酒杯终于到陆玉身前。 陆玉站起身,端起银耳杯。侍女将热酒斟进杯盏中,杯底雕刻的暗纹摇曳,乍一看如细小银蛇游荡。 “梁王殿下,请。” 陆玉微笑颔首,“沉公子认得我?” “殿下说笑了。殿下跟随淮安王征战平乱,是为大魏功臣,我等心向往之,沉某怎会不知?” “沉公子过誉了。方才听沉老宗正言,沉公子自小便长在梧城。沉公子从未来过长安或是其他地方吗?” “正是。” “梧城为鱼都郡下县,为本王治下,也是我疏忽,从未注意过封地下有朝中老臣的亲孙。” 沉珩犹疑一息,“我与母亲在梧城也并不是顶着沉家的名号……家事不便多言,还请殿下见谅。” 他演的天衣无缝,犹疑的恰到好处,衬得陆玉好似那个剥人伤口的人。 “是我唐突了。本王自罚先饮,请了。”她一饮而尽。 沉珩端正耳杯,“怎会。以后还要请殿下多为关照了。” 陆玉乌眸深邃,“自然。” 他饮尽盏中酒,颔首欲离开。 “沉公子。” 沉珩驻步。 “送的礼,我收到了。” 下雪了。 细雪飘零,飒飒落落。 “收到便好。望殿下,能喜欢。”他对上她的眼眸。 二人以笑做假面,笑意模糊,眼底冷光烁烁,于寒意中无声汹涌。 酒过叁巡,宾客们食饮得差不多,纷纷去到庭院里玩游戏相娱。陆玉也起身,身体坐得发麻,到空地处舒展了下身体。 梅树下不止她一人,她侧眸,只觉不远处梅树下立着的那人颇为眼熟。 她上前一步,有些迟疑,“甘……甘县尉?” 甘食其转过身来,见到是陆玉,眼眸一亮,“安梁王殿下。” 陆玉上前几步,“你晋升来长安任职了。” 甘食其拜了拜,“正是。” 地方官员在短时间内提拔到长安不是容易事。陆玉道,“如今也不能称你为县尉了,敢问是何职级?” “蒙陛下不弃,任谏议大夫。”他道,“许久未见殿下了,还未曾正式谢过殿下举荐之恩。”当时零陵贪墨案结束后,他从县令升到县尉,就是陆玉对天子举荐的。 “甘县尉才德兼备,没有我推荐也自会高升。” 两人到渡廊里赏雪闲聊。 陆玉问,“何时来的长安?” “上月月底。”差不多是九王之乱落定的时候。那会陆玉也刚班师回长安。 陆玉点头,“如何来长安了?” 甘食其属江展治下的小官员,即便是晋升,也算是在当地本郡内,很难直升到长安。 甘食其眼眸微黯,语带忧伤,“前内史仲老前辈所荐。” 仲内史,仲子尧。 陆玉回长安后有听陆启提起过。 仲子尧所提议削郡一事,必然有陛下授意。当初陆玉检举江景就是女帝授意,否则身在长安的陆玉怎会清楚远在淮安郡的江景所为。 仲子尧是九王之乱下的牺牲品。九王之乱是女帝急于收拢皇权激起的动荡国乱。尽管过程艰难多有牺牲,但女帝确确实实做到了。 仲子尧将自己为女帝做的最后一件事安安稳稳完成,赴了刑场。也为女帝留下了可用的贤才火种,在最后一刻仍然效忠了大魏。 而仲子尧之死无人能提出异议,也不能再提出异议。 两人沉默。静静看雪落。 甘食其侧身,又一拜。“殿下恕罪,一直没能去府上拜侯,实在是失礼。” “无妨,你初到长安,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来王府找我。” “多谢殿下。” 甘食其微微低头,“其实……王府谒拜者甚众,我又是小地方上来的,冒然拜访怕是有攀高谒贵之嫌。” 他局促淡笑。 “甘某也一直未忘殿下创药之恩,若是不弃嫌,改日来我寒舍,甘某备家乡小肴招待殿下。” “一瓶创药而已,不必挂怀。倒是我该谢你,那日猎场替我解围。” 两人对视笑笑。 他似乎没有什么合适的能穿进场合的衣服,穿了上朝才穿的玄色官服来的,因是穿了官服,外头又不能再其他厚衣,显得格外单薄。 陆玉呼出一口气,白雾在寒风中很快消散。“这场雪也不知何时会停。甘大夫,我们进去吧,里头暖和些。” “啊,好,请。” 进入内堂,有人迎上来和陆玉打了个招呼,陆玉看得出是来找甘食其的,识趣退开。堂内仍有人在进食饮酒,外头大家在玩六博射覆等游戏。 陆玉看了一圈,没有找到沉珩。 “有注意到沉珩在哪吗?”陆玉问身边的冷绾。 “方才瞥到他好像去了后面的暖阁。” “走。和老朋友打个招呼。” 折过漫长的渡廊,一间间暖阁外头拢着厚厚的棉帘。陆玉瞥到有一间暖阁的棉帘微歪,应是有人掀开过进了里头。 她推门而进。 一进屋内,暖意融融,门口正对着一盏云母屏风,陆玉关上门,轻步走过去,正见沉珩欲换衣。他招待宾客一直饮酒,身染酒气,故找了间暖阁换新衣。 沉珩见来人眉头一皱,甚是不悦,“梁王殿下不请自入,岂非无礼至极?” 陆玉上前一步,下颌微扬,“解衣我看。” 梁上君 沉珩瞠目。怒意浮上心头。 “梁王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与梁王素昧平生,梁王却要这般羞辱于我。” 陆玉淡淡看着他,“快解下来。” “你……!简直蛮夷无礼!” 沉珩扎扎实实合上衣襟,“沉氏虽非簪缨高门,却也绝不会任人凌辱。梁王请回吧。沉某只当今日未曾见过梁王。” 陆玉定定看着他,笑了。 可谁也不能点破。 她来就是想确认他胸口上的印记。 “你不肯的话,本王就亲自来了。你自己来,还是本王来。” 沉珩寒着一张脸,撞开陆玉欲往门边走。陆玉一把抓住他的肩头,“走?” “走得掉吗?” 她将他一拽,沉珩踉跄着后退回屏风后。事已至此,她流氓一般行径,沉珩决不能再忍,当即动起手来。 他果然没什么功夫,只会硬拼,力量也不及陆玉,只得威胁她,“你再无礼,我便喊人了,让所有人看清你的真面目。” “你喊啊,众人来了我便只说是沉公子邀我前来,有信你的,就有信我的。” 两人都不是光脚的,各有身份地位,闹起来谁也不好看。陆玉算准了沉珩不敢喊人,更加逼近了沉珩。 “来人呐,来人……” 陆玉大惊,急急捂住他的嘴,将他逼在墙壁上,“你真喊?” “不然呢……”沉珩含糊不清道。 陆玉渐渐松了手。 也罢,他这样执意不肯屈从,反而是为了遮掩自己,胸口的伤不必亲眼见,也定然在他身上未退不敢示于人。 她退开一步。“今日放过你。” “好好想想,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她意在警告,言下之意,彼此心如明镜。 她走出屏风后,“告辞了。” 陆玉打开门,棉帘未掀,已经感受到外头的寒风。 “来人呐,快来人……救命……” 陆玉风一般闪身到沉珩身前,更紧的捂住他的嘴。 “你干什么?!” 沉珩眼色森然,打开陆玉的手,“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当我软弱可欺,简直欺人太甚!”他直接抱住陆玉的胳膊,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不让她走。 “来人……” “你别喊……”陆玉焦灼,两人争执起来。 “绾儿,来摁住他!”她不能弄伤沉珩,只能把他的嘴堵住,避免引其他人过来。 冷绾加入战场,从沉珩后背挟住他两只手臂,陆玉堵他的嘴,谁知他这次铁了心要闹出动静,直接往地上倒。冷绾脚下一滑,“唔……”身体随着沉珩的倒向压向陆玉,“家主……” 而陆玉承接不住两人的重量又躲不开,“哎哎……别倒……”势头已经收不住,叁个人迭在一起,重重压倒了云母屏风。 “呃……” “哗啦……”屏风碎裂,支撑屏风的斫木底座也断掉。 陆玉快速翻身,压倒沉珩,手掌捂上他的脸,恶狠狠道,“你喊什么喊……”冷绾也很快爬起来,目光落在沉珩身上,微微困惑。 沉珩拉扯着陆玉的手呜呜挣扎。 叁人皆出了一身汗。有风透进来,将屋里的闷热驱散些。 陆玉心头一凉。缓缓看向门的方向。 江展和一众人挤在门口,呆呆看着屋内的景象。 “看,我说吧,他当真是禽兽。” 沉珩之父沉亮有些发抖,“施宁,这是在做什么……?” 陆玉起身,伸手将沉珩扶起来,整理下自己的袖口,谦逊笑一笑,“诸位见笑了。” “沉公子欲与我比试身手,不慎打翻了屏风。惊扰各位了。啊,沉使君,屏风的钱王府来赔。” “无妨,一张屏风而已。不过……” “比试……身手?”沉珩入朝也是文官,怎会平白起意,在乎身手之事,沉亮犹疑地问,“施宁,当真如此?” 沉珩起身,前胸后背哪哪都痛,阴沉着脸色,“嗯,是孩儿,自不量力了……” 事已至此,陆玉也给出台阶了,他再不统一口径真就平白让人看笑话了。 “啊,原来如此……啊,诸位,诸位受惊了,”沉亮面向闻声而来的众人,“小儿与梁王殿下相戏,扰各位雅兴了……” “大家去厅堂稍歇吧,稍后会奉上新茶点……” 众人纷纷散去,沉珩临走前瞪了陆玉一眼,陆玉见人走的差不多了,整理了下衣襟也要离开,和还在门口伫立的江展擦肩而过。 ———— 一日寿宴结束,陆玉携冷绾早早回了王府。 入夜。 陆玉洗浴没有在房间里,去了王府里的新建成的沐室,沐室中引城中汤泉,可在冬季泡汤舒缓身体。 洗浴毕陆玉出池,穿好贴身衣衫,步出内间。外间,步夜捧着厚裘等陆玉出来。自从全府人知道步夜的存在后,默认步夜贴身服侍陆玉。说是贴身,也谈不上,在陆玉这里,步夜做的事相对轻松。 步夜将厚裘披在陆玉身上,给她扎好系带,“殿下要不要再穿几件,外头可冷呢。” “没事,几步的路,一会到了房间就暖和了。” 少年似乎又长高了些。身板也没刚入府时那般瘦弱了。她见他穿的也不厚,“怎么不多穿一些,侍官给你过冬的衣裳了吗?” “给了,大家对我很好。” 已是深夜,府中人大多歇了,只留几个守夜看门的,在廊上搭了遮风帘,抱着热茶杯打哈欠,陆玉经过渡廊,嘱咐他们,“天冷不必守整夜,没什么事就回去休息吧。” “喏。” 步夜提了灯盏在前面给陆玉引路,到了房间一开门,暖意扑面。 他将灯盏放在案上,将其他几盏灯点亮,取来拭巾,“殿下,要帮你擦头吗?” 陆玉摘下厚裘兜帽,一头湿重的乌黑长发散落及腰,她接过拭巾,绞了绞发尾滴下的水。 “不必了,你也早些去歇着吧。” “嗯,殿下安歇。” 他刚要出门,又折身回来,陆玉正在妆案前擦头。 她从黄铜镜里看步夜的眼睛,“怎么又回来了?” 步夜手指竖起来,眨了下眼。 陆玉笑笑。浸过水的眉目格外清润。 “我知道。”她拉开漆奁。步夜没看清她拿的什么,她动作很快,回身手指一动,“叮……” “呃……”梁上之人闪身,跳下房梁避开那一箭。 锋锐尖簇深深扎进房上横梁。几乎半只箭簇没入梁中。 江展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啧,主仆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步夜警惕,挡在陆玉身前,“殿下……” “没关系。”陆玉安抚住步夜,“没事,你回去吧。不用告知别人。” 步夜犹疑地在两人间看了看,缓缓退出去。“殿下,若是此人不敬,随时喊我。” 陆玉微笑点头。 碍事的人离开了,江展上前来,站在陆玉身后,从镜中望着她。 她身上有澡豆皂角的清香,妆台上发油盒也打开了,馥郁幽幽盈室。 “真是不要脸,梁王竟然养男宠。” “若是传出去,可怎么好?” 陆玉从镜中淡淡瞥了他一眼,“有什么事?” “没事不能来找你?”他指尖轻轻抚上她的背,捋起一缕湿发拢在手心里。 “当然不能。安王自重。” “那个少年,每日陪你入寝?”他眼神模糊,指尖捻着她的湿发,发上残余的水珠洇湿他的手心。 陆玉将头发拽出来,用拭巾裹住擦拭。水珠擦尽后,用手指作梳梳开,于漆奁中寻了支梨花样式的木簪挽住。她脖颈间犹有水珠附在皮肤上,莹润发光,顺着后颈滴到后背脊柱,被轻薄衣衫吸收。 他望一眼她的后颈,喉头滚动,“今夜怎么不在房内沐浴,等了你一晚上也未见到你。” 陆玉瞄他一眼,“下流。” 江展闷闷地笑,“我可不介意你看我沐浴。” “你可别忘了,梁阳时你答应我要同我沐浴的。” 梁阳有难时江展发兵救援,当时提的条件就是两人回长安同沐热泉。那时陆玉没心思管以后,应了下来。谁知这人竟还记得。 江展踢了踢陆玉身下的坐几,“怎么不说话,想赖账?” 陆玉起身,将湿透的拭巾搭在屏风上,“自然不会。只是我近期公务繁忙,待有时间再议吧。” 江展自然知道陆玉藏了什么心思,“等你有时间。你这辈子能有时间吗。”他负着手转了一圈,陆玉怪异看他,“你找什么?” “看你在这屋里还有没有藏人。” “失心疯。”陆玉低声骂。 “呵,当着我的面骂我,当我死了吗?” “骂错了吗?” “呵……” “你今日对人家做什么了?” 陆玉瞥他一眼,意识到他说的是沉珩,“白日已经解释过。” 江展讥笑,“你那是狡辩。” “沉小公子才来长安多久,你就招惹上人家了。” “跟你有关系吗?” “本王乐于看热闹。” “看够了,可以走了。” 江展作耳旁风,下巴一扬指向门口,“你那个小男宠不进来给你暖床吗?” “走不走?” 江展不依不饶,“他真不过来?我帮你把他喊进来?” 陆玉拿起桌上的小弩。 江展已经跳到了窗口处。 窗户一打开,冷风透进来,迎着风,江展头脑清醒些。 他回头望了望陆玉,“你赖不掉。欠我的,都是要还的。” 窗架上留下脚印,江展跃身,消失在夜色里。 风流名 大雪落于长安,将长安染成通透的白。 正是深冬雪正盛之时。街面结了厚厚一层冰,被雪面覆盖,脚扎进去及小腿。出行多有不便。 女帝不慎受风寒,暂缓几日朝见。 陆王府。 陆玉在书房看公文,外头仆人们在庭院里撒粗盐化雪化冰,将冰水雪水扫开,清理出干净地面。 虽是大雪封城,但日光充足,这场大雪之后,开春便不远了。 “咚咚。”门两声响。 “进。” 冷绾进门来,端着一盘糕点和热茶。她在陆玉身边坐下来。陆玉拿起茶盏吹了吹热气,抿一口,“咦,是酸梅汤。” 冷绾点头,“嗯,我做的。” “师傅最爱喝这个了。”陆玉道,“不知道她现在云游到何处了。” 陆玉冷绾师从同一个师傅,冷绾自小跟在陆玉身边,既是贴身女官,也是师姐妹关系。师傅云台笑不入世,云游人间,已多年未曾在人间露面。 二人吃茶点,冷绾道,“差点忘了,但我不确定。” “嗯,什么?” “那日寿宴,我压在沉珩身上,他的心跳好似不在左边,在右边。” 陆玉抬眸。眼瞳微微震动。 若真是如此,那审衡受那一剑为何没死便很清楚了。 这世上,有极少数人的心脏长在右边。 又有人敲门,冷绾开门,是来汇报的侍女。 “他最近有异样吗?”陆玉问。 侍女摇头,“没有,步夜很乖,原先做不好的活现在也上手了,看我们辛苦还会来帮忙。私下里偷偷观察,他也没什么小动作。” 陆玉捧着暖烘烘的茶盏,“是个好孩子。” 侍女犹豫,“殿下,咱还监视他吗,总感觉对不住他,人家还拿我们当自己人,姐姐长姐姐短的,弄得我心里过意不去。” 陆玉也犹豫起来。 “哦对了,二夫人挺喜欢他的,有时会去厨房找他,给他些好吃的,或者让他帮忙干点活什么的。” 飞烟就是这种性格,家里来了生人长得又乖,好奇心多些也寻常。 既然有二嫂和他亲近,若是他有什么不对,二嫂也能觉察出来。 “算了,就这样吧。” 侍女点点头退下。 ———— 沉老宗正寿宴一场乌龙,陆玉的名声在权贵间变得微妙起来。这种微妙并非来自于她声势的本身,而是她的癖好。 原本有与陆王府结亲之意的高门生了退意。 自己女儿若是嫁进陆王府,安梁王又和别的男人不清不楚,自己女儿又如何自处? 尽管当时解释的是两人比试,但官场老手都懂。 大魏民风开放,有这种癖好的男男女女不在少数,但于权贵们来说,结亲这种大事还是讲究阴阳相合,门楣上要遵循乾天坤地,龙凤呈祥。再加上之前就曾听闻安梁王与淮安王追击叛军时,安梁王走错营帐的事,真真假假,绘声绘色,更加坐实陆玉这人风流混乱。 也有聪明人开始往陆王府送人,男女皆有,都是美人,都请陆玉笑纳。陆玉这里一个步夜就发动了全府上下监督,搞得人人俱疲,更别说来更多人了。统统婉拒。 但个人爱好终究是个人爱好,私下的癖好私下来。人家安梁王也未曾强抢民女民男,你情我愿的事,别人管不了。 且也不影响陆玉任何。年轻有为的亲王,又有护国军功,深得天子信任。谁人不趋之若鹜攀扯?这点瑕疵无可非议。 …… 长安有工地动土,挖出一口热泉眼,紧挨魏宫。将魏宫偏处的一处空宫浸得湿潮不能用。宫内将作大匠现场查探,请示天子将这处空宫改成热泉宫池,否则泉眼常年滋水,此处空宫也无法用作其他用处。天子允。 女帝托人将姜家大宅的地契房契还有铜钥送到了陆王府。陆玉接过房契地契,留宫内常侍稍作歇息,奉上暖茶驱寒。 她询问来府的常侍,“使君,陛下风寒如何了?” “陛下风寒已好大半,梁王殿下不必担忧。苏相一直留宿宫中侍疾,陪伴陛下悉心照料。”常侍欣慰舒一口气,“这不,前几日还允了新建热泉池。陛下日理万机,疏于照料自己的身体,太医令也说,若是有热泉泡养,发发汗能好的更快些。” 宫里是有热泉池的,但不多,且现存的热泉池不是全年有水。此次挖出的这口泉冬日奔腾,正好解冬日之寒。 陆玉点头,“陛下身幸,才是臣子之幸。” “是呀。” 送走常侍后,陆玉望着漆盒里的契纸发呆。她摊开陈旧发黄的纸张,左下朱红印章印着“姜宣之印”。她只看一眼便将漆盒合上,放在书架的高处。 铜钥已经很旧了,旧得发黑,看不出原来的黄铜色。陆玉拿上钥匙,出了陆王府。 姜宅靠近魏宫,陆玉一路信步,终于抵达姜宅门口。 很旧的宅子了,落满尘灰的朱门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漆色,匾额已经摘掉了,封条经多年风吹雨打几乎烂掉了,残存着“禁”的痕迹。 虽然在闹市,但是门口连经过的路人都要离远些走。 庭院内的庭木久未经打理,枝丫凌乱地横生,漫出高墙外,落一地的残叶,被冬日的冰雪冻住,弄脏白雪。 陆玉仰头,只觉得被墙围起来的宅子格外压抑。 她提着袍摆上石阶,门上的破败封条近在眼前,她伸手欲抓掉,手臂像是被什么架在了空中,终于落下。 陆玉退下石阶。 带来的铜钥也没用上。 终究是不敢进。害怕开门后的回忆被恐惧吞没,曾经一夜又一夜的噩梦纠缠。 等等。 再等等。 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了。 “你在这干什么?” 陆玉侧身望了一眼,是江展。 “你怎么在这里?”她反问。 江展抬抬下巴,“接我弟。”靠近路口处,一辆锦布马车静静靠在边上。少年脑袋从车帘里探出来,望见陆玉后瞪了她一眼,旋即把车帘拉上了。 长街过路口对面是学宫,难怪江展也在。 “不好意思啊,家弟年幼不懂事,别往心里去。”他无谓地笑,眼尾勾起来,看陆玉的反应。 陆玉瞪他一眼。她弟瞪她,她瞪他,很公平。 他看到她手里的钥匙,“这处宅子是你的?” “嗯。” 他面向宅子,仔细打量了下,“位置不错,就是太旧了,好好收拾收拾,也能住。” “不过这里……”他大脑飞速运转,“这里好像是前江阴侯府,那个叛国贼的住处……” 陆玉狠狠瞪他一眼,拂袖离开。 江展茫然,“怎么生气了……” 回陆府后陆玉心情低落。 想了想,将铜钥装进漆盒里,捧了装有房契地契钥匙的盒子,去往东院书房。 陆玉推门而入,陆启从书简中抬起头来,观她神色郁郁,“怎么了。” “陛下赐的宅子下来了。” 陆启知道她说的哪处宅子。 她一身寒气,周身黯然,陆启斟一碗酸梅汤,“先喝些暖暖身子吧。” 冷绾的酸梅汤深受云台笑真传,上次在庖厨做了剩了一些大家都觉得好喝,问冷绾要了配方,现在府里上下都喝这个。 陆玉喝了些,身上发出汗来,呼出一口气,“二哥,你帮我重新找人修葺旧宅吧。”她把漆盒放在案上,“宅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换掉,都要新的。” “想好了,不留旧物吗?” 陆玉摇头。 “别想这么多。现在一切都好好的,慢慢来。” 陆玉深呼吸,平心静气,“二嫂呢,又出去了吗?” “大概吧。也有可能找你那个小男侍去了。” 陆玉歪歪头,“二哥,你吃醋了?” “算不上,和孩子吃什么醋。”步夜终究年纪小不经人事,看起来也单纯,陆启不至于和孩子较劲。 “你上回去沉家寿宴,怎么闹成了那样?” 陆玉“啧”了一声,“没想到那位沉公子这么刚烈……” 陆启瞟她一眼,“没想到。没想到让你吃亏了,人家能让你由着欺负吗?你也太直白了,哪怕偷着去看呢?” 陆玉抠抠茶碗。 门外传来敲门声。 “二公子,家主在你这里吗?”是冷绾。 陆启闻声,看了看陆玉,“看来有事找你,你快去吧。” 陆玉出门,冷绾手执一卷竹简,“梁阳来信了。” 二人回到主院书房,陆玉展开简书。 郦其商来信,向陆玉汇报近来梁阳恢复生机的进展,一切都向好平稳运行,只是宗庙还在半零不落的闲置,缺少足够的银钱重启。他还附了一卷复刻的人事录,是名为吴信的人事录。 吴信便是当日梁阳粮仓缺粮,带头十八家粮商不肯卖粮于陆玉的那个锦衣青年。 陆玉翻阅了下吴信的录事。果然不是普通人。 吴信此人是苏云淮表侄女的夫君。吴家一直是粮户出身,傍上了苏家女许也是用了些手段。吴信在梁阳待得不久,也并不常驻梁阳,梁阳的商户只是他凭借苏氏威势在国内开的一家分铺,和苏家也有分成。那个时间段正是每年时节他巡查分铺的时候,被战事暂留在了梁阳。 在陆玉未封安梁王之前,苏云淮就有意无意的排挤陆玉。苏家人聪明一些的也能看出端倪,故而苏家人和苏家交好的人皆不曾与陆王府来往。 吴信当时下绊子给她,应也是知道自己和苏云淮在朝堂上不和的恩怨,故而针对她,还捞了她一大笔。 私人恩怨提到台面上,险些害死梁阳城。 苏云淮。苏家。 陆玉合上竹简。眼瞳晦暗如沉夜。 温池暖 将做大匠就地勘探后,着手修建热泉宫池,赶着开春前,将宫池修建完毕。 热泉池宫不小,仅做成一个大池浪费面积,泡汤前迅速接满水也费时间。将作匠将其分成两个部分,分主池和副池。主池位于正中间,入水最快,面朝南,若是日间泡汤还可远远看见上林苑风景。副池分成多间小阁,虽不能一览风景,但胜在池小接水起温快。 女帝邀了几位心腹朝臣来试泡汤。 陆玉江展自然也在其中。 寒冬将过,长安已经开始化雪。日头下,石街地面湿漉漉,两侧还有未化尽的残冰。 锦布马车行至魏宫门口,陆玉下车,过安直门,负责安排今日沐浴的侍从官已经在此等候。 “梁王殿下。”侍从官拜了一拜,“殿下这边请。” “有劳。” 侍从官在前面带路,“陛下说今日来的公卿臣子不必面圣,故咱们今日就不必再绕建章宫了,直接去朗清池便可。”朗清池便是新建成的热泉汤池,建池宫不是小事,池宫的名号是宫内太史令观天察地所起,平衡宫内建筑风水。 陆玉跟在侍从官身侧,“使君,今日来热泉同泡的都有哪些同僚?” 侍从官回答,“您,安王殿下,苏相,还有……”侍从官又说了几个新贵的名字,都是女帝近期提拔上来准备为己所用的贤才。 陆玉留神听着,没有听到甘食其的名字。比起那几位贤贵,甘食其出身确实低了些。一个好出身是有加成的,在朝堂间或多或少可以周旋开。而甘食其目前还没什么功绩,更别提出身。只能慢慢熬。 其实女帝邀请泡泉,陆玉本想拒绝的。但之前用叁座新宅换旧宅已经拂过女帝一次了,这次再悖逆担忧女帝心生芥蒂。后来稍稍打听了下朗清池不是大池一堆人同泡,这才放下心来。 她特意起了个大早,就是为避开朝中人。尽早进到池中,不必和那些人衣着单薄的面对面。现在女帝又不要求面圣,更加节约时间。 “使君,朗清池的副池可有隔断?” “殿下放心,朗清池为冬日所建,为保温隔温,每处阁间都有门隔开,各自独立。”侍从官道,“殿下为何担心这个?” “啊,守梁阳时身负伤痕,不便见人。” “怎会呢,殿下为国负伤,是为荣光。何人会出言讥嘲。” “哈,使君过誉。” “殿下,到了。”朗清池外已有侍女等候,侍女引着陆玉进入宫池内,陆玉脚步顿了一下,喊住了折身回返,欲接其他大臣的侍从官。 “使君。” 侍从官停步,“殿下有何吩咐?” 陆玉下石阶,“使君可否行个方便,将我的池和其他人的池安排的远一些?”陆玉拱手,面露难色,“实在是难以启齿,在下所负箭伤刀伤骇人,曾险些丢了半条命。府中侍女服侍沐浴时见之也曾惊惶。” “不忍被同僚所见,怕是传出去长安的女公子们对我退避叁舍,日后在下娶妻不便……” 侍从官动容,“梁王太过谦卑了,殿下乃豪杰,女公子们亲近殿下还来不及。”他带着陆玉去门前吩咐梳堕马髻的侍女长官,“给梁王殿下安排偏一些的池子,莫要怠慢。” “喏。” 进到池宫内,氤氲热气越往里走越蒸腾,陆玉在更衣间换好浴衣,进了最里头的泉阁。小池里已经放满热泉,雾气缭绕。引热泉而出的池水并非清水,白浊浊,又加了澡豆粉,隐隐有淡淡香气。 “殿下,此处便是您的汤泉,沐浴用品皆在池边木案上,若有需要,可随时唤我们。” 陆玉点头,“你们一直守在门外吗?” “不是的。”她带着陆玉凑近池边,拈起一角边悬着丝线串起的铜铃,下坠朱红流苏。“殿下拽一下铃铛,外堂对应泉阁的木牌便会晃动,我们便明白哪个泉阁有需要。” “多谢。” 侍女长官拜了拜,退下,小心地给陆玉关上门。 陆玉舒了一口气。 本来一路绷紧的弦这下终于松下来。 尽早泡完吧,泡完早些回府。 靠近门放着一盏琉璃插屏,搭着短巾长巾,和可替换的浴衣。 陆玉解开浴衣,顺手搭在上面,赤身下了池。 整副身体浸在热水里,陆玉摆了摆手臂,往脖颈上泼了些水。她往后一仰,身子靠在池壁上闭目养神。 朗清池外堂,官员们陆陆续续到来,侍女长官引着各路人往提前安排好的池子去。门口派了个飞仙双髻的小宫女等待。 侍从官又引过来一位宗亲。 “殿下,这里便是朗清池了,稍后会有侍女为您指引。” 那人点头,“去吧。”他进入内堂,瞅了一眼旁边的小宫女,“我去哪间?” 小宫女行礼,“敢问使君名号?” “淮安王,江展。” 小宫女捞过名册查阅起来,低声咕囔,“咦,怎么划掉了……” 江展问,“查好了吗?” “啊,嗯……查好了……” “安王殿下,您的泉阁在里面,请随我来。” 江展跟随小宫女到更衣间换衣,余光瞥到熟人的衣服。 小宫女引着江展一路向内,在最里间停下。 “殿下,这是您的泉阁。泉水已经放好了,您有事随时喊我们便好。” 江展点头,小宫女退下。 陆玉在池子里闭目养神的功夫浅浅睡着,朦朦胧胧听见外头有声音,好似就在自己泉阁门外。但很快声音消失,也没有人进来。陆玉又放心睡去。 小宫女离开后,江展并没有直接进自己的池子。陆玉既然也在,他当然要去找陆玉。一间间泉阁摸过去,要么没人,要么都是不认识的人。 经过主池,主池那边有缭乱水声。 谁会用主池? 江展欲凑近一步,却被巡经的小常侍拦住,“殿下请留步,主池里天子在沐浴,若有要事,可代传通报。” 原来女帝也来沐浴了。主池里明显不是天子一人,隐隐有男声低喘。江展冷哼,“没什么,随便看看。” “奴才为殿下引路回泉阁。” 江展摆摆手,“不必了,我知道路。” 一路寻获陆玉不得,江展心中怪异,难道那身衣服并非陆玉的?又折回更衣间,直接捞了端正迭起的衣服抖开看。味道身形并无其二。 陆玉人呢? 心头火起,他把衣服往地上一扔,负手离开。 …… 江展肩上搭着方才扔在地上的衣服,悻悻然回到自己的泉阁前。 不管。 先偷了她的衣服让她没衣服穿,等她来求他。 进到泉阁里,热气浓厚,视线几乎不清,江展挥了挥手,将聚拢在眼前的雾气驱散,却意外发现自己的池里已经躺了人。 呵,原来在这里。 陆玉昏昏沉沉的,鼻息间是潮湿的清香气。泉阁内暖热湿潮,捂得她头上出了汗。她动了一下,还没睁眼,便感受到颈间有热水一波波的流淌。 “嗯……”怎会有流动的水? 她迟缓的睁眼,眼前人恶劣地笑了一下,“醒了?” 陆玉惊醒的彻底,身子绷紧了紧紧贴在池壁上。 “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漫不经心地玩着水,手心浸在池里将热水泼在她颈上,下巴上。 “该是我问你,怎会在我的池里?” 他和她隔着一臂的距离,放肆地打量她,目光在她身上游走。 陆玉瞥到岸边有她的衣服,凌乱地扔在地上。 冷然道,“你拿我的衣服干什么。” 水声轻响,他慢慢靠近她,捞水浇在她肩头。 “看,我说什么来着,你欠我的,都是要还的。” 水泽湿腻,他目光灼热,在雾气熏染中把眼仁浸得透亮。 陆玉在水下攥紧了手。 “哗啦……”水雾暴起,而一瞬又消散于水面,江展紧紧抓了陆玉的手臂,制住她暴起的动作,逼近了她,“还想像上次那样淹死我?” 他眼色恶戾,一口咬在陆玉肩膀上。 “这次,你还怎么逃?” 陆玉心脏怦怦跳。谁能想到这么多人都在,他竟然擅自闯别人的浴池。又或许是他说的那样,这就是他的浴池,侍女们搞错了。 陆玉闭眼皱眉,抓紧了他的头发,“痛……” 江展死不松口,直到陆玉一拳把他的脸打歪。 “呃……” 陆玉捂着肩膀,肩头牙印已经见血。 江展扬水抹了一把脸,笑得可恶,“你要走吗,可以,我不拦你。” 两人皆赤身,陆玉只要起身露出自己,便是承认自己的秘密。 陆玉安静下来。漆黑的眼睫承接不住水珠的重量,一眨,从睫毛上滚落。 她朝江展的方向走了两步,胸前水波荡漾。 江展屏住了呼吸。 陆玉再次暴起—— “哗啦……” “咕咚……” 一番水下纠扯,江展这次比上次有心眼,防住了陆玉,占了上风。 他两只手钳住她两只手腕别在她身后,将她逼在池壁上。 “想打晕我再离开?” 她方才招招式式往他头颈上招呼,下了死手。 他滚烫的呼吸比热泉还烫,喷灼在陆玉颈上。 陆玉竭力挣扎,“放开我……” 江展笑了。望着她的瞳孔深深。 空余的那只手分开她的腿,他就势身体一沉—— 浴泉乱 “呃……” 骤热顶进身体的充盈感让陆玉无措而不适,蹬紧了腿。 江展头沉进水里,含咬她雪白的乳。 “呼……”他出水,眼睛锁紧她的脸。她面容绯红,紧紧皱着,恶狠狠盯着他。 他耸动着身躯,将她的反应看进眼里,“看什么?” “又没全进去。等会有你吃的。” “呃嗯……”他毫不遮掩自己的喘息,按着她的腰臀,一次又一次满满贯穿。 他顶着她在水里没有定点,陆玉被撑得昏昏沉沉,胡乱摸到什么丝线一样的东西,猛地收回手。江展握住她缩回的手心,“躲什么?什么不能摸?” 他随意瞥一眼,原是一只铃铛。江展记得刚进池宫时门口悬起来的木牌,标记着每间泉阁的名称号别。 “不说话?”他猛顶一下,几乎将她腰顶出水面。 陆玉咬紧牙关抓他的肩背。 她张口喘息,被他扼住喉咙含住了口舌。他吃的很深,紧紧咬住她的舌,拨弄出来,掐住她的脸颊,迫使她接受他的唇舌。 池水不深,但也到陆玉胸膛,她身体只能依靠江展承托,没有支点,一波一波涌动的水浪将二人淹没至顶,江展恶意拖着她的身体往水下沉。 耳边寂静,但又嗡嗡作响。水下隔绝一切声音,只有两人纠缠相连的赤裸躯体。 “呼……” 江展掐着她的腰浮出水面,陆玉得以挣开口唇,剧烈呼吸,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江展纹丝不动,只是笑得更加得意轻狂。 “快活吗,”他捧住她的身体,插得深深浅浅,“别绞得这么紧……” 陆玉一时迷乱,忽而听到银铃轻响,丝线也随之拽动,登时清醒过来。 “你干什么!” 江展坏笑,“摇个铃而已,慌张什么。” “会来人的!” 他笑得漫不经心,“那就让他们来看。”他吻住她的口唇。 门外,脚步声将近,随即很快响起敲门声,“殿下,需要服侍吗?” 陆玉别开脸,挣脱他的吻。 江展满面春风,托着她的臀碾磨,轻声道,“我说还是你说?” 后背贴紧池壁,肌肤相贴,一浪又一浪的快意侵袭。 “殿下?”门外侍女疑问,手搭上了门。 “呃……”陆玉分出一丝清醒,竭力控制声音,“别进来……” “没……没事……”她又承受他一记顶撞。 侍女应声,听内里的声音,不免有些担忧,“殿下,您还好吗。热汤蒸汽太盛,不慎的话会昏沉不适,需要奴婢送些薄荷汤进来吗?” “啊,没事,真的没事……” 侍女疑惑收回敲门的手,“那殿下若无吩咐,奴婢先退下了。” “嗯,好……” “这么怕别人知道?”江展咬住她的乳首含磨,声音模糊不清,久远记忆浮上心头。 陆玉头晕目眩,一番水下折腾,她几乎溺水失力,揪着江展的耳朵,“去……去岸上……” 岸上的身体在暖灯下更加莹润,江展低头看自己的阳具在陆玉的身体里进进出出,气息凌乱,“我早就想这么弄你了……整天装模作样的,看你就来气,想扒了你……” 他顶弄着她,青石案边湿滑,将她顶出一段距离去,几乎要到琉璃插屏的底座下。陆玉撑不住,伸臂把住屏风底座。 “出声我听听……” 陆玉咬牙。 江展眯着眸子挺动腰腹,“嘶……我想起来了……”他笑起来,瞳仁漆黑,眼眸微弯,“那天晚上,是你吧……” “呵……长安口音的女公子……” 他将她颊边湿发捋开,伸舌舔过她的唇和鼻尖,猛然捂住她的口鼻,奋力一顶—— “唔……” 这一下用了狠力,陆玉险些被顶晕过去,眼几乎要泛白,残存的意识回笼,她扬臂,狠狠打开他的手,大口呼吸。 “果然是你……”他低低笑着,爱怜地抚她的脸,“死活不肯摘面纱,生怕别人认出来……现在不还是让我认出来了?” “呃嗯……”江展脸色一变,绷紧了身体,扇了下她的乳,“夹什么,嗯?” 陆玉又一巴掌扇他脸上,趁他茫然之际,就着姿势倒转,将他坐在身下。 江展手掌从她的大腿抚到腰侧,紧紧掐住,“想自己来?” 陆玉缓缓抬起身体,将他塞满的性器拔出来。浊液热流淋漓,滴滴答答弄脏江展坚实的腹。她膝行几步,捂住他的眼睛,坐了下去。 “唔……”江展喘息粗重,在黑暗中,湿湿嗒嗒的舌拍打纠缠嫩肉,他并不温柔,用舌舔,用牙咬,弄疼陆玉,又会很快安抚她的不适。 陆玉弓着身体弯腰,扶在地面上,江展揉捏着她的身体,“咕唧”声不休。 “嗯……”剧烈异感突如浪潮,陆玉下意识欲抬起身体,却被他按得紧紧,“啊……”清液奔涌而出。 陆玉失力爬下,江展翻身一捞,抹了把脸,将她后背漆墨缎子般的黑亮湿发拨开,就着后面的姿势捅入。 陆玉吃力顶住他的冲撞,支撑在地面的胳膊颤抖。 他从后捞住她的一双乳,“舒服了?” 掰过她的脸,又去纠缠她的唇舌。 “嘶……”江展狠狠一捏她的乳首,“敢咬我?” 陆玉双股打颤,身下淌着他和她的淫水,眼仁乌黑,“你不是喜欢吗?”她朱唇润泽,一点血迹刺目,是方才咬他的唇留下的血迹。 江展掐着她脖子的手上移,手指捅进她的嘴里。 “唔……” 指尖夹着她的舌,更深地往她喉咙里捅。 “呕……”她喉咙收紧,江展捕捉到她眼色,迅速抽出手捏住她的脸颊,“就知道你又要咬……” 快意如风急浪高般一潮又一潮。两人较着劲,互不相让。 陆玉仰头望着江展的眼睛,嘴唇微张。 江展瞳眸深深,一心只看在她红润的嘴唇上。她掰着他的颈,江展柔顺低下头,陆玉含住他的唇,温柔缱绻。江展揉着她的腹,和缓地进出。 手臂青筋绷起,“你……”江展没控制住,又一次喷精。“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陆玉松开嘴轻喘,“是你没用。” “呵,”他摸一把交合处,“那这些是谁的?”柔软小腹在他手心里鼓动,他细碎地啮咬她的肩颈,“数没数,这里灌了几次?”手不老实,又捏住了她身下小小的芽。 陆玉推开他,他性器硬挺着和她的身体分离。交合处淋漓白液汨汨流淌,她侧躺在岸边喘息,身体还在微微颤动。 江展覆上去,将她拢在怀里,轻轻蹭着。“再来一次?” 陆玉闭了闭眼。 “滚。” …… 陆玉是第一个从朗清池里出来的。 还未到正午,侍从官拜别陆玉,“殿下洗好了?”陆玉点点头。 “殿下慢走。” 陆玉离开朗清池,回头望了一眼。这个时候按正常点来的官员差不多泡到中段,刚打上皂角。只有陆玉一个人先行出来,顺利登上了回府的马车。 正午已过,沐浴好的官员们仨仨俩俩从朗清池里出来,宫女开始打扫泉阁,一间间收拾过去,没想到最里面的泉阁里还有人。氤氲热气里,江展赤身躺在池岸边,将将被琉璃插屏挡住。 宫女慌张把门关上,敲了敲门,“殿下恕罪,方才不知里面还有人,冲撞了殿下……” 无人应答。 宫女有敲了敲门,“殿下?” 片刻后,宫女叫来小常侍,“安王殿下还在里面,但是叫他他没应声,我担心是不是晕过去了,你快进去看下吧。” 小常侍点点头,进门前例行敲了敲,果然还是没应答。 搞不好真的晕厥了。 朗清池池水水温高,每间单阁又是封闭空间,泡久了极容易晕厥。 小常侍推门而入,躺在地上的江展身上盖着浴衣,他拍了拍江展的肩膀,“殿下?” “快去叫人,给殿下更衣把他抬出去通风。” …… “殿下真是吓死奴才了……真要是泡出个三长两短,奴才怎么和陛下交代……”侍从官心有余悸。方才江展晕厥宫人们忙前忙后,总算给他缓过来睁了眼。 江展阴沉着脸。 他这是被陆玉阴了。 陆玉趁他闭眼睡着,打他那一下不至于让他昏迷这么久,坏就坏在泉阁太闷了,一时没醒过来。 这要是真因为泡个汤闭过气去,江展将是大魏第一大笑话。 侍从官用便面给江展扇着风,“殿下可好些了?”江展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没事。”他理理袍襟欲离开,又折身回来。 “今日之事,不必说于他人听。” 侍从官宫女常侍们纷纷点头,“放心吧,殿下。” 朝议争 女帝病愈,朝见恢复。 这还是九王之乱平定以来,第一次朝臣皆齐的廷议。 九王之乱短短几个月将朝堂势力洗牌,朝中亦是增加许多新面孔。 原本苏云淮一边倒的局面彻底颠覆。苏云淮苏家势力犹在,但陆玉锋芒毕露,已成势,又位列叁公,新晋贤贵很多也在观望,立场暂不定,女帝经过这场国乱彻底收回诸侯国的政治权利,甚至完成了前两代皇帝不曾完成过的空前集权。 内乱平,而,外患起。 “陛下,上次所禀,南越国与闽越国两国交战,南越求助大魏,我方派出两千军队支援,这两千兵马被半路截杀。”大鸿胪灌肃手持笏板,眉色肃然,“据幸存斥候来报,截杀我军的是南越人。” 女帝眼色锐利,“怎会如此?” 之前南越使者来求救,请求魏军出兵,条件是若能为南越解围,原为大魏附属国,每年朝贡。这对于女帝来说是个开疆拓土的好机会,若能成,中原版图扩建。若未成,大魏也不会有太大损失,慎重思考后出兵救援。 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南越反而反咬一口。 大鸿胪道,“目前暂未收到南越的新消息。我军派使者见南越使者,对方置若罔闻。我军幸存几百兵士已经回撤大魏,但不日前,又收到了南越的求救信。”大鸿胪将袖中竹简递上,侍从官将信件呈于女帝。 女帝粗略过目,眉头拧得更紧。 “一言不提我军的损失,急切催促继续加兵,南越人当真不把大魏放在眼里。” “陛下,臣斗胆猜测,会不会是南越和闽越做的一场戏?”有人提出合理疑问。 朝下众臣们思索,“陛下,即便南越闽越合谋,仅凭这两个小国,还不足以对大魏造成影响。两国做的这场戏又是为何图谋?只是戏耍的话,代价太大。” 陆玉上前一步,“陛下,臣想,若真是南越人所为,又何必多次一举继续上书求救?或许,来信的南越使者根本不知魏军被截杀一事。” “陆卿的意思是……” 陆玉道,“或许是闽越军假扮袭魏也未可知。” 女帝沉思。 “众卿觉得,还要继续派兵救援吗?” “陛下,臣认为,不如以逸待劳,坐视旁观。我军还未交战已有不必要的伤亡,不如等到南越走投无路,加大筹码,我军再出手。” “陛下,臣认为不可。闽越主动对南越发战,好斗充沛,若是胜南越将南越并入,日后持续吞并小国壮大起来,长远来看,对南边是个威胁。” 朝臣们纷纷发言,陈述利弊。 女帝一时不能决断。 打闽越不需要出动大量兵马,只是魏军头战未战便吃了亏,南越国态度不明,如今出军还是不出军都很被动。 出军,若真是南越闽越联合做戏,不管目的如何,大魏颜面有损。不出军,大魏出尔反尔,毫无大国风范。 朝下各抒己见,女帝认真听着,心里已有了定数。她瞟了一眼朝臣最前面沉默的苏云淮。 “苏相觉得呢?” 苏云淮低着头,“臣以为,当出军。” “陛下起先同意出军便是为了扩版图,增强大魏影响力。如今虽未明南越国明确态度,但无论是闽越还是南越,对现在的大魏来说,都不足畏惧。臣以为,没必要为了颜面和一点损失放弃四夷宾服的好机会。” “且南越靠海,海上西域诸国也不可小觑。若是能将南越收入大魏麾下,有利于打通海上通路,扩大影响,行海上贸易。” 女帝笑了笑。“如卿所言。” 苏云淮一番措辞落定,南越之事一锤定音。 众人不再妄议。 “陛下,臣有事启奏。”是奏曹沮未显。 “讲。”侍从官下堂,将沮未显手里的竹简接过,呈给女帝。 “安梁王陆玉陆时明擅自挪用建设先帝宗庙银款,迫使宗庙未能建成,藐视先帝,利令智昏,岂有为人臣之理!” 此言一出,如微石激起千层浪。 朝臣窃窃私语起来。 沮未显继续道,“臣听闻安梁王以高价买粮,将款银尽数用尽。且不说普通粮食价格几何,以这般高价购入实难服众。臣听闻在前朝就有官员作祟,以军中购粮为名,高价倒粮,名为补充粮草,实则左手倒右手。钱财尽数进了购粮人的手里。” “敢问安梁王,如何证明你没有贪污这笔银款?” 朝中所有大臣的目光集聚在陆玉身上。 陆玉八方不动,没有立即回答沮未显的问题,朝着女帝拜了一拜,“臣亦有事启奏。” “臣要控告……” 暗流无声在朝堂涌动。众人屏住了呼吸。 沮未显率先发难,而陆玉明显有备而来。她要控告,必然是反击。 “臣要控告,陆玉陆时明,郡县治下不严,粮商于国难时坐地起价,陆玉身困孤城束手无策,难凑足钱满足一众私欲。不得不动用宗庙银款度过梁阳危机。还望陛下镌诘。” 陆玉从袖中拿出自己弹劾自己的竹简呈上,两大卷。 “臣在奏文中有说明当时的详细情况,梁阳县令郦其商可作证。也附上了当时购买粮秣的价格凭单,梁阳一十八家粮商亦有同样的记录。” 此言一出,众臣间面面相觑。 陆玉自己控告自己,倒是出乎他们的意料。但她言辞清晰,并不对准沮未显的话头。 “至于沮奏曹所说的贪污,无异于污蔑,沮奏曹既然认为臣贪污,那便拿出臣贪污的证据。否则空口白牙污人清白,实难服众。” 沮未显拱手,紧追不舍,“臣请求陛下下令严查安梁王在长安梁阳的财户存田,和粮商间的往来。依次查问梁阳一十八家商户。” 事态扩大化,朝堂上气氛紧张。 沮未显想要广撒网。若是放权给他,没有发生的事也必会发生过。瞄定一个点,这个点即便不存在也会存在。 光禄勋利昭站出来,“陛下,臣认为不可。安梁王有证明银款去处的凭证,而沮奏曹无证无据便要调动朝廷力量,大肆查问。凭白针对仅靠猜想毫无根据。若是日后大臣间不合便可随意口头检举,党同伐异,朝中岂非要人仰马翻。” 沮未显道,“陛下,九王之乱正是国难时,身居高位者谋私利绝不可姑息。” 利昭当仁不让,“陛下,如沮奏曹所言,当时正是国难之时。安梁王走投无路动用庙银购入粮草,是为救军队救百姓。若是贪了那笔财银,梁阳早撑不到援兵救援之时。若是墨守成规不知变通,守着空银也只是换来梁阳百姓兵士的枯骨。” 利昭再一拜,“梁阳如何凶险,当时朝中甚至不知梁阳濒于危殆。安梁王以己身担责,苦苦撑到最后一刻。纵然挪用庙银是大罪,但安梁王为国为民也是出于破迫不得已。” “臣认为,不可因小节失大义。今日处罚了安梁王,日后他人遇到同样的情况,只保自身,谁还敢大义决断!” 两人剑拔弩张,互不相让。 朝堂上鸦雀无声,众臣低着头,只待女帝的反应。 许久,一直保持沉默的苏云淮出声。 “陛下,沮奏曹和利光禄勋说得都有理。且安梁王有功,不如折中,对安梁王稍作惩戒,不必动用朝廷力量详查了。” 女帝没有看苏云淮。 她翻了翻几案上的竹简奏疏。“都说完了?” “好了,朕乏了。”她指了指利昭,“利卿,等会来建章宫和朕说说新授官员最近的表现。” 陆玉心头松了一口气。 沮未显默默看一眼苏云淮,沉默着退进朝臣队伍中。 下朝后,朝臣们纷纷散去,陆玉走得慢,走在众人后头。苏云淮提袍下石阶,被人从后面叫住。 “苏相,请留步。” 苏云淮回头,陆玉眉目含笑走过来。 “辛苦苏相了,费心为陛下解忧。” “怎会,帮陛下分忧解难,是臣子应为之事。只是安梁王替陛下慰问臣子,是否僭越?”他笑眼下掩不住森然之色。 陆玉笑意深深,“陆某脸薄,终究做不出当面索要陛下之物的行径。” “听闻陛下招了一批男君进宫,苏相一直心系陛下,可要好好把关。不能让恃宠而骄之人,恃势凌人之人,进谗佞幸之人,混在陛下身边。” “啊,陆某忘记了。”陆玉想起什么,“这种事现在应是陛下贴身侍官把持了。苏相也可不必操劳许多事宜。” 她拱手做礼,“是陆某唐突,苏相莫要见怪。” “怎会。安梁王如今正是风光之时,年轻气盛,唐突些也合常理。只是苏某不得不好心提醒一句,今日风光也不过转瞬,伴君无常,有起有落,当心登高跌重。” 陆玉笑言,“多谢苏相提点。” 苏云淮冷冷瞥她一眼,漠然掀袍步下石阶。 岁旦除 出宫门后,陆玉远远看见苏云淮上了自家马车,略略一讶。 他的马车不及之前华丽壮观了。 普通锦布做盖,比之普通臣子的无甚两样。 陆玉登上马车,车夫驱马而动,出安直门往陆王府方向驶去。 沿街,不断有人群喜气洋洋往东边涌去,陆玉掀开车帘,问车夫,“今日是什么好日子吗?” 车夫道,“苏家施粥济贫的日子,每年差不多都这个时候开。” “苏家?” “对。” 陆王往东边望去,长安以东庙宇集会多,在那个位置施粥人流量最大。她跳下马车,“你先回吧,和二哥说我晚些回去,出去转转。” “喏。”车夫驱车先行离开。 陆玉跟随人群,只身前往东市。 马上要至岁旦了,长安百姓大多逢集会出来采买年货过冬过节。陆玉挤着人群,终于看到所谓的施粥摊。 已经不能简单的称之为施粥摊了。 长长一排摊子,不仅施粥,还送肉货鲜菜布匹米粮,都是送于百姓,不收分文。百姓们领了东西欣喜眼笑地出来。 “老齐你也来了,快过去吧,好多可以领的,苏相体恤,真是大好人啊……” “送这么多?” “是啊,家里有幼子幼孙的,还能多送两匹布留给孩子做过年新衣……” “真好啊…………” 摊前人虽多,但百姓有序排队,苏家也有府侍在维持秩序,指引百姓领年货的流程。 “多亏苏相啊,我们一年就只能吃上一次好的,多谢苏相……”百姓们感佩之语萦绕,不断拜谢。 “前面好像苏相也在,走走走,快去看看苏相……” 他与她刚刚下朝,苏云淮这么快就到这里了? 陆玉疑惑着也往前挤想看看,被苏家府侍拦住,“抱歉使君,苏府规定不赠朝内五百石以上的官员。还请使君将粮米留给需要的百姓。” 她在马车上未曾换下官服,侍卫见她服制发冠不俗,一看便是朝中达官一类的角色。 “啊,不是,我不是来领米粮。听闻苏相在前面,想去打个招呼。” 侍卫道,“苏相并未在此,在前头的是燕定公。” 燕定公,苏鹤安。苏云淮的叔父。 身边犹有百姓熙攘而过,陆玉望向拥挤的方向,看到那个立在石阶之上的人。 苏鹤安天命之年,不见老态,面无苍须,温文松姿,在人群中伫立。气质和苏云淮很像。 “诸位乡亲不必拥挤,每人都有。” 苏鹤安虽为燕定公,但其实并无实职,早在苏云淮执政后,苏鹤安便退下朝堂,专心安养了。他身体一直不太好,在先女帝还在世时外界一度传他快命不久于人世,但一年年熬下来,倒是把精气神养回来许多,熬走了先女帝,苏鹤安还健在。 “多谢燕定公啊,没燕定公这年没法过了……” “燕定公要长命百岁啊……” “燕定公还年轻着呢……” “哈哈哈哈……” 苏鹤安行善,深得百姓之心,大家围拢着他,和他说话,苏鹤安平易近人,没有架子,和民众们很是亲近。 陆玉遥望了一眼,没再上前。 侍卫道,“使君若是想见燕定公,在下可代为通传。” 陆玉折身,留给侍卫一个背影,“不用了。” 东街人越发多了。 正午日头足也暖和,不少人出门来东街凑热闹。晚上开灯会,会更热闹。 陆玉擦着人群闲逛,人群喜悦神情并未感染到她分毫。 年少时,就是二哥陆启带她来此逛会,被花楼砸坏了腿。 当年的花楼早就拆除,故地犹在,人不复往昔。 春朝祭的花楼已经在搭建了,待到岁旦前便可建成,又是一年了。 陆玉闲逛,买了不少东西,低头挤着人群往前走,不慎撞到了人,怀中小玩意连带着盒子哗啦啦撒了一地。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那人慌忙道歉,蹲下身去帮陆玉捡东西,陆玉听着声音熟悉,一抬头,两人四目相对。 “二嫂?” 飞烟惊喜,“时明,你怎么也在这里,下朝了?” “嗯,来这里逛逛,买点东西回去。” “我帮你拿一些,我也来这里买东西,正好咱俩一起。” 飞烟拉着陆玉逛胭脂水粉绸缎店铺,劲头十足。路经香料店,飞烟带陆玉进去,香料店老板见一男一女大包小盒,一看消费力不低,忙迎上去,亲自介绍店里的新品。 “夫人有什么想看的?看看这款南越进口的龙涎香,长安也没几家卖的,新货,就这几盒了已经抢断货了,长安的贵夫人们指名要这个。夫人闻闻。”他殷勤打开瓷盒,厚重绵密的香气涌起。飞烟鼻子动了动,“太厚重了,有没有薄一点的?” “有的有的,这款,柰果香,水果香气,清新醒神。” 陆玉也嗅到这款香料,不冲鼻,很柔和。 “嗯,”飞烟满意点点头,问陆玉的意见,“时明,怎么样?” “不错。” “那就这个吧。” 裁衣店。 飞烟试穿了新衣裳出来,在陆玉面前转了个圈,“怎么样?” “不错。” “那就这个吧。” 方才说是她帮陆玉拿东西,一圈逛下来,陆玉身上挂满了东西,飞烟仍兴致勃勃。 玉料店里。 飞烟浏览店里摆出的物件,摆弄了下蝴蝶样式的镶金白玉。蝴蝶玉不是单件,有卡扣,可一分为二,两只蝴蝶玉片皆可单独佩戴,下坠金线流苏,很是精致。 “时明,这个怎么样?” 这一次她抢答,“又是不错是不是?” 陆玉摸摸鼻子,“嗯。” “哼,和你二哥一样,敷衍。” 陆玉往上提了提身上的东西,悻悻道,“你要是不想买就不会问我了。” 飞烟大笑,但也点头,“嘿嘿,嗯。” 陪飞烟买的差不多了,两人往集市外挤,虽是寒冬,但也挤了一身的汗,陆玉摆着脑袋,怕被人把头冠挤掉小心躲避着,转头间看到一处庙宇。 东市的庙宇并不少见,可这处庙宇不是普通祈福的庙宇。 是苏家的宗庙。 九王之乱后,天子允苏家有建宗庙之权,没想到苏家直接将其建在人最多的东市。但是苏家这处宗庙显然不在陆玉预期。 苏氏宗庙看起来像匆匆完工的,本来一些架构看起来是足够高大精致的,但是完工后并没有发挥计划的构图建设。虎头蛇尾。 “时明,”飞烟回头叫陆玉,“跟上呀。” “啊,来了。” ———— 岁旦至。 长安朱红满城,灯笼挂满街市,张灯结彩。 至夜。 陆王府热闹起来。 府内一部分人请假回家,剩下一部分人留在王府一起过年。 整个王府灯火通明。 庖厨内,侍女侍从们在欢闹着包娇耳,锅灶热气腾腾,大嫂壶金儿也游历回来,陪善舟过节。飞烟和善舟在庭院里玩闹,院里堆满烟花。海东青在上空扑棱着翅膀,围着二人打转。 陆玉陆启壶金儿叁人在正堂,饮茶闲聊,陆启穿了飞烟买给他的新衣,腰间垂下那只镶金白玉蝴蝶坠。侍从官面带喜色,匆匆进入正堂。 “家主,二公子,长公子来信了!” “长兄来信了!”陆玉一喜,忙接过竹简。侍从官怀里还有一大捧,每一捧都用一片朱红的树叶扎死封口,“长公子给每人都写了信,这是家主的,这是二公子的,这是小女公子的,这是大夫人的。” 壶金儿喊善舟,“善舟,你爹来信了!” 善舟从院里跑进来,“我看看我看看。” 大家喜上眉梢,纷纷打开竹简读信。给陆玉陆启的信里,陆萧给他们报平安,让他们放心,自己很好。 善舟这边急吼吼打开,又看不明白,拽着陆玉,“叁叔,快帮我看看这是什么字……” 陆玉接过,“让你不好好上学。” 壶金儿静静看完信件,小心收起来。 大家默契的没有问大嫂长兄写了什么,夫妻间的话自然是只夫妻两人听。 “家主,娇耳已经包好了,要下锅吗?”主厨抄着锅铲来问。 “下吧,多下些,大家一起吃。” “放心吧,够咱吃两叁天的。” “嘭——!” 烟花升天,庭院里登时光亮如昼,星华飞火,在漆黑夜空耀目。 善舟跑了出去,“我也要看我也要看!” 飞烟拈着引线,“文承,你们快出来看呐!” 陆玉笑笑,推着二哥出门。 “啪!啪!啪!” 火花伴月炸开,天幕澄明绚烂。 陆玉注意到倚在渡廊角落里仰头看烟火的步夜。 她摆摆手,步夜挪过来。 “打扰殿下了吗?” “怎么不和大家去玩?”府里侍女侍从们已经接受步夜,只是步夜好似不太亲人,总爱来跟着陆玉。 “想看烟花。”他仰头,眼中倒映花影清光。 他忽然又慌张起来,“殿下今日一家人团聚,我在的话是不是不合时宜?抱歉殿下,我这就走……” “没事……” “哦对了,”她入堂拿出一个朱漆木盒,“这是送你的。” 王府每年过节都会给家仆们发东西,除必要的粮米油盐外,还会发点小玩意,算是个好彩头。今年陆玉给大家准备的是一串红玉朱串。 步夜接过,打开一看,急忙推辞着,“不不,这太贵重了。” “不贵,你收着吧。”陆玉把漆盒又往他身前递了递。 步夜摸了摸那串珠串,低声道,“多谢殿下……” 陆玉拉着他的手腕问飞烟要了一支短火棒塞进他手里。团团光火在短枝上簇簇绽放。 “多谢殿下……” 更漏声尽,午夜至。 娇耳已经热腾腾端出锅,王府大家聚在一起同食同饮,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陆玉饮酒不多,微醺,出屋更衣后独自在庭院稍待了会,仰头看漫天星火,乍明乍暗。 长安淮安王府。 江展一家已经食完娇耳,史夫人在厅中带领江永应付拜访来客,他偷闲去庭院,几次犹豫,终究还是没有擅自跑出去。 明月当照,彩焰乍明。 他仰头,绚丽花焰此起彼伏,映亮眼眸,绽于夜空。 “嘭!” 焰火带着长长的尾音,拉出细细长青烟,直奔云霄。 烟花再次炸响在天际。 此刻虽未见,亦同览星火。 “叁叔,有人来了……”善舟从正堂中跑出来寻陆玉,陆玉应下,“来了……” 另一边安王府。 “长兄,有朝官来拜谒了……祖母让你过去……” “知道了。” …… 新的一年,到来。 劫突逢 娇耳吃过后,长安有互相走门串亲的习俗。善舟早就撑不住,吃完没多久就犯困,壶金儿带着善舟回房歇息。 正堂果实糕点摆满案,陆玉陆启二人在正堂接待来拜访的同僚亲友。 …… 忙到后半夜,陆王府前已没什么人留步。陆启也疲乏了,被飞烟推着回了房。陆玉交代了下守夜安排,自己沐浴后也回了房。 昏昏沉沉入眠间,陆玉口渴难忍,摸索着睁眼,想点灯起身。 “殿下要点灯照明吗?” “呼——”他轻轻吹一口气,火苗陡然亮起,将油灯点燃。 “怎么过来了?”陆玉揉揉眼睛,步夜坐在脚踏上给她执灯。 他低下头,沉默很久,“我想家了……” 陆玉眨了眨睁开困难的眼皮。“年后,我给你一笔钱,送你出府如何?你回家看看,找个活计。” 步夜抬头,有些哀怨,“殿下不要我了吗?” “没有。不是你说想家了吗。回家不好吗?” “家里人都不喜欢我,他们不要我……” 陆玉打了个哈欠,拍了拍他的脑袋,“那就把王府当家。” 步夜没说话,往前倾了倾,手扶在榻上,动作间有细碎珠玉声。陆玉瞥到送他的红玉珠已经戴上了。 “殿下,你待我真的很好。虽然这串手串王府每个人都有不是只给我一人的,但是是你亲手给我的。还带我放烟花……” 陆玉略略心虚。其实吃完娇耳在正堂的时候,她也亲手给王府每个家仆发了红玉串。 “但是……” 陆玉迷迷瞪瞪地听着。 “但是我还是不高兴,为什么我和他们一样?” 陆玉眼皮一睁,清醒了些。微微困惑地看向步夜,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直接表达自己的喜怒,之前从来都是“都行”“听殿下的”。 她道,“若是不喜欢这串珠子,给你换个新的。”她又拍了拍少年的头。佳节思亲,身在异乡的少年也不易,性格也孤僻。发些小脾气也没什么。 步夜讶异。他眼皮颤动下,声音低下去,“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他慢慢伏低身体,握住陆玉的一只手缓缓贴在自己脸上,像小兽蹭着她的手心。 陆玉捏了捏他的脸,“你不是没处去吗,以后就好好待在王府。” 步夜眼色眷恋,“殿下可以陪我回家吗?” “嗯?不是不想回家吗?” 步夜垂下眼睫,将月光遮在眼睫之上。 “好了,”陆玉抽出手来,“帮我倒杯水过来吧。” ———— 新年伊始。南越那边的信件再一次抵达长安。 上次在朝堂中,陆玉猜测的不错,闽越人扮成南越人截杀魏军,目的就是为了挑拨南越大魏,切断南越的援兵。双方不断递信沟通,终于搞清楚始末。 南越寥太后亲笔来信,重申只要大魏愿出军救援,南越之前提的条件不变,表示“愿奉明诏,长为藩臣,奉贡职”,也愿意送质子来大魏。事情既然已然明了,女帝不再犹豫,援派大魏军士两万浩荡出发,以解南越之围。同时,寥太后还请求将自己在大魏的情人安国起元派到南越,辅佐寥太后治理南越。 女帝二话没说立刻同意。 安国起元等于是一个连接大魏南越的牵头人,意义非凡。安国氏是老牌贵族,虽在本朝无几在朝任职的家族人员,但在诸子百家争鸣时便为贵族,延续至今。经几朝,家底深厚仍为贵族屹立。 安国起元派出去仍为大魏的人,一定意义上辅佐南越就是为大魏效力,连接两国长久和好。 说起来,寥太后亦是大魏人,只不过嫁到了南越。 先祖在时,南越为外交国,第一任南越国主曾是前朝大将,经历一番波折在南越扎根立国。先祖建国初期,国祚未稳,对于外交一直采用怀柔避战对策,当时南越派太子来大魏朝见先祖,太子在大魏对寥太后一见钟情,而那时,寥太后的未婚夫正是安国起元。 一番抉择下,寥太后选择了南越太子,并随之远赴南越,不久后,为南越太子生下一子。 这次闽越对南越发动战争,便是因为成为南越国君的太子病逝,国内无主。闽越趁势想要吞并南越,而寥太后终于想起自己的娘家。 ———— 安国起元为大魏使节,永久出使南越,赐节杖金银,车辇骏马,侍卫两百。叁日后,启程南越。 使节出发南越那天,正是朝会下朝之际,女帝率领百官,亲送安国起元出安直门。 安国起元着新衣,拜别女帝,拜别长安。 车队启程,缓缓驶出长安。 因今日安国起元车马出行,长安城内直道不可有其他马车挡路,故陆玉今日没有乘坐自家马车前来,步行进宫,步行出宫。 长街百姓目送安国起元,陆玉也抄着手退到一边,给车队让路。 宫内侍卫纷纷而出,分列在两旁,以仪仗仪式为安国起元护卫。 江展今日也未乘自家马车进宫,下朝后步行回府。回淮安王府的路上必经安国起元车队的路径,江展也不得不先给车队让路。 岁旦后,雪皆化,寒气稍消。 江展百无聊赖地等着车队过去,余光瞥到了熟人。 他上前一步,正想和她打个招呼,却见人群中挤出一个高挑俊美少年,走向陆玉。 两人似乎认识,陆玉见到他也并没有表现出不认识的陌生感,反而很熟稔。江展看着着少年眼熟。 这少年是谁来着? 想起来了,是陆玉房里的小男宠。 呵。 江展冷笑。上下朝还带着这少年,真是一刻分离不得。 他往前挤了几步,想过去,就见到少年和陆玉说了什么,陆玉跟随少年挤出了人群。 江展跟上。 巷口无人,江展隐蔽自己,看这两人到底要干什么。 少年和陆玉说了什么,陆玉面色微惑,似乎没听懂少年说什么,而后,她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应是说了什么安抚的话,转身欲离开。 下一刻,少年从后砍在陆玉颈上,陆玉晕了过去。 江展一惊。 毫不犹豫踏步出去,欲拦截少年,但那少年身形动作极快,扛着陆玉身影消失在巷口。江展紧追不舍。 再一个巷口,江展拐弯的功夫,少年身影彻底不见。 江展顿首,脚步不停,一条条巷子跟过去。长安街巷他很熟,扛着人走正道无异于将自己暴露在长安令和京兆尹视线中,长安治安不差,不会允许光天化日拐带人口,更遑论拐带的人是朝廷命官。所以那少年只会转小巷避开人群离开。 只是,他要带她去哪? “啧……真麻烦啊……” 江展背后一凛,霍然回身,“嘭……”一瞬头昏脑涨,眼前世界晃荡,昏迷着倒了下去。 …… 马车隆隆行进。 陆玉肩背头颈剧痛,浑身无力,在颠簸中恍恍然醒来。 这是……哪里? 马车上? 她扶着车中的软榻直起身来,手边咕噜噜滚来一颗人头。 陆玉倒吸一口气。彻底清醒。 这人头是安国起元。 “殿下醒了?”语带温柔笑意,却让陆玉不寒而栗。她侧头,步夜在整理安国起元的衣服。“他的衣服对殿下来说有些大,不过没关系,先穿着吧。” 在步夜身后的车榻上,迭着两个人,一个穿着里衣无头尸,一个昏迷的江展。 陆玉坐起身,“你是谁?” 步夜笑了笑,“我是步夜呀,是殿下的人,殿下不是最喜欢我的吗?”他晃了晃手臂的珠串,已经不是红玉珠串了,那晚之后,陆玉又送了他一串琥珀耀石。 “殿下试试,我为殿下更衣。” 陆玉不动,瞄了一眼他手中的衣服,“你要我扮作安国起元,为什么?” “殿下一定会帮我的吧。”他并不解释,只是目光无辜恳求。 陆玉闭上眼。 “想让我配合你,就要告诉我你的计划。我不会任你摆布做傀儡,也不会一无所知的帮一个陌生人做事。” “怎么会是陌生人呢……”他有些难过,低下了头。 步夜局促笑笑,原本抬起比划衣服的手也放下了。 陆玉总觉自己好似有些虚弱,攥拳想要凝气总是提不上力。她睁眼望了一眼车帘。猛然向车帘扑过去。 “呃……” 身体骤然袭来的痛苦迫使她栽倒,腹中五脏六腑突如火烧,喉咙如堵,喘息艰难,只在片刻,身体的痛楚蔓延四肢百骸,头脑嗡鸣,不能思考。 而步夜身后的江展虽在昏迷中,身体也在发出痛苦的颤动,面上发了虚汗。 “啪。”步夜打了个响指。一瞬,身上所有异样迅速褪去。 陆玉身体一松,整个人趴在车厢里。缓缓起身靠在车壁上,惊魂未定。 “殿下方才是想叫人吗?”他摇摇头,“不要这样,我不想伤害殿下。” “不过你叫也没用,这队伍里有我的人,否则我如何带你们俩登车呢。” “不过殿下说的也对,如果不告诉你我的计划,你不配合我也没办法成功。” 他抬起头,面上又恢复了淡淡的笑意。 “我要殿下扮作安国起元,和我一起,杀了我的主母——” “南越寥太后。” 受制途 陆玉冷静地看着眼前的步夜。 安国起元是承接南越和大魏的使者,若是以安国起元的身份杀寥太后,无异于挑衅恶化两国关系,那南越之前所提愿为附属国之事便烟消云散,还会给大魏在南边再增加一个敌人。 “我可帮你杀寥太后,但不会以安国起元的身份。” 步夜笑了。“我知道殿下在担心什么。但寥太后为人谨慎,筛选近身的身边人分外严苛。旁人近不得身的。” “如今她愿意遣外使进南越,这是近她身的唯一好机会。” “我即便以安国起元身份示人,寥太后与安国起元并非不识,轻易便可揭穿我非大魏使节,你所安排漏洞百出,恐难骗过寥太后。” “这我知道,只是他俩二十多年没见了,容貌有些变化也是应当的,况且我并不打算让你直面寥太后,”他撕下一片自己的衣服做面纱,“用这个暂遮面。” 陆玉皱紧了眉头。 她看不明白步夜,狠戾的心,拙劣的手段,当真能瞒过寥太后?陆玉深感怀疑。 步夜将江展掀下来,掀开车榻面,将头和尸身塞进榻的空洞里面。做完这一切,他转过身,用手帕擦了擦手,又拿起安国起元的衣服,“殿下,更衣吧?” “啊,不对,应该是,安国使君。” …… 陆玉正坐在车正中,步夜换下衣服扮作跟随的仆从,顺便把江展的也换了。 他提醒陆玉,“安国使君,记得不要忘记我们的身份,我俩是跟随你入南越的近侍。”他入戏很快,陆玉淡淡看了他一眼,“嗯。” 收拾完车内杂乱,步夜坐到陆玉身边,“安国使君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陆玉头望向车窗外。 车厢地面上,江展躺在地上无人在意。 马车车队继续行进。 “咚……” 马车轮绊到凸石,车内人皆往前仰了下,江展身体随之滚了几滚,头撞在车厢上,终于醒了过来。 一睁眼,便看到陆玉和那个少年并排坐在车里,服饰怪异,神色也怪异。 他迷瞪着爬起来,还没搞明白当下状况,“你俩这是……” “怎么在马车里……”他揉了揉脑袋,下一秒瞳孔一紧,出手朝步夜冲去—— 片刻后。 江展端正了身体和陆玉步夜坐在一起。 阴森着脸,寒气逼人。 “淮安王殿下记住我们现在的身份了吗?” “你要控制我们多久?” “我已和殿下说明,殿下会帮我的。” 江展不耐烦,“什么乱七八糟,哪个殿下,我怎么不知道……” 步夜看向陆玉,陆玉看向前方。江展手肘捣了捣身边的陆玉,“你说句话啊。” 陆玉吸了一口气,“受制于人,还有甚可说的。” 步夜点点头,“殿下说的是,安王殿下还是听殿下的吧。” 江展白他一眼,“你装什么,你等着,我迟早扒了你的皮。” 步夜往陆玉身边躲了躲,“殿下,我害怕……” 江展更气,狠狠瞪他一眼,抱了胳膊,闭眼靠在车壁上。 陆玉把胳膊从步夜怀里抽出来,“我现在是安国使君。” “安国使君,我怕……” ———— 入夜,车队行经沿途的驿馆停下作一夜休整。陆玉一行人下车。步夜对车队做出安排。陆玉江展进到驿馆内。 餐案前,江展心情不佳,格外烦躁。陆玉安静吃饭,神色平静。 步夜筷子伸到盘子要夹菜,江展伸筷搅乱盘子里的菜,步夜悻悻收手,又欲夹其他餐盘里的烧肉,被江展抬了盘子全部抢走。 步夜有些委屈,看向陆玉,“使君……” 陆玉瞥了一眼江展,“别幼稚了。” “哼……”江展瞟步夜一眼,将所有肉划拉到自己盘中。 步夜放下筷子,往陆玉身边坐近了些,“使君可以喂我吗,同僚排斥我,我没法吃饭……” 江展狠狠白他一眼,“无耻。” 陆玉先行吃完上楼进到卧房,刚摘下面纱,门又响了,江展也跟着进来了。 “你进来干什么?” “什么我进来干什么,这是我房间。” 陆玉盯了他一眼,“这是我房间。” “那小子说了,上楼左边第二间是我的房,没错的。” 陆玉怪异,“嗯?他也和我说上楼左边第二间是我的房。” 江展微微喜悦,“原来他想安排咱俩住一起啊。还算识相。行,那明天让他好好吃一顿饭。” 陆玉转身出门,“我问问他去……” 正打开门,步夜也进来了。 陆玉道,“正要找你呢,我俩的房间你是不是弄错了。” “没错的,”步夜端着茶壶茶盏进来,放在几案上,“咱们仨今晚住一个房间。” 方才还在疑问的二人皆沉默了。 “使君将就些吧,我担心两位跑了,就没人帮我了。” 江展笑了,看向陆玉,“看,之前你还说我无耻呢,还有比我更无耻的。” “明日还要赶路,咱们早些歇息吧。” 躺在榻上。陆玉被夹在中间,望着床顶的白帷帐。 身侧两个男人都脱了外衣,只有陆玉穿着外衣躺在榻上。 她叹了口气,想翻身,左边是江展,右边是步夜,一个人也不想见,只能仰躺着。 身上搭来一只手臂,江展将她一拢,在她耳边轻声,“想什么呢,翻来覆去的。”他拽了拽她的腰带,“不脱衣服,能睡好吗?” “别乱动。” 陆玉打开他的手,他的手又紧追着覆上来,非要卡着她的腰。 “别闹,抱一下而已。” 他脸凑上来,凑在陆玉颈边,“上回回去,你想没想那事?” “你指什么?” 江展笑得邪,“当然是汤沐那事……差点忘了,你打晕了我,我还没找你算账呢,嗯?”他手下紧了紧,掐在她腰上。 “呃唔……” 江展捂着腹,身子蜷缩起来,陆玉手肘捣他一下,往边上挪了挪。他没皮没脸又凑上去,“打我干什么,不好意思了?” 床上就这么点大,他轻易又把陆玉捞过来,在她耳边出气,“回去想了没?” “没。” “我不信。” 陆玉懒得理他。闭上了眼。 江展扒拉她的眼皮,“先别睡啊,再聊会。” “别逼我发火。” 右边步夜一直闭着眼仰躺着,突然翻了个身,背对着两人,“没关系使君,我什么也没听到,你们继续就行。” 江展一笑,“看,人家做了件人事。你也别拘着了。他说了他听不见。”他手掌滚烫,抓紧了她的腰带又渐渐往下,攫住她的中心。 “呃唔……” 步夜动了动鼻子,侧身道,“殿下,谁流血了吗,要不要止下血?” 陆玉闭着眼睛,“没事,你睡吧。” 江展捂着鼻子,扯过被褥擦了擦血,侧头看陆玉安详模样,目如恶犬,狠狠扑上去咬住了她的颈子。 “呃……”陆玉吃痛。 江展及时收口,没给陆玉反击的机会。松开她,背过身去,面对着墙壁。“我可要睡了,你别再来骚扰我。” 这人真是…… 陆玉捂着脖子,恨恨瞪了他后背一眼。 …… 从长安到南越马车疾行大概十天左右。途中并不能每次晚上天黑前都能恰好到驿馆。又是一夜。车队经树林,在林里休整。 除了他们乘坐的车辇,还有车辇专门放了这几日的口粮。众人扎车停马,在原地起火做饭。 陆玉倚靠在车壁上,懒得下车,捧着步夜给她的手炉,掀开车帘,看着外面的人忙前忙后。 江展下车,负手在锅灶周围转了转,下巴微扬,问做饭的人,“今晚吃什么?” “简单做点肉粥。” “哦。调料带了吗?” “带了,从长安到南越,这一路怎么着也够了。” 江展点点头,“晚上要小心些,得有人守着火堆,别火烧起来,林子着了,我们也埋里头了。” 做饭人大笑,“放心吧,你瞎担心什么,伺候好安国使君吧。” 火堆“嘭”一下,突然炸出火花,惊得做饭人往后一仰。火灰茫茫,那人扇开眼前灰雾。 江展淡淡道,“看,我说什么来着。小心火。” 做饭人摆手,“行了行了……你别在这烦我……” 江展上了车,车内只有陆玉一人。她看向他,江展和她眼神交错,坐到她旁边。陆玉斜睨他一眼,若有所思。 江展看向她,“在想什么?” “想你所想的事。” 他挑眉,嘴角微勾。 “你哪来的?”她问。 “有钱什么买不了?”他答。两人打着只有二人知道的谜语谜底,而后,静候深夜降临。 晚饭做好,车队众人围在锅灶前领饭,步夜上来叫陆玉,“使君,可以吃饭了。”陆玉在车里半昧,“不饿,想睡一会。” “哦……好,我让他们给你留一些。” 江展推着步夜下车,“走吧,饿死了。” 所有人坐在整理干净的草地上喝粥饮水,江展端了碗也坐下,仰头看见不远处树上还结了些果子。他捞了块石头往上一扔,黄果颤了颤,没掉下来。 “啧……”江展放下碗,起身朝树那边走去,爬树摘了些果子兜在怀里。 步夜虽没说什么话,但是眼睛一直盯紧了江展,见他只是摘果,步夜收回目光,看了看马车,安静地喝自己的粥。 片刻后。 马车外,所有人七零八落地瘫在地上,昏迷得很安详。 江展随便踢了踢地上人的腿,没反应。 他咬了一口果子,“好了,下来吧。” 迷云惑 陆玉掀开车帘。缓步下车。 一地的人包括步夜都躺在了地上。 “你这蒙汗药能行吗?” “能不能行的,反正他们都睡了。”江展捞一把果子塞进陆玉怀里,弯腰拔出一把刀对准了步夜的脖子。 “先把这小子宰了再说。”寒刃扬起。 “等一下。” 江展不耐烦,“怎么,你舍不得?” “这人不是普通身份,是南越的皇子。轻易杀他恐会引来麻烦。再说,我们身体里的异样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至少回到长安,不会这么被动。” “先别管他了,”陆玉跨上一匹骏马,“先离开这里再说。” 深夜寒风冰冷刮面,两人一路驰奔,明明按照来时的路回的,这会却找不到路了,一直在树林里打转。 “怎么回事?”江展勒马,回头望陆玉,陆玉环视四周,“奇怪,不应该走错的……这里明明乘马车时还经过了,怎会没有出口……”江展也望了一圈周围,“我也有印象……” 林间幽幽,风掠过枯树枝,夜鸦时鸣,有隐隐的悠远的呼哨声。 陆玉竖起耳朵,“你有没有听见哨声?” 江展沉心静听,“好像有一点,但不是持续的。现在又没有了。” 忽而,风急促起来,残叶簌簌发抖,如万鬼哀嚎。狂风掀起地面带着冰霜的落叶,突如其来的狂风逼得两人抬起胳膊遮住脸。 马啸叫起来。扭着身体,挣脱着马缰。 马发狂不受控,随即扬起前蹄狂奔起来—— 寒风凛冽,冲得二人几乎睁不开眼,江展大喊,“这两个畜生要带我们去哪……” 陆玉竭力睁开眼睛。马匹明显被别的东西控制了,她心头不详预感浓烈,大喊道,“江展,跳马!” 两马几乎并行狂奔,江展在急速颠荡间看准时机,“跳!” 他伸手斜拽过陆玉,搂紧她撒开马镫,跃起身——两人滚落山坡。 斜坡上碎石冻土坚硬,硌着肩背手臂,坡斜度不小,两人只觉得天旋地转,五脏六腑都要被滚出来,终于“扑通”一声,滚进坡下的河流里。 陆玉将江展垫在身下,在将将要落进水里时,手指插进河边湿润的泥土里,免遭自身浸湿。 “唔……”两人浑身疼痛难当,陆玉爬起来,拖着身体去干燥处,江展也跟着爬起来,“你真不是个人……” 方才风中的呼哨声渐近了,轻盈飘逸,伴着马啸。 树丛里飒飒微动,黑色人影在夜色中渐渐现身。 “殿下,可算找到你了。”步夜轻快地走过来,神态惊喜。 陆玉沉沉地看着步夜。身侧江展暴起,一瞬剧痛席卷两人,痛的弯腰发抖。 步夜神色哀怜,指尖亮亮萤色飞舞,似是荧光小虫。 “那点蒙汗药可放不倒我。” 他干涩地笑笑,“殿下,我说过,我不想伤害你的,为什么要离开我?” 他缓缓拔出腰间长剑,剑刃抵在了江展脖颈上,眼睛盯在陆玉身上。 “是不是杀了他,你就会跟我走了?” 溪流在深夜流动的不及白天快,月色覆其上,深夜下的河水漆黑,粘稠地流动,将冰冷杀机映现。 江展低低地笑,“好啊,杀了我……”他手缓缓握住颈前剑刃,看向陆玉,“陆时明,你可得记住了,我今日死可是被你害死的。账我记你头上了,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殿下?”步夜在等陆玉的回答。陆玉闭上眼,不做回答,不去阻拦,任由他一切所为。 “看来这人在殿下眼里也没这么重要。”他挥剑—— “呃……”步夜被突来的石子打在脸上,陆玉做出动作后,江展迅速反应,拖着身体,不顾手掌被剑刃割裂,一脚踹倒步夜,夺过长剑欲刺—— “当啷……”江展剑还没来得扬起,连人带剑缩在地上打着战栗。“贱人……”他怒视着步夜痛骂。 很快,他骂不出来了,这次的剧痛感循序渐进后尤为猛烈,腹腔中翻江倒海,一瞬意识模糊。 “呕……” 两人齐齐呕吐,没吃什么东西,没有食物秽物,酸水自腹中翻涌至喉,一股股涌下。两人虚脱地趴在地上,发着抖,在朦朦剧痛不适中意识时有时无。 吐无可吐后,是一股股的虫一样的长条。吐到地上后,黑色长条在吐出的浑浊的胃水里像蚯蚓一般蜷簇着身体摆动,而后渐渐失去活力萎缩。 陆玉张张嘴,虚弱失力,说不出话来。 步夜等了一会,打响手指。 “啪。” 两人顿感强烈不适迅速褪去。陆玉靠在树上,闭眼等待恢复体力,胸口剧烈跳动。 步夜越过江展走到陆玉身边,拉起她的手摸了摸自己方才被打到的脸,“殿下,好痛……” 陆玉身上剧痛未消,身上发着虚汗,又热又冷,想抽回自己的手被他死死攥住。 “你给我们下的,是蛊?” 步夜笑了笑,“正是。” “南越皇室怎会和这种邪术扯上关系……” “皇室不会和邪术扯上关系,但皇室的女人来自八方各地呀……”步夜用袖子擦了擦陆玉额上的汗,又用手帕沾了水,擦净她的嘴周。陆玉身体松下来,方才的剧痛不适已经消失。 “殿下,体内有我的蛊,你跑不掉的。我会找到你,天涯海角。” 大小石子往这边抛,统统砸在步夜的背上,步夜躲了躲,躲在陆玉身边,“殿下……” 江展拖着刚刚消去疼痛的身体起身,揪开步夜把他推到一边,“装什么装,往她身边躲什么?” 步夜被推到地上,揉了揉发痛的手肘,江展架起陆玉,“行了,逃不掉了,咱回去歇着吧。” “哎,”他叫步夜,“马呢?” 步夜打了个呼哨,方才两匹发狂的马嘚嘚跑过来,老老实实停下。 江展打了马一巴掌,“果然是两只畜生。”他托着陆玉上马,自己跨上另一匹马,一夹马腹,“走。” “殿下……”步夜走近几步,站在马边上仰头看着陆玉。江展扯陆玉的马缰,“走,让他跟后面跑。” 陆玉朝步夜伸手,“上来吧。”步夜欣喜上马,坐在陆玉后面,小心地抱住陆玉的腰。 跑出几步,江展不满,“你存心和我作对吗,我说让他跟后面跑,你非要带着他,什么意思?” “别忘了就凭我们两个走不出这树林,需要有人引路。” 他驱马和陆玉并行,扯陆玉马的马鬃,“停……” “干什么?” 江展抬腿,跨上陆玉的马,坐在最前头。 陆玉:“……” 一匹马承受不住叁人的重量,马呼哧着喘气,寸步难行。 陆玉拧着脸,“你能不能不要总是做出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行径?” 江展充耳不闻,认真地要想驱马前行。 步夜拍了拍陆玉的腰,“殿下,没事的,我去那匹马。”马匹上少一个人终于减轻负担,陆玉杵了江展后背一拳,“往后面坐,别挡我的路。” 叁人摸黑上路,步夜的萤火小虫在前面引路,微明持亮,莹莹幽幽。 江展方才夺剑手掌一直没处理,这会在陆玉马上,抱着她的腰,摸了她腰上一身的血。 “啧……麻烦……”掌骨疼痛,仍在持续流血,江展撕下身上外袍缠于手上止血。“你带止血药了吗?” 陆玉摇头,“没有。” 步夜转头看一眼,“殿下,你的衣服脏了,等会回到马车,马车里有新衣服备用,我帮你换上。” “有备用伤药吗?”陆玉问。 “有的,殿下受伤了吗?” “没有。” “那就好。” 江展狠狠掐一把陆玉的腰,“无视我?” “无视你就不会问有没有伤药了。” 步夜低头赶路,叁人在天亮前赶回马车所在的空地。 江展独自处理伤口,陆玉在另一辆马车换好衣服回到主车上。天快亮了,原本躺在地上昏睡的人群纷纷醒了过来。 车内只剩陆玉江展二人。 陆玉抱着步夜给她的手炉,盯着虚空发呆。 江展拿过软长枕戳陆玉,“想想办法。我已经出过法子了,该你了。” 陆玉懒懒靠在有软垫铺着的车壁上,瞥了他一眼,“没法子,只能先按他说的来。” 江展闭了闭眼,“倒霉。” “他为何抓你?” 江展半睁开眼,“还不是看见歹人挟持了你,想救你。” 难得做了回人,没想到被比他还畜生的人摆了一道。 “昨晚我早就该杀了他,管他是不是什么皇子。”他睨她一眼,“你就不该想这么多拦着我。” “即便我们帮他做成了事,若是事成后他杀我们灭口,我们将毫无还手之力。”江展长这么大,虽然也听说过民间有这种妖术,但从来没想过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有劲无处使让江展格外烦躁。 陆玉也拿不准步夜的想法,也不好说事成后是否能留他们二人活口。 但可以确定的是,至少现在,他只是钳制他们二人,不会真的轻易要他们的性命。 而让陆玉不明白的是,明明江展是多余的一环,步夜本可以在江展跟踪他时解决掉江展,或是昨夜一刀砍杀掉他,可步夜没这么做。 步夜这几日做的事已经足够验证他不是普通人,杀安国起元时不眨眼,但是杀江展似乎只是做做样子给她看。 如果说抓她只是因为她对他的好让他有了妄想,将她划入了他隐秘的计划中,而江展这个多余的人留在这里不杀只有两种可能。 一,淮安王大魏平乱功臣,皇家亲王,杀之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二,江展也在他的计划中。 残颅扬 吃完早饭后,车队继续进行。 步夜登上马车,一进来就看见陆玉江展二人各自倚靠着车壁睡去,他悄声到陆玉身边,在她身上搭了条毛毯。 陆玉是被热醒的。身上薄汗蒸人,她混沌醒来,看到自己身上的毛毯,伸手掀开去。“殿下醒了?” “嗯。” 刚睡醒,陆玉还蔫蔫的,没什么精神,撩了撩窗帘,冷风扑面,清醒了些。 “我将春夏衣衫整理出来了,待快到南越时,殿下就可以换上了。南越一年四季炎热湿润,没有长安这般冷寒。” “嗯。” “殿下吃果子吗,”他将漆盘端过来,上面摆好了鲜果的切片,“昨夜安王殿下摘的果子,我都洗干净切好了,殿下尝尝。” 陆玉望了那漆盘一会。步夜笑起来,“殿下担心我给你下毒吗?不会的,不相信的话你可以挑一片给我吃,我帮你试毒。” 陆玉伸手拈了一片放在嘴里。见陆玉吃东西,步夜开朗起来,自己也捏了一片和她一起吃。 “步夜。”她叫他的名字。 “嗯?殿下?”步夜抬头,清澈眼眸若明珠。 “我们帮你杀了寥太后,你会安全放我们走吗?” 步夜闻言,果片在嘴里嚼了嚼。 陆玉继续问,“怎么解蛊?”步夜眼睛看向果盘,陆玉抬起他的下巴,“看着我,一个问题一个问题的回答我。” 步夜垂下眼睫,小声道,“等事成后,我会给你解蛊,放你们走的。” “真的吗?”她重复问。步夜没有说话。 陆玉突然逼近了他。 她握住了他的手腕,直直盯着他,“我和淮安王素来有仇,你帮我杀了他。”她握着他的手腕移向他腰间的短匕。“杀了他,我帮你杀寥太后。这是一场交易。我不会再逃走。事成后你我守口如瓶,各奔天涯。” 步夜眼瞳静静的,眼角微弯,“殿下,你在试探我?” “其实告诉你也没什么关系。你和安王都是大魏肱骨,你们有差池会很麻烦。” “所以,你在担心大魏和南越的关系?” 步夜微微低头,眼色悠远沉寂,“再怎么恨,我也是南越皇子,一生脱不掉的身份……”他趴到她膝头上,仰头看着她,“殿下,你要帮我,我只有你了……” “那你的计划是什么,你筹谋了也绝不是一天两天吧,怎么瞒过寥太后,又怎么以假人的身份接近她,你想好了吗?” 步夜点点头,“进到南越后,我会为你和我易容更面,和安王以你的近侍身份在你身边,寥太后来见你,为免被她很快瞧出破绽,我会以你风寒暂不能见人为由暂时挡下她,待我们入宫后布置好,她夜间召你之时,我们再动手。” 陆玉:“从进南越到完成刺杀,你打算多长时间完成?我不可能在那里埋伏十年等你完成你的夙愿。” 步夜笑了笑,“不会这么久的。” “那刺杀之后呢,你要跟我回王府吗?” 步夜眼瞳颤动,“殿下,你还愿意要我吗?” “当然不是,只是担心你阴魂不散。” 他苦涩一笑,“果然,失去殿下的信任了……” “只是殿下,我不会伤害你的……你对我很好……” “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江展还在闭目,懒懒出声,他缓缓睁开眼,看向前面两人。“当着我的面让人杀我,当我死了吗?” …… 一路南下,一行人明显感受到南北方的气温差距。路上冬衣逐渐换下,从厚衣变成薄衫。当下时节已经过了最冷的时候,即便是最冷的长安很快也要入春了。更遑论终年温暖湿润的南越。 南越首都定落在番禺,入番禺就要经过交趾。南越这样一个小国这么多年之所以能屹立不倒,未受大国的入侵,有一部分原因就在于交趾。交趾遍布丛林,瘴气湿重,常出没毒虫,据史书记载,前朝征拓版图时曾来过这里,未战便死伤惨重,瘴气杀人,不可小觑。 而交趾的瘴气并非不可破。南越地区湿瘴气最重时便是春夏两季,一到秋冬也会受寒气影响,瘴毒湿雾难聚,秋冬行进最为安全。 南越人自小生活在这里,对这种蔓延而来的湿毒有一定抗性,还发明了一种独特凉饮,在春夏时节饮其驱湿气。 进到交趾后,步夜便下达安国使君的命令,尽快赶离交趾地带,不多做停留,以免有人不适应。 车轮辘辘滚过丛林湿土,已能听见聒噪的蝉鸣。 车厢里,陆玉手持便面扇风。“短短几日,从冬而出,却似入了夏。” “南越就是这样的,等进了宫,凌阴中常年存冰,做冰台入室会清凉些。”步夜也在一旁给陆玉打扇,“要不要停一下打些泉水?这个时候的清泉冰凉,正好做冷饮用。” 陆玉掀开窗帘看了看,虽能听见泉水泠泠,但考虑到丛林不便多待,想了想还是算了。“尽快赶路吧,还有多久能到?” 步夜道,“今晚天黑之前能走出交趾,在番禺和交趾交界处可歇息一晚,明日中午前便可看到番禺城门了。” “我以你的身份已经递出信去,告知寥太后我们明日抵达,不管是他们二人的关系,还是两国的关系,她都会出城迎接我们,殿下,我们要做好准备。” 陆玉点头。 她斜着身子支在软靠上,没有穿鞋袜,用脚踢了踢江展,“听到了吗?” 江展倦倦抬眼,“我听什么,你演安国起元又不是我演。”江展推开陆玉的脚,侧眸看她,“盯着我干什么?” 陆玉道,“安国起元的身形和他是不是更像些?”步夜眼色动了动,不多做考虑,“不行,安王不及殿下配合,会出岔子。” 江展毫不在意,“你知道就好。还得陪你演戏,已经够抬举你的了。” 车队未做停歇,如期在天黑前走出交趾丛林。 叁人在马车里又睡了一夜,于天不亮时被步夜叫醒,开始妆扮。 陆玉戴好贴脸面具拿镜子照了一照,略略惊讶。步夜做的面具没有她想的那么粗糙。如果不凑近看的话,可以假乱真,就是路上做的不那么精细,若是细细查看,能看到下颌和耳边的边缘痕迹。 江展一大早被叫醒没什么好脾气,掐过陆玉的脸打量,“我看看?” “嗯……还是挺像的,就是看着恶心。” 陆玉打开他的手,“你才恶心。” 另一边,步夜也贴好了假面,转过身来江展吓了一跳,“好丑,你谁?” 步夜不敢做大表情,叮嘱陆玉,“殿下,等会尽量不要笑或者做出明显的表情,面皮会揪起来的。” 江展整理了下腰上的丝绦腰带,颇为骄傲,“这下一车的人只有我能看了。” “哎,”他冲步夜抬了下下巴,“不用给我易容吗?” “不用的,没人在意你的。”步夜目光清亮,正想和陆玉说话,外头有人递信进来。 “使君,南越太后回信了。” 步夜从车帘外接过信简,看了下,“殿下,寥太后已启程往城外驱仪仗队而来,会在城外十公里处等待我们。” “好。那算时间的话,不到中午,应该就能碰上面了。”陆玉吩咐外头,“早膳不必再做了,尽快赶往城中。” “喏。” 车队速度快起来来,颠荡车厢中,叁个人都没有说话。江展瞅一眼陆玉,捏捏她的脸,“这就演起来了?” 陆玉瞪他一眼打掉他的手,“别弄坏我的脸。” 步夜出声提醒,“安王殿下还是小心些,否则要吃苦头的。” 江展眼睛一眯,“你威胁我?” 陆玉侧眸漠然,面容肃色,“你不老实,别害了我。” 江展斜坐着,不再出声。 车内气氛肃然起来。陆玉步夜皆有不同程度的紧张之意。只有江展坐没个正形,一边打哈欠一边吃昨夜剩下的青果。 不知行进了多久,陆玉撩开车内窗帘,已远远可以看见远处威严华丽的仪仗队。 “使君,前方南越仪仗队已经在前方等候了。”外头人提示车里的人。陆玉应声,“知道了。” 她和步夜对视一眼。目视前方。 “大魏使节到——” “大魏使节到——” “大魏使节到——” 连呼叁声,是为迎接外国使节的国仪,呼声层层递进,传至寥太后华盖锦布马车中。 继而,南越宫卫排列长龙,延伸至大魏的车队前。 灼光曜日,煌煌如鎏金。 “吼!” “吼!” 宫卫纷纷举戟高喝,斜戟迎客。 大魏车队先行递上证明身份的符碟和大魏皇帝的预诏,南越领头侍从官接过查验,敲了敲马车门,“太后,身份无误。” 里头说了句什么。侍从官道了声“喏”,下车差人将脚踏垫于马车下。 大魏马车里。 陆玉后背已经出了一层薄汗,步夜轻声道,“殿下,寥太后作为东道国会上车接我们,我们不必下车,在此等候便可。” 陆玉点头,瞥了一眼江展,“坐好了。”江展挪了挪身子。 因被车帘阻挡视线,在等待寥太后上车的这段时间,陆玉格外煎熬。 马头抽气,打了个细声的响鼻。 鞋履踩上马车前板。 车内叁人屏住了呼吸。 微风拂进车内,一瞬明亮。 寥太后的贴身侍卫先行撩开车帘,看了一眼,而后,寥太后出现在车门前。 她眉眼含笑,虽被面纱遮住下半张脸,但仍看出与情人多年不见再次重逢的喜悦,“起元。” 陆玉眼珠动了动。 寥太后带着贴身侍卫直接进到车里。 “起元,怎么不应我?” “哧……” 一瞬寒芒腾动,朱红扬空,陆玉还未来得及眨眼,热血点点溅在她脸上假皮。 下一秒,江展反应极快,闪身至贴身侍卫身前,扼住他的喉翻身压下,“咯……”侍卫还没来得及拔刀,头颈尽断,霎时没了气。 寥太后人头咕噜噜滚落在陆玉脚边。面纱掀起,她的左脸有一个旧坑,周边脸肉萎缩,深可见牙床,裸露在脸颊外。 陆玉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能意识到自己在说话。 她缓缓看向步夜。 “你,做什么?” 疑人心 所有一切发生在瞬息间。 江展拧眉,低声怒斥,“你做什么?要不是我反应快,我们仨早就被砍死了。” 他眼疾手快杀死侍卫,否则侍卫大喊,说出眼前情况去,两国震动。他和陆玉都说不清楚了。 两人同样的质问,步夜不为所动,目中有清浅笑意,舒了一口气,“呼……终于死了……还以为会很麻烦呢……” 短匕未擦血便收入鞘中,步夜被江展揪住衣领。“你小子到底想干什么?” 陆玉拦住江展,冷静道,“既然这样的话,我们已经帮你杀了寥太后了。可以放我们走了吧。” “怎么解蛊?” 步夜收拾着地上的尸体,像收拾安国起元那样,将尸身隐藏,扒下尸体的衣服。他扯下人头上的面纱,嘀咕道,“还好没脏……” “步夜,我在跟你说话。” 面具紧贴在陆玉脸上,汗液将她颊边面具晕开,掀起一角,陆玉干脆揭了面具露出真容,她和江展对视一眼,不知步夜要做什么。 而此刻,外头南越和大魏的车队都在等候。 陆玉心焦如焚。南越太后已死,死在大魏使节的马车中,这下无论如何也说不清了。 恰在此时,外头有声音冷冷传入。 “太后,还未叙完旧吗?” 陆玉头皮一紧。低声问步夜,“这是谁?” “南越丞相,汲祖。” 陆玉压抑住自己,“你到底想做什么!” “太后,众人还在等候,请太后尽快将使节请出来,迎回南越宫廷吧。” 丞相汲祖紧紧盯着大魏车厢外的车门,愈发不耐烦,他示意身边侍从,“去将太后和使节请下来。” “喏。” 原本一直在车前控马的车夫也敲了敲门,“使君,大家都在等候呢,有什么事进了宫再叙吧。” 车内,江展陆玉额上同时出了汗,大脑空白。 南越侍从已经上前,“太后,请出吧,大魏使节连日赶路,也需歇息。先将使节迎进宫中吧。” 车厢里没人应声。 侍从官攀上了车,敲了敲车门,“太后?” “太后?” 他又一次敲车门,“太后,可以开门吗?”侍从的手搭上车门,“太后……奴才冒犯了……” 未及侍从打开门,一具无头尸体从里面扔出来,连带着头。 是方才陪同太后进车的那个贴身侍卫。侍从官吓得大叫一声,跌落马车下,“啊……” “寥太后”打开车门,和“安国起元”一同出来,身后跟着个唯唯诺诺的小近侍。她蒙着面,一双眼睛环视周围。 “起元不喜欢这个人,我不要他了。”她望向身边的“安国起元”,亲昵唤他,“元君,同我回宫吧。”“安国起元”点头。 南越车队前,站在最前头的是一位七十左右的老年人,精神矍铄,气质冷硬,着深色锦衣华袍,冷冷盯着从大魏马车出来的“寥太后”。 “寥太后”与他擦肩而过,淡淡说了句,“丞相久等了。” 汲祖似是很厌恶这位太后,拂袖转身,登上自己的马车。 陆玉慢步而行,迅速锁定哪一辆是寥太后的马车,她扶着江展的手,两人的手心都出了汗。 步夜在身后当好近侍的角色,下马车后始终一言不发,陆玉只能靠自己辨别周围关系。 周围侍从也未对她表现出异样。陆玉心渐渐落下来。先登上马车回南越宫廷再说。 马车近在眼前,南越侍从将脚踏调整合适,方便陆玉踩踏而上。 “扑通……” 寂静之中,有人跪下来,磕了一个响头。引得地面石板微微震动。 “母亲,孩儿离家多年,让母亲担心了!”两国众人惊动,纷纷看向跪在地面的少年,皆震愕不已。 陆玉瞠目结舌,隐在面纱下的脸几乎要扭曲。 步夜将假面一揭而下,露出真面,膝行几步跪到陆玉面前,“母亲,我是不疑啊……” 南越流失皇子赵不疑消失多年,于今日迎接大魏使节之时再现南越。 “母亲……”步夜流着泪,抱紧了陆玉的双腿。 江展面上平稳,低声咬牙,“我真想杀了他……” 陆玉几番呼吸,“我也是……” 汲祖上了马车还没进到车厢中,目睹了这场皇子认母的闹剧,脸渐渐沉了下来。 赵不疑已经开演,陆玉不得不接下这场戏。 她扶了扶赵不疑,伪作讶然,“你是……不疑……?”她望向江展,“不疑是你的近侍,怎会流落到你那里去?” “安国起元”也是惊讶茫然,“我不知,他在我府上并未告知真实身份,我只以为是普通家奴。” “母亲莫要责怪安国使君,是孩儿胆小不敢暴露身份。孩儿遭贼人谋害,不得不逃出南越保命,如今颠沛流离终于回到母亲身边。” 赵不疑擦了擦眼泪,“母亲还认孩儿吗?” “寥太后”扶起赵不疑,“我的儿,你受苦了……快与我一同回宫吧……” 稳稳行进的马车中。 赵不疑神色轻快,不时掀开车窗珠帘看外面风景,“呼……好久没回来了……殿下,快看那里,我小时候在那里打过兔子呢……” “殿下……”他转过脸,只见眼前二人死死盯着他,目露凶光,神色如鬼。 “殿下生气了?可是殿下反应好快,演得很好,殿下好聪明……”他笑起来,弯弯眉眼笑意细密。 两人皆不说话,气氛沉滞,隐隐暗涌不详之息。 赵不疑一歪头,“二位殿下想杀我吗?” “不是……”陆玉急速否认,侧过脸去,抓紧了江展的手,江展按下心中怒气。 实在是蛊的威力太甚,两人血肉之躯,再怎么有种,也难以反复承受那种非人的痛楚。 赵不疑蹭了蹭陆玉的肩头,“殿下生气也是应该的,只是我总得防备些许,否则全部抖落了自己的底牌,总是不安全的。” 陆玉闭了闭眼,“你到底想让我们帮你什么呢……”她看向赵不疑,他望着车窗外,眼神悠远而空遂。 从城外行至南越番禺城内,落日前已抵达城门。城门大开,迎本国与大魏的车队。 进了城后,一开始可以听到人声喧嚷,而后车队经过闹市后,变得安静起来。 陆玉心觉怪异,掀开车窗帘往外看。 民众们见是太后的车队纷纷避让,神色肃冷,避之不及。 果然,寥太后在南越国内名声不好。 方才在马车里,巨大紧急压力之下,陆玉计从心来,同江展急急打扮伪装,却无论如何没法交代侍卫的尸体。赵不疑在一旁淡淡出声,“殿下只要说安国使君不喜欢,所以杀了这个人。没人会怀疑的。” 陆玉更加惊愕,这般轻薄的理由杀一个人这岂是太后所为?可当下情况紧急,赵不疑又是南越人,除了听他的没有其他选择。 竟然真的没人怀疑。 陆玉心中愈发沉重。这还只是她获知的冰山一角。赵不疑生性多疑,又不肯全盘交代,踩着他们二人的命去赌。陆玉攥了攥手指。只能见招拆招了。 陆玉静静观察番禺的风土人情。这里并非之前所想的化外蛮夷之地。虽紧靠各种外族,但南越街边和民众的穿着与长安无异。 闽越在南越西侧,长安在东,故而从长安抵达南越不会途经战场。南越与闽越两国交战被南越拦在交趾西侧处,那处人烟稀少,又紧邻南越都城番禺,接济军队方便,但同样若是失守,唇亡齿寒。 行进魏宫后,车队渐收,丞相汲祖带着百官目送太后与大魏使节入宫后散去。 今日只是迎接,明日正式设宴洗尘。 下车后,侍女上前扶陆玉进忘忧宫,寥太后的寝室。江展和步夜自然也跟了进来,一进宫中,陆玉便看到寥太后宫中各处角落遍布了侍卫,不知是多疑还是确是自身安全没有保障。 她抬手,示意侍卫宫女们退下,人群散去。终于只剩叁人。 陆玉一路走来,分外谨慎,生怕说错了话做错什么异常之事,这会没有生人,终于松了一口气,摘下面纱来,瘫坐在地面竹席上。 “呼……”江展也热,揪着领口扇风,“终于能歇会了……” 赵不疑望了望四周,将靠近床榻的冰台推过来,“这样会凉快些。”他背过身去,去食案边忙活了一阵,端来混着冰碎的果碗,“快尝尝。” 陆玉捧着果碗吃不下,“明日设宴,你当如何?”她问赵不疑。 “殿下不该问我,如今你才是太后。”他眨眨眼,一副听人安排的样子。 江展片刻便将果碗吃尽,将空碗撂倒一旁,“别听他的,一肚子坏水,不知道又想怎么卖我们。” 赵不疑笑了笑,“二位殿下这般厉害,自是会猜到我想做什么。” “哗啦……”瓷碗掀翻,与碎冰同碎,花花绿绿的果片溅在地上,洇出水痕浸湿竹席。 事发突然,江展也愣了下,看向愤怒的陆玉。 陆玉打翻赵不疑手中的瓷碗,攥着他的手腕一拽,狠狠逼近了他。 “我不想再猜了,你能听得懂吗?” 生死盟 “我厌倦了猜谜游戏,也厌倦了陪你演戏。” “你妄想仅凭一个蛊虫就可以控制我为傀儡,那你想的太简单了。”她眼色尖锐,直直看进赵不疑的眼睛。 “会蛊术的人在大魏不多见,但南越皇室却可以轻易收为妃,那便是说明在南越,这种人并不是不多见的。” “我记得,寥太后还有一个亲儿。母亲在皇宫,儿子不可能不在身边。我若是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和这位亲王合作,辅佐他登位和他交换条件,至少明明白白,各取所得。那到时候,你可就没有任何用处了。” 陆玉松开手,缓缓坐回自己的位置。 而在刚刚,瓷碗碎裂声已经招来了侍卫。侍卫宫女们已经在忘忧宫门前集聚,门被敲响,“太后,太后无事吗?” 陆玉戴上了面纱,“皇子不疑笨手笨脚打碎了碗盏,将他带出去吧,我和元君叙聊片刻。” 侍卫们鱼龙般贯入,围在了赵不疑身边。 赵不疑眉间散去了笑意,深深看着陆玉,肃容拜了拜,“打扰母亲了,那不疑先行告退。” 房内只剩下了陆玉江展。江展满是兴味地看着陆玉,“你不怕他杀了我们?” “你觉得当下局势他会杀了我们?” 两人目光交错一瞬,各自心知肚明。 江展起身巡视忘忧宫,而后又无趣的坐下,“有什么计划。” “等死。”她心情不大好,胡乱回答着。 青玉瓷碗在她手里翻转摩挲,陆玉沉着眉目,静静思索什么。 江展笑了出来。“你发狠的样子……” 她冷眉以对,“很好笑?” 两人都坐在竹席上,江展爬过去几步,凑得很近,直直看着她,“很好看。” 陆玉斜目,“等你死在这里会更好看。” 他并不因她的话而恼怒,吃吃地笑。她身上穿着白日寥太后的衣衫,锦缎曲裾深衣,有轻薄的熏香。他不喜欢不熟悉的香味,鼻子在陆玉耳边轻嗅,而后,伸舌舔了一下她的耳垂。 陆玉抖了一下,欲挣脱离他远些,他料到她的反应,先一步揽紧了她的肩,鼻尖蹭着她的脸颊,“躲什么?” “现在不是发情的时候。” “现在正是发情的时候。”他按倒她躺在竹席上,“不相干的人都走了,只有你我二人。太后和他的老情人做些极乐之事不是很正常?” 他轻吻她的脖颈,又嗅到那种不属于她的熏香,有些不耐地扯掉她腰上的组绶环佩,琅琅落了一地。 胸前衣襟被扯开,露出一线白莹。 江展有些急切,抬腿将陆玉身体困在胯下,“再来一次,上次朗清池你也在惦记吧?嗯?”他俯下身,被握住了命门。 “唔……别,别这么用力……” 陆玉攥着他的阳具,推着他坐起来。江展不敢轻易妄为,她攥的很用力,表情冷漠。江展抓着陆玉的手腕,仰头喘息,“小心些……这里也摸摸……” “我说了什么?”她冷淡地看着他。江展痛极反笑,“那又如何?” “嗯?”陆玉眉头一挑,江展痛地弯下了腰,“呃……”下巴杵在陆玉肩头。他也不客气握紧陆玉的腰。 “别……别堵着那里……”他咬在她的肩头上,肩膀耸动,腰胯无意识蹭着陆玉的手心。 陆玉停手了。 江展怒而横眉,“你干什么。” 陆玉一根手指抵住他的额心,将他往后推,“我说什么了?”江展打开她的手,一把箍住她的后背,狠狠咬住她的嘴唇。 “唔……”陆玉挣脱不得,唇舌被吮吸撕咬,他唇舌滚烫,不断渡津液给她,拨弄拉扯她的舌,迫使她张着口承受。 一番怒气发泄完,江展松开了陆玉。陆玉狠狠瞪他一眼,拿了妆台上的菱花纹铜镜查看,唇上细小伤口洇着轻微血迹。陆玉抿了抿唇,将血迹蹭掉,拿了奁盒里的唇油搽在唇上。 江展坐在地上,看了看自己胯下,盯着在妆台前搽唇的陆玉。“从没见过你这么穿过。” 铜镜里现出他的面容,他目光在镜中和她相交,“给我也搽上。”陆玉没理他,放下唇油瓷盒,起身去寥太后卧寝处,打量这栋太后居室。江展讨了个没趣,自己拿过唇油擦唇上被她咬出的细小伤口。 自进了忘忧宫,陆玉还没好好查看这里。虽没观细节,但方才一进门也看得到忘忧宫陈设装潢的华丽丰繁,椒泥涂壁,雕玉镂琼。 看来寥太后在南越皇帝还在世时很是受宠。光是妆台上的珠玉琼珠,象牙簪环便出自西域,价值不菲,错彩镂金。 寻常来讲,一国之母若要做好典范,必不可这般铺张的,寥太后在民间也并不受欢迎,和自身喜好奢侈也应有关系。 冰台上的冰化的差不多了,滴滴答答落水,湿了竹席。 “太后,奴婢进来换新冰。”门外侍女扬声。 陆玉戴好面纱,应了一声。侍女敲门后,轻缓入内,抬出化掉的冰台,擦拭洁净地面,换掉浸水的竹席。“太后,晚膳已在外头等候,要放入内吗?” 陆玉点头。 精致菜肴端上食案,侍女道,“太后,安国使君的寝宫已经安排好了,奴婢已经将温殿安排好,五皇子安排在了临华殿。” 原来赵不疑排行老五。 陆玉对此安排没有异议,正欲让侍女退出,江展出声,“暂不必安排我的寝殿了,我与太后同住忘忧宫。” 侍女看向陆玉。陆玉看了一眼江展,他懒洋洋倚靠着软枕,眯眼含笑瞧她。陆玉回道,“安国使君这几日与我同寝。” “喏。” “这几日,都不必在我宫内守着,在宫内听侯差遣便可。” “喏。” 侍女端着银盘后退几步,正要离开,陆玉道,“等一下。” 侍女站定。 “再上一份晚膳,叫不疑来,与我同食。” “喏。” 宫门关上,侍女下去做安排。 “你说,我突袭杀了他,趁乱逃走怎么样?”他从冰台里拿了一块冰拢在手心,左右抛着。 “两种后果。一,控制蛊虫的人死,我们也死。二,我们没事。” 江展瞥了她一眼,“这我也知道。” “你要赌一把试试吗?” 江展略略犹豫,问她的意见,“不确定,你说呢?” 陆玉深思,“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轻易拼生死。如今我们最大的掣肘就是体内的蛊虫,或许可以打探下蛊虫的解法。今日我试探赵不疑,他脸色有松动,明显南越境内有不少异族之人,那蛊术就不会只被少数人垄断。” “有道理,那要是解了蛊虫咱们立刻甩手。” 陆玉轻飘飘看他一眼,“头脑简单。如今你我一个是太后,一个是外国使节,已经被架在火上了,你想不收拾屁股就全身而退,有可能吗?” 他烦躁地扯了扯领口,“被你害死。咱俩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演不了太长久,被识破是迟早的事。” “但是若是熟悉了这里的一切,如同百戏一般,提前熟知唱词,提前排练好,你我入戏,台下的人也入戏了,我们也就安全了。” 江展眉头一动,“你什么意思?” 陆玉看向寝殿大门。 侍女来通传,“太后,五皇子已前来。” “进来吧。” 侍女们引赵不疑进前,将晚膳食案摆好,纷纷退了出去。 房内又只剩了叁个人。 赵不疑端坐食案前,“母亲找我有什么事吗?” 陆玉摘下面纱,“你我二人不必演戏。今晚我找你来,就是想和你摊开道明。两方想要合作,仅靠一方威胁是远远不够的,这样的合作也绝不会安稳坚固。如今你初回南越,唯一可依靠的势力就是我这个假太后,否则何必拉上我这个外人入南越?如果连我都被你推到了对面,你回来做什么都没有意义了。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想,你应该懂这些。” “我只需要你回答两个问题。第一,你到底想要我们帮你做成什么。第二,告诉我南越境内的所有情况,事无巨细。” 赵不疑面色沉静,张了张口,陆玉打断,“你不必急着回答我的问题。我可以先告诉你我们的目的。很简单。我们被迫被你拉进局中,只想要保命解蛊,安全回到长安。我们的诉求绝不会影响到你想要做的事。” “况且你在长安待了这么久,选中我也必然觉得我有可靠之处,不是贪婪奸诈之人。你既然相信我,就要相信到底。” “大魏有句话叫做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若是想好与我们合作,就要同我们交心叙肺腑。否则,左右不定,疑神疑鬼,贻误时机,失去人心,你将什么也得不到。” 赵不疑深深瞧着陆玉。半晌后,他抬眉凝目,“好,我信殿下。” “我们南越有个小小的不成文的仪式,两方决定合作,便要击掌示天。天神听到了,便会监督我们的合作。谁若是背弃,就会收到惩罚。” 赵不疑抬起掌心,“我无尔诈,尔无我虞。” 陆玉同样将自己的手掌抬起,“有渝此盟,明神殛之。” “啪——” 薄冰履 灯火明灭。鹤灯熏炉袅袅升烟,几乎将铜盘中的油脂燃尽。暖夜天幕几点繁星,笼罩南越都城下的宫殿。夜鸟飞袭,落在翘角瓦檐,而后振翅向寂月,了无踪影。 已是深夜。忘忧宫中仍明亮着烛火。 “以上,便是南越我所知道的所有情况。”赵不疑饮了口碎冰化成的水,舒了口气,看向陆玉。 陆玉江展二人坐在一起,静捋思绪。 “所以,你是希望我们帮你登上南越皇位?” 赵不疑点点头,“若是二位可助我登位,届时南越在我手,将全力奉行寥太后对大魏的承诺。” “寥太后恨你入骨,你又为何当众认下她这个母亲?”她指的是今日两国车队交接时那一幕。 赵不疑笑了笑,“不管今日的寥太后是不是你,我都要这么做。其实今日没想到能杀她这般顺利。南越上下都知道寥太后心狠手辣,杀光了所有非她所出的皇子。我与她有仇,也是全国皆知的事情。今日我认她做母亲,就是告诉所有人我和太后站在一起,立场一致。若是我出什么差池,世人一定会首当其冲怀疑是寥太后做了手脚。”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呀。” “多年未回南越,我需要第一时间找到暂时的靠山,保全自己,明确立场。当众逼寥太后做出表态,是最快的方式。” 江展眯着眼打量赵不疑,“那你为什么不找丞相?据你所言丞相和太后水火不容,反对南越为大魏附属国。你为何不站到太后的对立面?太后所扶持的必定是自己的儿子,无论如何也不会轮到你。你若是与丞相一派,斗倒了太后皇位自然是你的。” “丞相叁朝元老,自建立南越时便是肱股之臣,位高权重,目中无人许久。哪怕父皇在时,也需敬他叁分。我若是与他一派,得不到任何好处。他连父皇都不曾放在眼里,何况我这个非皇后所出的无权无势的皇子。在他手里,根本谈不上合作,也不过傀儡。利用我的名义斗倒太后之后,我对他便无用了,下场不过和太后一样。” “寥太后虽有权势,但在我看来并不聪明。殿下还记得寥太后脸上的凹痕吗?”他转向陆玉,陆玉点了下头。当时寥太后人头滚落时脸颊上露出牙床的那块惊人的伤痕。 “那是我小时候用火钩在她脸上烫的。”他轻飘飘道出缘由,眨了下眼,“当时太小了,没想过杀这件事,如果那时得手了,后面母亲也不会被她害死了……”他垂下眼睛,掩住眼中悲伤情绪。 陆玉静静吸一口气。“我知道了。” “这样看来的话,你要登位还需要解决掉丞相。”赵不疑点点头。 白日里,据陆玉观察到的丞相汲祖,他出行所带的侍卫不必寥太后少,身周护卫很是严密。若是想冒然刺杀,恐不易。 食案上热菜已凉。如今该清楚的都已清楚,接下来就是见招拆招了。她拿起碗筷,“先吃饭吧。” 赵不疑起身拜了一拜,“既然已经坦然交心,那一切拜托殿下了。” 他把冰台往陆玉身边拖了拖,用便面给她扇风驱热。 “不用这样,我们是合作关系,你也不是我的家仆了,不用讨好我。你现在是皇子,不必做这些活计。” “儿子孝顺母亲也是应该的。” 江展恶寒,瞟了一眼赵不疑,“谄媚。” 陆玉进食,赵不疑在一旁服侍,殷勤给她奉茶切果,有些迷恋地看着陆玉,“殿下……我好喜欢殿下,我想对殿下好……” “对我好还对我下蛊?” 赵不疑讪讪笑一下,“那不是没办法嘛……” “太后,叁殿下到……”侍女在外头通传。 陆玉慌张戴上面纱,急吼吼道,“都这么晚了,她儿子大半夜来做什么……” “殿下别慌……”叁个人各就各位。 陆玉端坐在食案前,看着越过插屏进来的寥太后亲子赵子婴。 赵不疑起身拜礼,“叁哥安好。” 赵子婴回礼,“五弟,好久不见了。”他又向“安国起元”拜礼,“使君一路辛苦。”“安国起元”微笑点头回应。 “夜这般晚了,五弟也在母亲这里。” “好久未回南越,今日母亲愿意再认我,实在欢喜,愿多侍奉母亲以尽孝意。” 陆玉看向赵子婴,“子婴有何事?” “啊,这……”他看看赵不疑,又看看旁边的安国使君,赵不疑识趣道,“叁哥既然有话与母亲说,那我先退下了。母亲夜安。” 陆玉对着斜对面的安国使君道,“元君,你先去卧寝等我吧。” 正厅里只剩赵子婴母子二人,赵子婴从袖中拿出一封竹简,“截获了闽越人和丞相的书信。看笔迹是丞相本人的不会出差错。前些时候截杀魏军的人确是南越境内之人,是丞相那边搞的动作。和闽越人联合做戏,误导了我们以为是闽越人假扮。” 陆玉接过竹简逐字查看,愠怒不已,“这个老匹夫!”她入戏很快,绝不露出任何破绽。 戏台已经搭好,她也该唱起来了。 “母亲,不若用这封竹简揭发丞相,公之于众。”陆玉仔细看了看竹简,摇了摇头,“虽是丞相的笔迹,但没有他的印章,他若是反咬说我们伪造他的笔迹,局势只会更麻烦。如今我们两方都未出手明面争夺,这个时候谁先出手谁吃亏,是不占先机的。” 赵子婴忧心忡忡,“只怕我们不出手,将来被动措手不及。” 陆玉冷静分析局势,“大魏援军已在路上,现在交趾交战正值混乱中,若是大魏助我驱逐闽越,这便是我的功劳。南越兵权我与他一分为二,若是要动武不在他之下,现在只看民心所向,打下闽越那一仗,百姓自然庆幸太后英明。” 赵子婴深思,“母亲说的是。” “只是母亲,真的要做大魏的附属国吗?祖父在世时虽曾和大魏一度交好,但嘱咐过不可为其附属,保持南越独立性。我担心朝堂上流言风雨皆多,质疑难消……” “多不多的,反正大魏援军已经过来了,吃完了人家送的饭还要砸人家的碗吗?脸皮不要,何以为臣?” 赵子婴比赵不疑年长些,二十出头的年纪,人长得文质端雅,修贵正彬,眉间一股正气,平日好读儒书,颊边一颗小痣,剥脱出一些书卷带来的古板气。 强势的母亲,其子女必然不会强势,反而更软懦些。赵子婴虽听寥太后的,但也有自己的主见,不算糊涂。 赵子婴点点头,“也罢,既然左右进退两难,不若先解决了当下最大危机再说。” “母亲,今日五弟归来,与您相认,孩儿想,您也不要再和他再计前嫌了……” 陆玉讶然。没想到赵子婴竟然会为赵不疑求情。难怪方才相谈的时候,赵不疑也没提赵子婴如何。看来两兄弟间不算仇敌。 她板起脸,“我的儿,你糊涂了?你忘了你娘的脸是谁害的了吗?” 赵子婴眉目深锁,“孩儿知母亲的痛楚,只是那时你若不对众人赶尽杀绝,又怎会惹来这般的怨仇……” “住口!我都是为了谁?你今晚若是来气我,那就立刻离开这里!”陆玉怒骂,“他小小年纪诡计多端,逼我当众认下他,这般深沉的心思你难道看不出来吗?这次突然随大魏使节回来,心里一定是揣了什么心思。” “我要和丞相周旋,还要防着那个小贼,你不心疼你娘亲,反而担忧他人,你还是我儿吗?” 赵子婴低声,“若是我的兄弟姐妹们还活着,南越此刻便不会生死存亡,即便我们斗输了,还有其他人和丞相斗,南越也不至于有落到外姓人手里的可能。” 陆玉言辞颇有厉色,“你的那些兄弟姐妹若是活着,那早死的便是你。你要我跟你说多少遍,仁慈不是用来对待敌人的。” 她坐下深吸一口气,“好了,不必多言了。待我杀了那个老匹夫,你就好好做你的守成之主,你这个样子,没有硬手腕,是担不住南越的。少读些孔儒礼教,外儒内法才是你要学的根本。” “背靠大魏,你的位子才做的安稳,否则即便走了个汲祖,又来个王祖,你如何护得住南越。” 陆玉手搭在赵子婴肩上,“大魏是我母家所在,你安稳一隅做个王就是你最好的归宿。记住了吗?” “孩儿记住了。” 母子一番争论平息,陆玉唤来侍女上茶上甜果。陆玉拈起一块香瓜片。赵子婴道,“母亲不是不爱吃瓜吗?”陆玉眉眼弯起,“元君爱吃,我便爱吃。”反正寥太后有条罪名是淫乱自恣,她随便拿安国起元当借口就行。 她将香瓜送到面纱下,小心咬了一口。 赵子婴不是很欢快,陆玉道,“怎么,还在生娘的气吗?” 他坐直了身体,“我知道安国使君和母亲既往有段情谊,但母亲不能被情谊所累。他是大魏人,两国若是利益牵绊,必然会劝你做出不理智判断。若是……” “安心,为娘心中有数。” 两人安静吃冷果,赵子婴突然道,“母亲,你还记得前几日你让我栽种的花叫什么名字吗?” 陆玉一顿,随即头皮发麻。 赵不疑就算说的再详细,但是母子间的私话他断是不知道的。陆玉又如何得知?况且是这种小细节和局势无关,陆玉连编都不好编。 赵子婴什么意思?他在试探她吗?难道她露出破绽了吗? 圣女谋 “母亲?”赵子婴见她不说话,轻声唤她。陆玉后背出了汗。她拖延时间,“嗯,你刚才说什么?” 时间黏着在两人之间,陆玉头脑几乎空白。 “我说,您上回让我找的那种花的名字。” “哦……花啊……”即便再怎样随即应变,当下瞬息间没有任何可借助的外力,陆玉眨了下眼,额上汗滴下来,湿眯眼睛。 “咚……”卧寝那边突起异声,陆玉起身小跑过去,赵子婴也紧随其后,“什么声音……” 卧寝里,江展躺在地上,陆玉忙上前扶起他的身体,“元君……元君……” “使节晕倒了……”赵子婴唤人进来,“来人,唤太医令……”江展缓缓睁眼,陆玉及时拦住,“不必唤人了,他醒了……” 赵子婴知晓大魏使节的重要性,心中略有担忧,“使君怎么样?” 江展惺忪睁眼,“无事,多谢叁殿下关怀……路途劳顿,一时不能适应这里的天气……”他拍拍陆玉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心,“我无事……”两人深情相视。 赵子婴尴尬别了别眼,“使君来此不适应也在情理之中,听说长安那边还是雪季,我让少府做些凉饮过来,使君多饮一些,可缓解不适。” “多谢叁殿下。” 陆玉唤侍女进来,“烧些热水进来,元君要沐浴。” “喏。” 沐浴之后就是入睡休歇了。夜也深,赵子婴不多做停留,影响二人相叙。 “母亲,那我先走了。” 陆玉点头。耳朵听着脚步声远去,松了口气。 “怎么样,我救场还及时吗?”江展得意坐起身。陆玉舒气,“及时。”她心有余悸,“这种琐事实在是难应付……” “母亲……”呼喊声又近,两人一惊,江展急急躺到陆玉怀里。 “哎,使君还没起身吗,母亲,我和你一起将使君抬到床上吧……” “不必,他说坐一会便好……”江展配合着起身,由陆玉扶着,虚弱道,“多谢叁殿下……” “使君不必多礼。” “子婴,又有什么事吗?” “哦,我想起来了,那种花叫瑰雨白。上次你让我种满花园,我派人去寻这种花的时候,不太好寻,差人问了圣女,圣女说这种花最好不要大范围种植,否则有中毒的风险。” “好,我知道了,那就按圣女说的,适量种一些吧。” 陆玉想起什么,“子婴,元君这个样子,明日的宴礼怕是也不能参加了,你去告诉群臣,元君身体不适,明日接宴礼取消。” “喏。” …… 房内终于没人了。已是子夜了。 两人瘫在各自的浴桶里。浴桶间隔着一张薄铜镶珠屏风。 江展将搭在脸上的拭巾拿下来,“咱俩都是老情人了,还分开洗做什么?” “请自重。” “呵,翻脸不认人?”他当即从浴桶起身,要去隔壁看陆玉洗澡的样子,没想到她早就起身穿好了衣服。 他湿淋淋从水里赤身出来,扯过木架上的浴衣擦拭身体。陆玉没有看他,坐在妆台前梳发。 夜月渐隐。宫内烛灯熄灭。 两人并肩躺在床上,江展手肘顶了顶陆玉的手臂,“哎,睡着了?”陆玉不做声。他翻过身去,双臂撑在她身体上,借着残存月色查看她面目。 果真睡着了。 她呼吸均匀深沉,眼睫一动不动,身体也放松地微微半斜。江展无趣地翻过身,“好吧,你累了。那我也睡了。”他打了个哈欠。 夜幕点星模糊,南越第一日,惊险又安稳地度过。 …… 头前陆玉取消了安国起元的接宴,避免了许多不必要的风险。而空闲的这几日,叁人几乎形影不离,陆玉以带安国使君参观宫廷的缘由,将南越宫廷分布熟悉了个遍,还有一些南越典籍律法之类,也熟读于心。 琅嬛阁。 陆玉在案上翻阅古典书籍,江展在一旁书架上巡视目录。手指点在了【南越圣族·鬼神祭敬】这套书上。“南越虽然仿大魏痕迹很重,但是神鬼一事似乎牵扰宫廷,宫中竟然专门为此着书。” 琅嬛阁是南越宫廷中最大的藏书阁,关于南越的历史事无巨细,都在此阁中有书籍专门记录。 江展将南越圣族这套书抽出来,摊开竹简,“你还记得昨晚赵子婴口中的圣女吗?”陆玉抬起头来,“如何?” “大魏国内也有祭祀之事,但不管是前朝还是现在,祭祀神鬼一事从来只是帝王巩固统治的工具,在大魏这种专职神鬼祭祀之人不会有实权,而在这里,所谓的圣女居然对宫内琐事事无巨细。”他摇摇头,“这不是好事啊。” 陆玉道,“赵不疑说过,南越有类似大魏太史令的职位群体,但是大魏的太史令所做不止仅祭祀而已。南越专辟一职做这种事,可能和当地的风俗文化和建国历史有关。” “难不成还会起死回生?”江展疑惑着,拿了那卷书坐下认真阅读起来。 跟随陆玉一行的侍女进阁禀报,“太后,叁殿下求见。” 江展不耐烦道,“他怎么又来了?”陆玉瞪他一眼,对侍女道,“让他进来吧。” “母亲……”赵子婴一进来就见到江展坐无坐相,惊了一惊,心道母亲对此人未免太过宠爱,看了江展一眼,江展起身,往书架深处走去,“你们母子先聊。” 见江展走远,赵子婴面色凝重,“母亲,这个安国使君未免也太……” “元君一向这样的,不拘小节,他远道而来,虽身负大魏使节一职,但以后就是南越人了,与我们是一道的,不必担心他。” 赵子婴道,“刚收到消息,丞相明日朝参,会带圣女一起进朝。” “既往极少有圣女上朝的事情发生,丞相这次是准备摊牌了。圣女在民间一向很有威望,这次和丞相一同上殿,摆明了和丞相一派。” 陆玉合上书简,“他这是跟我示威呢,我有大魏使节,他有南越圣女。不必担心,圣女再有威望,也不能凭她一人退万军。” “那我明日多派人手保护母亲。” 陆玉瞄他一眼,“圣女而已,她还能杀了我不成?” “母亲忘了吗,圣女能力不浅,多年来一直不曾在宫廷露面,只传话,神隐于市。这次出面必是丞相盛邀,决心要与我们分出胜负了。” “朝堂上的胜负从来不光明,手段不分高低贵贱,只怕他们不按常理出牌。还是以母亲安全为重。” 陆玉欣慰看向赵子婴,“我儿,你能想的这么周全,为娘真的很欣慰。” 赵子婴余光瞥到方才江展用过的书案和书籍。忧心道,“母亲对安国使君未免太放心了,琅嬛阁部分籍册涉及机密,若是安国起元不安分,将南越机密与大魏互通,南越岂非身陷险地?” “我儿放心,他不会的。元君虽行为放浪,但与我们一体同心,将来扳倒汲祖,元君也可出力。况且我已承诺大魏皇帝南越甘为附属,再危险又能危险到哪里去。” 她拍拍赵子婴的肩膀,“好了,既然我儿不高兴,那以后便不带元君来此了。” …… 朝参如期。 金光大殿之上,陆玉垂帘听政,叁皇子赵子婴和五皇子赵不疑居于陆玉之下,皆在垂帘内。 南越老国主临终前未能指派新任国主,给南越留下大麻烦,目前仅存的两位皇子都是国主的竞争者,又在寥太后一派,故而入朝听政是合乎礼制的。 金殿肃穆。 陆玉透过薄纱观了一圈堂下众人,“丞相为何未至?”众人交头接目,低声窃窃。 大魏使节抵达南越的第一个朝参,汲祖故意迟到,毫不打算给寥太后留情面。 “既如此,那我们便不等丞相了,传令官,上前来报前线境况。” “喏。”传令官展开竹书。 “丞相到——”长长一声通报响彻宫殿,众人回首,金殿大门打开,汲祖姗姗来迟,昂首作礼,“臣来迟了,还望太后恕罪。”他身旁一女子惹人注目。 这女子便是南越圣女。 她穿着打扮不是汉人打扮。 少女身形,赤足而入,袍服轻盈,面戴黑铜镶金面具,其上延伸出鹿角一般的装饰,只露出一双眼睛,金环滴翠耳坠走路间轻敲脸侧铜面,颈上是碧玺蓝晶串珠。 最惹眼的是她手中的一人多高的银祭杖,杖头蜿蜒缀铃,赤珠银铃无声,怪异而妖艳。 “想必诸位都未曾见过这位贵客,容汲某介绍,这位便是南越圣女。” 圣女眼珠动了动,穿过垂帘薄纱和帘内的陆玉四目相对,她微微倾身,算是一个拜礼,“见过太后。” 圣女朝参不必行大礼。这是南越礼仪典籍所规定。 南越圣女之所以在南越有这般非同寻常的殊荣,便要追溯到南越建国初期。 第一代国主背离前朝,在南越建国初期,南越流民难民居多,民众困苦,南越宫廷在初期吃的食物甚至和民间无异。第一代国主想要尽快拯救万民,参照前朝制度发展农耕,鼓励经济,可收效甚微。 当时的南越除了穷,更大的问题是民众的身体问题。南越基本没有原住民,从四面八方逃难而来的居民在最开始是忍受着毒瘴气生存下来的。 这里曾属不毛之地,交趾的瘴气曾经是蔓延到这里的,后面砍伐草木,辟出了人居的地方,瘴气才随之消失。 加之初年南越又爆发了瘟疫,死伤遍地,体弱的民众难以维持运转一个小国,南越几临濒溃。 圣女这一脉是迁徙而来的,也是为了躲避战争。 他们来自异族,似乎天然对这些疫病有抵抗力,后来圣族族长调配药方惠济于民,被当时还是都尉的汲祖发现,引荐给了第一代国主,圣族由此在南越扎下根来。 圣族一脉在前朝便很神秘,听闻始皇帝曾求长生药于圣族,但圣族不知为何没有应始皇帝的邀请入宫,在前朝覆灭后,匆匆集体迁族。 对目一刹那,陆玉竭力透过微风起拂的纱帘,再次凝视圣女的眼睛。 而她已经垂目。 金榻斜 “丞相来得晚了。”陆玉凉凉道。 “太后恕罪,路途接圣女一同入宫耽误了些时间。” 陆玉看向传令官,“继续呈报。” “喏。” 传令官展开竹简,“魏军已抵达交趾境内,闽越驻扎在我军营地叁十公里处,目前暂未出击,魏军已和我军将领接头,出击或防守待议。” 闽越人已经知道魏军抵达,收了之前迅猛的攻势,暂时偃旗。 汲祖听后不以为意,“太后求救信发出的太早了。闽越本就小国,我军若坚韧抵抗,即便算不上稳操胜券,也必有反败为胜的机会。若是魏军未出击闽越便撤军,大魏平白收了南越为附属,南越什么好处也没落到,还要接受大魏的统辖。” “丞相说的轻松,那为何闽越几乎达到番禺时,丞相在家中称病,以府兵团团围住府邸以防乱军?”陆玉当面驳斥,“必有反败为胜的机会,这机会从何而来,从丞相口中来?丞相若是有叁寸不烂之舌,不如哀家送你去敌军处做说客,不战而屈人之兵。” “太后言之过甚了,南越不是太后一人的南越,将南越子民置于大魏治辖之下,太后有想过南越子民该如何自处吗?” “丞相说笑了,南越子民自然是该如何便如何,归顺大魏又不是投降大魏。南越子民是南越的民,更是大魏的民。” 汲祖手持笏板,眼睛盯住垂帘后的陆玉,“太后自己便是大魏的人,莫不是和大魏皇帝做了什么不能说的交易吧?”此言一出,朝堂上诸臣低声议论了起来,几十双眼睛盯向陆玉。 陆玉稳如泰山,“丞相此言差矣,哀家嫁到南越几十年,早已是南越人,难道诸位的女儿嫁到夫家后还是未出嫁前的自家人吗?这世道何时变成了夫从妇,哀家怎不知?” “不过哀家有一事很是不解,想要问问众卿。哀家听闻前几日截杀大魏援军的其实不是闽越人,是我们自家南越人,这档口,会是谁这么着急拦截魏军呢?” 有大臣出言,“太后,此事不是查清是闽越人假扮吗?” “非也。此人用心险恶,在最危机时刻只顾私利,将南越置于险境,其心可诛。众卿以为呢?” 虽未点明是谁,但堂下大臣们心如明镜。比起用模糊的证据点破汲祖,不如放出扰人耳目的消息让众人去猜忌。 陆玉心想南越国小,还是有好处的,弯弯绕少很多。朝堂辩驳,丞相太后亲自上阵,不讲究什么太大的脸面。 这种事若是在大魏是有讲究的,高位者从不会让自己陷入肢体言语纠缠,需高高端起,只会驱使自己派别的臣子在朝上代替自己发言。 “丞相以为呢?”陆玉继续针锋相对汲祖。 汲祖面上波澜不惊,“自然。”陆玉在面纱后冷笑,这个老匹夫知道自己没有确切证据,否则自己早就道出他的名字。 “如今哀家早就和大魏达成承诺,魏军也已经抵达,若还有人反对哀家这一决策,便要拿出一劳永逸解决闽越军的办法。否则,再行质疑,便驱往战场,马革裹尸,为国效力。” 朝堂上雅雀无声。 汲祖之所以坚持反对为大魏附属,不是为什么名节。南越归顺大魏便需接受大魏治辖管理,九王之乱的威名汲祖不是没有耳闻,当下大魏的诸侯国各官员都是魏廷直接委派,也就是说,若是从属了大魏,那汲祖和他在南越的宗亲地位难保,重要职位将会被大魏官员取代。 原本朝堂上支持丞相的官员已经不齐心了,于他们而言,跟随丞相还是大魏都无所谓了,甚至跟随大魏可能还会有出头之日,南越权力中心已经被宗亲氏族垄断,其他人皆是高位者下的喽啰。 而陆玉手持南越国主玺绶,又是太后身份,丞相权高于顶也要敬做足颜面,不可直悖。 一番激烈辩驳后,陆玉注意到圣女从始至终未说话,也未曾像群臣一般有情绪波动。 …… 朝参结束后,赵子婴先行离去,陆玉和赵不疑回到忘忧宫。 “殿下今日好厉害,能言善辩,力压丞相。”陆玉打着便面,“还说呢,在后面热死我了。”赵不疑殷勤给陆玉扇风取冰。 “怎么样?”江展在寝宫里睡到现在才醒,衣衫不整打着哈欠从卧寝里出来。 “总之,归顺大魏的事先按下来了。”陆玉含了一块冰嚼了嚼,“汲祖不好弄,若是按寻常律法办他根本揪不出错处,我们也等不得。他上朝下朝派头很足,前呼后拥的侍卫不少,现在身边又多了个神秘莫测的圣女。直接杀也不好办。” 江展道,“安排个细作进他府中如何?”赵不疑摇摇头,“进不去,他身边贴身服侍的人都是在汲府服侍十年以上的老人了,新人进府要层层选拔,底查得很透,很是麻烦。” 当下最大绊脚石便是这个汲祖,但是这老匹夫刀枪不入,身边严密至极,实难下手。 …… 入夜。 冰块在夏夜慢慢消融,冰水滴答,溅落金铜底盘。 明灭火烛摇荡,映出床上交缠人影。 “呃……”江展抓了抓陆玉的腰,“别夹这么紧……” 陆玉小腹收缩,腰腹一挺,翻身而上,将江展压在下面。江展沉沉地笑,“怎么,想自己动?” “热……”她呼一口气,赤裸身躯在模糊光影中莹白柔润。江展托住了她胸前两团雪乳,指腹摩擦乳首。“这里也出汗了?”乳缘下有微微薄汗,在他手心颤动。 “后背。”她轻声道,江展手掌摸过去,粗糙手掌从上而下过了一遍,“现在没了。”她撩了一把乌黑如瀑般的长发,眼睛寻摸着靠近床边的几案,随便摸了支银簪,将头发绾了 起来。 她扶着他的腰腹前后摆动躯体,肌肤交接处,水润黏腻。江展握住了她的脖颈,她被迫扬起了脖子,但他没有用力,只是从脖颈慢慢摸着往下,到她的小腹。 “唔……”陆玉轻微呜咽,身体往后躲了躲。他挺腰送了一下,进的很深。“躲什么?”他轻笑,瞳孔深邃,迷恋地将目光集中在她的小腹上。 他每动一次,她的小腹便凸起一次。 陆玉调整着身体,后仰着将吃下的阳具抽出了些,慢慢磨着,流下的清液黏腻而温热。江展长长地喟叹,“都湿了啊……”手指顶住她露出的丘包,顺着那道缝按住了内里凸起的芽。陆玉抖了一下。 江展掐着她的腰,将茎根拔出来,用头部磨蹭着她丘包,“爽了吗?”陆玉手按在他的胸前,呼吸起伏着胸口,“轻一些……” “呵……”江展猛地压过她,按下她的头埋进枕头里,“这样进,你每次都叫的很大声……” “唔……”她身体猛然承受这一下,声音埋在软枕里,呜呜听不清。江展大开大合顶弄,攥住她两只手腕别在她背后,“越重越爽对吧?”他掰过她的头,舔舐她的侧脸,朦胧灯光里,她眼尾淡淡的红,漆黑眼仁几乎要将人吸进去。 他含住她平直的睫毛,掐紧了她的脖子,陆玉反抗起来,他在她耳边低语,“对,就像这样,像野兽一样交配……毫无顾忌,只交配……” 滚烫精水灌进体内,冲天快意让二人不住的打颤。渐渐地,他顶得很凶,每一下几乎要将整个人塞进陆玉的身体。 “啪——”混乱纠缠中,陆玉打了他一个巴掌,江展呼出一口气,眼神烈火般明亮,“呵呵……啊,”他深嗅一口她的耳后,“你能闻见自己身上是什么味道吗?”他舌尖舔弄着,咬住她的耳尖,“我说不上来,只是,总是想闻……” 陆玉转过身来,攥着他的茎根拔了出来,将他推到在床上。江展陷进软衾中,“怎么,还想在上面?” 陆玉手指比在他唇上,“你的话太多了……”他抓一把她的腰,托起了她的大腿根,“往上些,我要吃。” 温热口舌舔弄她隐秘下处,薄薄的软肉敏感而多水,陆玉抖着身体,每次承受不住想要逃离,都被他死死按住,攫取尽穴中水源。 热气氤氲。 冰台上的冰几将化尽,金铜盘已盛不住发热的冰水,无声流淌至床榻边。 “啊……”陆玉叫出声来,他舌只是伸进了半边,又用牙齿轻磨她的阴珠,她轻而易举地喷了出来。 淋淋清液如潮,一波又一波。江展抹了把脸,喉结滚动,吞下大滩湿液,冷冷扇了下她湿透的穴,“弄湿我的脸了。” 陆玉失了力,瘫趴在江展身上,江展箍紧她的后背,扶着自己的茎身挤进去,小幅度地挺动,淫靡水声荡在空旷的忘忧宫内。 他喉结滚动,“又不行了?晕过去了吗?”他掐起她的下巴,陆玉眼瞳慢慢集中,打开他的手。他坐起身来,瞬间顶到底,“啊……”陆玉惊叫出来。 “没晕就继续。”他手指拨开她的嘴,揪了下她的舌头,张嘴含住她的口舌。 “呃……呃……”他这次没有再留力,次次几乎要顶穿她的身体,翻过她的身压紧了她,一下一下,将床榻顶得吱吱作响。 陆玉扶紧了未拆下的帷帐,在他一下一下的冲撞将金钩扯断了,“别这么重……”他笑,捏住她的乳首扇了一下,混不吝道,“也该我爽了,你喷我一脸,我还没跟你算账……” 他撞得陆玉很涨很痛,方才的迷离在激烈的冲撞中越发清醒,痛觉伴随着酥麻充实,陆玉狠狠夹了下。 “嘶……”江展恶狠狠掐住陆玉的脸,“还夹我?” 陆玉掐住他的脖子,收缩小腹翻过身,“都说了让你轻些,你聋了吗?弄痛我了。” 江展喉咙被扼住,眼眸湿润,只是将手搭在了她手腕上,“痛才爽啊……”他狠狠一颠,陆玉差点被他顶到床下,“啊……”她惊叫了一声,回过神来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江展眼色恶狠起来,掐住她的腰,猛抽狠送,两人在床上裸身纠缠,汗液淋漓。床帷没有金钩的固定翩翩然落了下来,将床榻的一小方天地隔绝。 金钩流苏犹在,随着床榻的颤动而颤动。黄花梨木凉榻一床脚裂纹,在持续的不间断的晃动中终于支撑不住,斜断在纠缠不休的靡靡人声中。 体统何 po18ai.com 夜幕沉郁,空气湿黏闷热。夜月被乌云遮蔽,有闪光疾掠而过,而后沉沉闷雷响起—— 一场大雨伴随屋内淫乱声响,漓漓而落。 …… 滴漏声残。 床斜着一边,但不影响人睡觉。榻上衾褥凌乱,江展呼吸深深,陆玉扯开他的手臂,披衣起身,浑身酸痛。不记得是什么时刻了,总之早已过了子时。正厅里火烛将要燃尽,陆玉添了些油脂续住火苗。经过妆台铜镜,她瞥了一眼身上,都是红红白白的痕迹。陆玉扯了扯衣服,将所有痕迹掩在衣服下。 房内太闷了。许是下雨的缘故,雨未落下来前,空气格外滞闷。她打开窗,淅沥雨声大作,但没什么风。 宫门前没有人,守夜的宫女侍从下雨不放人值守。连廊上空荡荡,走起路来才有些许凉风,陆玉只身穿过渡廊,往忘忧宫后的绮香园去。 绮香园遍植白梨,南越气候常年温和,是以白梨几乎常年开放。难得起风,掠过梨林,幽咽敲打着枝头。 陆玉欲在园亭小坐一会,还未至亭榭中,便闻与雨声并不相同的轻响,似是泥土被铲锄翻开,“哧,哧……” 电光如蛇,闪过梨林,陆玉看清了梨林中的异样。 几具尸体躺在湿透的泥地上,一双手臂从林中伸出来,托起了一具尸体的脚踝往深林里去。被拖的尸体还未全部进到林里,露出半个身体在林子外,拖尸的人似乎意识到什么,停了动作。 林木相隔,陆玉却感觉的到林中人盯住了自己。 雷声又起,飞火掠空。 赵不疑淋着雨从梨花林中出来,见到是陆玉,笑道,“殿下,是你啊。” “在忙什么?”她看了看泥地上的尸体,穿的是宫服,大概是常侍大宫女的职位。 赵不疑擦了擦脸上的水,“没什么,杀了几个人。”他继续往林子里拖尸体,“哧,哧……”应是在用铁铲铲土挖坑。 “为什么要杀他们?”她在亭中,借着时有时无不明的电光,遥望着林中的赵不疑。赵不疑将最后一个人埋进去,擦了擦脸上汗和雨水。“他们以前对我很差。寥太后对我不好,这些奴才也对我使脸色,欺负我。” “都杀光了吗?” 白梨花瓣被风雨吹打,落了一地惨白。将将掩住松开的泥土。 “嗯,”他点点头,“都杀光了。”他将铁铲撂倒一旁,进了小亭中,“殿下怎么深夜出来了?” “屋里太热了。”看更多好书就到:2hait an g.c om “哦。”他点点头,陆玉将袖中的巾帕递给他,赵不疑接过,擦了擦脸,“多谢殿下。”他脸色寻常,只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步夜,你真的想当皇帝吗?” 赵不疑抬起头,“殿下为何这样问?”陆玉只是问,“你对南越有感情吗?”他没有说话,眼底茫然。 “你想我杀了赵子婴吗?” 他拿不准主意,“都行吧。他没有欺负过我。” “你想要上位的话,赵子婴不除,会是隐患。” 他又像在王府时那样。“都听殿下的。”陆玉叹了口气。“回去洗个热水澡吧,别染了风寒。” …… 圣女现身朝堂,按例入宫拜见太后。 陆玉携赵子婴在栖迟林接见圣女。她今日仍穿着朝堂那一身圣服,执杖戴着紧实的面具。栖迟林里,所有跟随的宫人都驱走了,三人围坐石案前,糕点清茶满案。 “圣女今日只一人前来吗?”圣女微微俯身,“正是,太后。” “圣女多年不出,本次出世是为何?”赵子婴试探道。 “陛下晏驾已久,圣体仍置于宫廷凌阴中迟迟不下葬,于礼不合,本座想代百姓问一句,何时可使陛下入葬。” 陆玉眼睛弯了弯,“眼前南越情况圣女也看到了,陛下未留下诏书传位,现在储君位置空悬,若未定储君,先帝遗体按例也是不能下葬的。” “先帝子嗣凋零,如今唯有二子可选,我儿赵子婴,和五皇子赵不疑。赵不疑流落在外多年,并不熟悉南越境况,子婴自小在宫廷长大,陪伴先帝身侧,耳濡目染治国之道,又是我亲出。虽非嫡长,但也是嫡子。我儿登位,最为合适。” “圣女以为呢?” 陆玉就是要看圣女到底什么态度,她到底是倾向于丞相掌权,还是皇子登位。 “朝堂决断之事圣族从不插手。”她声音无波无澜。 “圣女可能不知道,朝上之所以迟迟未定储君,是丞相一直在从中作梗。”她看进面具中的漆黑静如深潭的眼睛,“南越若想承平,必要有新王主持大局,而当下最大的阻碍便是丞相。圣女愿意帮哀家扫除障碍吗?” 圣女没有说话。 没有否认也没有答应,便是一种不可说的余地。 “那……”陆玉斟满一盏茶,缓缓端到圣女面前,“哀家做什么,圣女只需看着便好。”面具下的眼睛轻微动了下,良久,她很慢很慢地伸手,托住了茶盏。 陆玉鼻尖飘进一缕极淡的香气。 一种清透微甜的水果香气。面纱下的鼻子动了动,想要再闻的清楚些,那香气很快消逝,没有任何余香留在鼻间。 她看向圣女托住茶盏的手腕,从她伸来的手袖间飘来的香气。 而圣女只是捧住了茶盏,而后便放下了。 她面具只有眼睛开了洞,面具的口鼻处皆是封闭的,确也是不方便饮食进水。 “太后所求的瑰雨白是为何用呢?常年吸入瑰雨白可免遭受普通蛊噬,南越宫廷已经未种植多年便是因为量多有毒,现在复植仍需小心。” 这话让陆玉头皮一震。 原来这种花闻多了可以免疫蛊虫。那已经中蛊的呢? “母亲?”赵子婴轻声叫了下陆玉,她久久未应圣女的话,回过神来,“啊……是这样的……”她端起碗盏饮一口茶水,眼珠微转,“元君初入南越,我担心他身体遭恙,以防蛊虫侵身。” 陆玉不敢再多问。很显然,蛊虫这件事对于南越宫廷来说不是什么大事,如风寒一般可以预防。那这样的话,怎么解蛊是不是随便问一个人都能得到答案? “喵……”林苑中散养的野猫弓着身子靠近了这边,在圣女不近不远处坐下身子。有大胆一点的直接走近,一跳,卧在了圣女怀里。圣女低首轻轻抚摸野猫的皮毛,野猫喉中咕噜噜,伸舌舔舐自己的毛爪。 忽而,有鸟雀啾鸣缭绕在上空,野猫腾起,与鸟雀争斗。 陆玉放下茶盏,“圣女很受这些小兽的喜爱。”那些猫鸟并不亲人,却一直围着圣女。“略懂一些他们的语言。”圣女将怀中的小猫抱开,坐直了身体。 陆玉惊讶,“圣女,鸟语兽语都懂一点?”圣女微微点头,陆玉称赞,“啊,好神奇。” “从前祭祀通天时,会有圣兽襄助,后来南越太平,祭祀也少了,也不会再有圣兽。” 三人略作寒暄后,圣女离开。引侍官将圣女送出栖迟林。 “母亲,你觉得圣女是站在丞相那头的吗?”赵子婴问。 陆玉低眉深思,“好像不是,又好像是。” “不论如何,丞相狼子野心,圣女不会不知道。他想掌控南越,前面还有你们两个皇子,怎么样都轮不到他。我会帮你们,把他清理掉的。” 赵子婴看了看身边的陆玉,微风拂过,掀起她面纱的一角,陆玉抚住面纱转身,“走吧,回宫。” 回宫路上,陆玉状似不经意地问,“子婴,若是不慎中蛊该如何解?” “母后为何这样问?” “哦,我担心元君不慎遭人算计。” 赵子婴道,“那位元君看起来不像是会被人算计的。” 陆玉尴尬笑笑,“那该如何解呢?” “这孩儿不清楚,宫中人基本都没遭过蛊噬,若不慎被人下蛊,还需得求助圣女。” 陆玉心中叹了口气。本以为解蛊有希望了。 一进忘忧宫,江展大喇喇倚靠在正厅的凉榻上,衣衫不整,翻一卷春宫图。见到陆玉和赵子婴回来,懒懒抬了抬眼皮,“回来了。” “哦,对了,新床已经装好了,今晚可以睡新床了。” 赵子婴越见这安国起元心中越是不快。 “虽说安国使君与母亲交好,但白日里总需衣冠完整。这般随意无礼,是否太过不成体统。” “嗯?”江展将书卷挪开,瞟了一眼赵子婴,“哦,三殿下呀。” 赵子婴心中无端冒火。 “母亲,你太过溺爱安国使君了,即便旧情仍在,但他仍是一国之使节,这般恣肆不敬,何成体统?传出去,坏的也是母亲的名声。” “当着我的面告状,你几岁?” “放肆!” 陆玉拦下两人口角,“好了,子婴不必理会,我会教训他的。方才一路走来热了吧,”她将侍女呈上来的冰碗放到他手心,“先吃些消消暑热。” “我也要吃。”江展从凉榻上下来,陆玉瞪了他一眼,江展拢了拢衣襟,勉强算是穿好了衣服。 他直接拿过陆玉手里吃了一半的冰碗吃起来。赵子婴腾地站起来。 “放肆!” 两人怔怔抬头望愤怒的赵子婴。江展几乎要笑了,“吃你妈点东西而已,你急什么。” “闭嘴。”陆玉夺过江展手里的碗,“你回卧寝,不要出来了。” “哦?你让我进去我就得进去?”他混劲上来,陆玉抢先赵子婴叫来了侍卫,“来人,将安国使君送回他的寝居。” 一众侍卫入内,架起了江展,江展狠狠盯着陆玉咬牙,正要被抬出去,赵子婴忍无可忍他放浪模样,叫住他们,“等一下。给他穿上衣服。” 江展被请了出去。 惊刺遂 室内静了下来。 陆玉拖过冰台给赵子婴扇风,“我儿还生气吗?”赵子婴皱着眉,满脸不适,“此人放浪难制,母亲怎还会惦记此人?若是日后他做出更出格的事来,连累的只会是母亲……” 寥太后在南越的名声本来就不好,又来个这样的人在身边,只会让太后狼藉的声名更加雪上加霜。 “没关系,将来整个南越都是你的,为娘在世人眼里如何并不重要。”她轻声安慰着,她给他扇着风,袖间馨香随着便面清风悠悠荡进他鼻间。 他抓住了她的手腕,望住她的眼睛。 赵子婴行径突然,陆玉一顿,忙压下心头一瞬慌乱。 “母亲,你对安国使君好的过头了。”他眼底情绪复杂,陆玉一时不能辨别他什么意思。难道自己的伪装被他察觉到一丝破绽了?自己确实身为南越太后对大魏来的使君太过放心,虽然是寥太后问大魏要的人,但两人终究多年未见,给的信任和纵容太甚了。 她抽开自己的手,“我知道了,会注意的。” …… 入夜,陆玉在妆台前梳发,窗门“咯吱”一声打开,江展跳了进来。“你儿子可真烦。” 陆玉从镜中和江展对视上,“我们表现的太过亲密了,不能让赵子婴起疑。”江展不以为意,“我们何须表现亲密?” 他凑近一步想要靠近她,被她出声制止,“离我远点。” “好好好,”他举双手投降,后退几步,“不过我看你,似乎要偏离目标了。” “什么意思?” “赵不疑让我们扶植他上位,但你似乎更倾向于赵子婴。”他看出来了。 陆玉将梳篦放入漆奁内,静静道,“步夜杀气太重,心态也稚嫩,不是能登大位的合适人选。” “你管南越谁登位作甚,我们帮步夜得到他想要的便可拍屁股走人,适不适合又何须我们评判。” 陆玉拨弄了下漆奁里的妆饰,抿了抿唇,“你说得对,但是南越若是乱起来对大魏来说又是一个麻烦,也算是帮陛下的忙吧。既然来都来了,局面也可掌控在我手中,那便按我所想去发展。” “那我们的蛊怎么办?” “并非不可解。除了步夜有办法,圣女也有办法。况且这些日子以来,只要不驱动,我们并没有不适,也没有被威胁到性命。” 江展嗤了一声,“随你怎么玩。” 陆玉看了他一眼,“你今夜不能留宿在这里,我不想赵子婴知道了又横生枝节。” 他上前几步,站在她身后,从后掰起她的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还真把他当儿子了?那论起来,我也算他后爹。”他摩挲着她的下巴和脖颈,慢慢往下。 陆玉握住了他的手。 “哼……”他低首咬住她下唇,在她动手前迅速撤开,狠狠看了她一眼,从窗牗处跳下。 陆玉望了望黄铜镜,他的手印在颈上勒出了片刻的红痕。 她扶着妆台起身,却闻窗那边又有声响,她好奇回首,江展又过来了? “喵……”黑猫跳进屋内,被跳跃的火烛惊到,厉叫了一声绷紧了身体,横冲直撞扒着窗户跳入夜色。 陆玉到窗前查看,野猫已消失不见。 静谧夜色无星,诡异的安静。 陆玉没有立刻回身,缓缓扯了屏风上的短巾遮脸。 灯火闪了一瞬。 她霍然回身,对面一刹人影模糊,顷刻间交锋乍起—— 身形明显是个女子,她戴着面具一身轻便短装,直扑陆玉面纱。陆玉横臂格挡,却不料对面似乎并不打算与她相斗。 袖口生风,陆玉又闻到了白日里那股清甜微透的香气,一瞬察觉到什么,再对上时,浓郁厚重香气席卷口鼻,熏眼刺目,陆玉一时不能睁眼,一息功夫陆玉面上一凉。惊觉自己脸上面纱被对面女子无声息近身摘掉,陆玉心头一沉,矮身躲到屏风之后。 而那女子似乎并不打算刺杀,也不打算追查她真面目,不知为何,似乎愣了一瞬。 而后,忘忧宫宫门打开,面具女子闻声一跃过窗,消融在深不见月的夜色中。 “啊……母亲……是谁……”赵子婴急急上前,陆玉背对着他已将面纱再次戴好。 “母亲,你怎么样?”他怒斥,“来人!宫中有刺客,去查!”宫门前人头攒动,不多时,一部分宫廷侍卫手执尖锐身披轻甲团团围住忘忧宫,另一部分侍卫全宫开始排查。 赵子婴急切查看陆玉身上,“有没有受伤?” “没有。那人并不想杀我。”她吸了吸鼻子,方才闻到的厚重香气完全消失。“你有闻到一股异香吗?” “异香?”赵子婴仔细闻了闻,“没有啊。” 陆玉带着赵子婴回到正厅,宫女们奉上热茶驱惊。 赵子婴心有余悸,“母亲,会不会是丞相的人?他想杀你?”陆玉一时没有回答他的话,缓缓道,“是圣女。” “什么?”赵子婴愕然。 陆玉不会记错,白日里她在圣女身上闻到的那股甜香和今晚这人身上的完全一致。 “你还记得我刚才问你有没有闻到异香吗,她似乎……”陆玉困惑地歪了下头,“只是想让我将那股异香吸掉……” 赵子婴更加惶恐,直接拉过陆玉的手臂查看她的手腕,陆玉微惑,“你看什么?”而赵子婴却松了口气,“还好,没中……” “什么?” “异香蛊,吸入便可被蛊驱使做出异常举动。手臂上会有一线红。” 陆玉瞠目,眼瞳颤动,“竟然有这般厉害的东西……”赵子婴道,“母亲要小心,丞相大概是想控制你夺权。虽然南越宫廷绝大部分人不会中普通蛊噬,但这种蛊,只有圣族才有。” 他心头沉重,“看来圣族是决心站在丞相那边了。” “你怎会知这是异香蛊?” “母亲忘了吗,年幼时体弱巫医为我看诊,在宫里呆了一些时日,跟我讲了些圣族的逸事。” “哦,太久远,有些忘记了……” 赵子婴疑惑,“可是,为什么没中呢?”陆玉遮掩,“可能异香没撒完,你进来的快……” 陆玉心惊肉跳。 她确定自己把那股浓厚的味道全部吸入了。但是……为什么没中? 外头攘攘。“不必通传了,我自己进……”江展拨开门外守着的侍卫,一进来便看到赵子婴也在,没理他,直奔陆玉。 “怎么回事?” “有刺客,没事,她逃走了。” “这太危险了。”江展忧虑惊惶,握住了陆玉的手,“今晚我不能离开你,我要在你身边保护你。” “……” 赵子婴别开眼睛。 陆玉咳了一声,“既然没事,也不必动用侍卫去查了。对了,子婴,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哦对,刚刚收到前线急报,魏军连同我军出击,闪击闽越军,大捷。” 陆玉欣喜,“果真?太好了……” “这还只是首战,大魏作战经验丰富,此战后我军士气大胜,若是能维持住这样的势头,大获全胜击退闽越便不会太远了。” …… 赵子婴离开后,陆玉喊来了赵不疑。 赵不疑也是刚刚得知陆玉遇刺,心惊不已,“方才听说有人刺杀殿下,殿下怎么样?” 陆玉摆了摆手,“没事,是圣女。不过我有一事想问你。圣女欲给我下异香蛊,赵子婴说中此蛊后手臂会有一线红,但是我没有。你知晓这是为何吗?会不会我其实已经中了,只是没有表现出来,你有办法解吗?” 自己还是不放心,本来已经中了一种蛊了,再来一个,万一在体内养起蛊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赵不疑了然笑笑,“殿下放心,蛊噬不会中两次,我的蛊在你身上,其他蛊噬不会再种到你身上的。” 原是先前的蛊虫给挡了一劫。 陆玉微微松了口气,“还好……” “圣女此行为丞相办事,我与她交手犹感吃力,她甚至没有用出全力,我已感不敌。又有蛊噬加身,可不费周章控制人于掌握中。会是除掉丞相的大阻碍。” 陆玉忧心忡忡,“你的蛊术与她相比如何?” 赵不疑摇摇头,“完全比不上。母亲幼时虽教过我,但并不希望我专攻此事,学得很浅。” “你早前在南越时见过圣女吗?” “从未。圣女出世入朝,这是我印象里的第一次。” 陆玉犹豫片刻,“她,看到我的脸了……” 两人皆不约而同看向陆玉。 陆玉道,“现在不能确定圣女在你离开时和出生前有没有见过寥太后真面目。” 江展道,“他揭开你面纱时有惊讶神色吗?”陆玉扶额,“她戴着面具完全看不清她的脸。” “或许,试探着问问叁哥呢?”赵不疑道。 陆玉攥了攥手指,摇摇头,“太奇怪了,‘我’见没见过圣女还得问自己的儿子,很难说通啊。” “我们需要做好丞相发难的准备。圣女在南越地位不低,信她的人不会少。若是她揭破我只是个替身,届时所有人都会要求我验证真面目。” “殿下,那怎么办?” “怎么办?反正我们两个要是暴露了直接把你供出来,你才是主谋。” 江展轻飘飘瞟了赵不疑一眼。 “殿下前殿下后的叫的亲切,拿我们当枪使。你要是有点良心就给我们俩把蛊解了,我们说不定还会好心带你走,你也免了被你的兄弟和丞相砍死。” 赵不疑抬眸,“不行的。” 江展满面寒气森然起身,被陆玉拦住。她想了想,“这几日为免朝堂再见,我先借病几日不出宫了。” 江展道,“即便你借口留宫,他若是带兵围了忘忧宫也一样可以逼你验身。” 陆玉沉默,“当下已无更好解法了,且看一步走一步吧。” 入局筹 陆玉对外称病,暂停例行的朝参。除了近侍,其他人一概不见。赵不疑搞定了来宫里为陆玉看诊的太医令,以确保无虞,不透出任何可疑之处。 白日待在寝宫里,陆玉仍吊着一颗心。 江展说的对,若是丞相带兵围攻,他们将会陷入极大的被动,故而陆玉在称病期间将能调动兵权的虎符交给了赵不疑,若是宫内生变,赵不疑可及时持虎符调动宫内兵力与丞相相抗。江展到底是大魏人,一个外人驱动内部军队恐没有说服力,还是皇子来做更为稳妥。而江展这几日也不能频繁待在忘忧宫,以免惹人生疑。 晌午又近,外头鸣蝉声聒噪,陆玉穿着薄衫正在房内吃冰碗,侍女通传声传来,“太后,叁殿下例行来侍疾了。” 按宫里规矩,皇帝皇后太后若是有疾,皇子们需每日轮番侍奉。 陆玉赶忙将冰碗放下,爬到榻上去。 帷帐重重,陆玉遮了脸在床上佯做不适,赵子婴端了药盏上前,“母亲,饮药了。”他撩起帷帐,将陆玉扶坐起来,担忧道,“母亲怎不让侍女进来服侍,这般不上心身体何时才能痊愈?” 陆玉轻声道,“人多燥热……”她接住药盏,“我自己来便好……” 赵子婴没有把药盏交到她手里,似是有些许失落,“自从安国使君来了后,母亲疏远孩儿很多。” “怎会呢,”她摸摸他的脸,“我与元君都是为了你好。” “我不喜欢那个安国使君。”他低着头,似有怨气。 “你将来要做南越的王,何必为这种小事置气。”她托住药盏的底,也将他的手托在了手里,“好了,将药给我吧。” 赵子婴手动了动,“我来喂母亲用药。” 陆玉直接从他手里拿了碗,“你帮我去那边拿蜜饯过来。” 赵子婴应声起身,陆玉低头隔着面纱吹了吹药汁,忽然一只手从眼前一过,她面上一松。 “哎……!” 赵子婴大惊失色,“你……你果然不是……” 陆玉当即从床上跳起来,迅速将赵子婴按到床上,捂紧了他的嘴,狠狠瞪视着他,“你怎么这样!” 面纱孤零零落在脚踏上,药碗散落床上,衾褥间尽是药汁的苦味。 赵子婴呜呜挣扎着,陆玉死死捂住他,“你想喊?你不能喊,你若是告诉别人真太后不在了,现在的人是假太后,你以为你能讨到好吗?丞相不会放过你,说不定会趁机除了你。当下你没有太后势力,等于失去了左膀右臂,你在朝中还怎么和丞相抗衡!” 手心被他呼出的气蒸得滚烫,陆玉食指比在手背上,“说好了,不许叫人,我就放开你。你答应,就眨眨眼。” 赵子婴眨眨眼。 陆玉缓缓松了手。“你……”赵子婴怒斥的话还没说出口又被陆玉捂回去,“不是说好了不喊人吗!” “最后一次。你就算喊人,他们进来也需要时间,你想害死我,我就杀了你,能听懂吗?听懂就眨眨眼。” 赵子婴眨眨眼。 陆玉竖起手指,“最后一次。”赵子婴眨眨眼,他呼吸不畅,脸色已经泛红紫。 陆玉松了手。赵子婴张口喘息。 “你是谁……我母亲呢……” 说来话长,陆玉长话短说,“总之,你只需要记住,我不打算害你,我的目标和你一致。”她看他一眼,“我若是想害你,这些日子你早死了。” “你和那个安国使君是一伙的……” “嗯。” 衾卧间药汁苦香涌动,陆玉回到正堂,趺坐在竹席上,赵子婴跟过来。陆玉斟满一盏茶给他,“你我合作,不必对我有防备,也尽可放心我。” 赵子婴凝着眉,思虑片刻,还是接过。 “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那个安国使君。” “他暴露了什么?” “是你太信任太深情。” 陆玉微惑,“什么意思?” “父皇死后,母亲身边的男宠很多,从来没有专注在一个男人身上。” 陆玉汗颜,原是自己玩的男人太少了露出了破绽。 赵子婴捧着碗盏,面色沉重,“我现在还不能信任你。我……”他虽有怀疑,但此前皆未验证过,如今一切天翻地覆,一时难以接受。 “我需要好好考虑下。” “可以,但是有一事我需要告知你。昨日圣女看见了我的模样。我不清楚她之前有没有见过你母亲,若是的话,她告知丞相此事,丞相必会发难,届时我被扳倒了,便就只有你一人与丞相圣女对抗了。” “如果走到那一步,我需要你帮我作证我就是寥太后,对抗朝堂质疑之声,寥太后这个身份于你于我,于当下来看是不能破的。保住我,就是保住你自己。” …… 入夜,是五皇子侍疾时间。 陆玉也和江展约好了,称病后每晚来一次忘忧宫,不能常来,也不能不来,需把戏做全套。 侍女通传声如约而至,“太后,安国使君求见。”随后,是侍女将江展引入寝宫的脚步声。隔着屏风,江展站定,吩咐侍女,“将药膳和药盏给我吧,我来服侍太后。” 江展端着漆盘过去,“行了别装了,就剩咱俩了。”陆玉坐起身来,揭了面纱。“赵子婴知道我不是寥太后了。” 江展眉头一凝,“要杀了他吗?” 陆玉摇头,“已经和他说明利害了。” “你觉得他会对我们不利吗?” “没有必要。而且……”陆玉起身,从榻上下来,“赵子婴加入的话,我们二人的蛊就不必只依靠赵不疑了。” “赵子婴会解蛊?” “不会,但是南越皇子发动自己的力量找人想办法帮我们解蛊,应也不是什么难事。” 陆玉坐在竹席上舀了一勺冰碎放进嘴里,江展问,“那你打算如何?告诉赵不疑此事吗?赵不疑可是让我们帮他上位的,你现在拉赵子婴入局,等于拉他的对手入局,左右不是人啊。” “我明白,虽是这么说,但是眼下,两人有一个共同的敌人。” “你说丞相。” “嗯。” “如果扳倒了丞相后,你打算怎么做?二选一,你确定要扶持赵子婴吗?” 陆玉几分犹豫,“我感觉,赵不疑对皇位并没有很向往,他也不是会玩弄权术的人,坐不稳的。” 江展嗤笑,“那也是你感觉,万一人家就想做个皇帝玩玩那又怎么样,谁说一定要有什么雄心壮志才行。时势之下,谁能登位便是本事,管以后作甚。” 陆玉收拢思绪,“总之,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当下先集中力量对付眼前。”正说着,宫门外有人高声通传,“叁皇子五皇子到——” 赵子婴赵不疑二人进入宫内,赵子婴低声让常侍宫女在门外走远些,听侯吩咐便是。 本以为赵子婴不会这么快再来,没想到他当晚便来,还带着赵不疑一起来的。陆玉不解,没有戴面纱,迎着二人的目光。 赵不疑并没有讶异陆玉露脸,只是看了一眼旁边的赵子婴。赵子婴道,“五弟,看到了吧,这女子不是母亲。” 陆玉江展齐齐诧然,对视了一眼。原来赵子婴以为他们二人哄骗了他们两兄弟。陆玉呼出一口气,“二位请坐吧。” “步夜,我想,你皇兄也告诉你今天发生什么了。”赵不疑点点头。 “那我就长话短说,我和他二人受赵不疑所托,来南越帮他报仇。所报之仇,便是杀丞相。与你目的一致。”她保留了细节没有道出,赵子婴对她有防备,她同样对他也有防备,必不能全盘托出,将自己深陷险境之中,否则会很被动。 “我只问你一句,你是否要和我们一同铲除丞相。” 赵子婴微低了头。来之前他就已经考虑好,白日里她说的那些话句句在点上。赵子婴已无选择。 他抬起头,坚定道,“我加入。” “在除掉丞相之前,我会保你们。” “抱歉皇兄,你来找我的时候没有告诉你这些……” 赵子婴摇摇头,问陆玉,“那你们的目的呢?平白帮不疑来报仇,冒这么大的风险,我不相信你们毫无所求。若有所求,我心里至少还踏实些,否则坐立难安。稳固的合作不仅要靠对方的道义,更要看互相能不能在对方身上获取利益。” 陆玉眼色凝沉,笑意慢慢晕染眼眶。 “我与他中了不知名的蛊噬,发作时疼痛难忍,恶心呕吐,会吐出虫一类的秽物。不疑说会帮我们想办法解蛊。” “叁皇子既然这样问了,也同意入局了,那我也想问问叁皇子有什么办法可以解蛊吗?” 真假疑 江展看向陆玉,随即乌眼灼亮。 她没有告知赵子婴他们与赵不疑是威胁与被威胁的关系,直接明面摊破,会逼赵不疑成为明面的变数,等于是给他留了面子,也短暂安抚住赵不疑。 化金刚为绕指柔,将威胁生命的交易变作了为求生铤而走险的交换。 这样一来,告知了赵子婴此事,两人的蛊噬风险降低,变相解决了两人的蛊噬问题,脱离了赵不疑一人的禁锢。 这种程度的交换足够说服赵子婴。 人为之冒险的东西分量如果不够重,是难以有说服力的。 赵子婴点点头,“我明白了。我会托人想办法的。你可放心,既然彼此互有所求,我不会食言于你。” “叁殿下为人正派,我相信叁殿下。” “不过我还有一事要相告叁殿下。圣女行刺见到了我的真面,我想问问叁殿下,圣女是否见过太后的真容?” 赵子婴坚定道,“见过。母亲的脸损毁后当时有求助过圣女,只是损毁严重,实难修复,圣女也回天乏力。” 陆玉心头沉了沉,“我知道了,多谢。” “事已至此,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赵子婴看着陆玉的脸。 “你到底是谁?” 陆玉江展对视了一眼,陆玉道,“很重要吗?” “很重要。我若是连你们是谁都不知道,此番合作如空中楼阁。连真实身份都不敢道出的人,又怎可真的相信他的所做所为。” 她看住赵子婴的眼睛,“我需要你保密,绝不透露于任何人。” 赵子婴正色,“我发誓。” 陆玉定定道,“我是大魏安梁王,陆玉陆时明。这位,是大魏淮安王,江展江伯舒。” 赵子婴瞳孔颤动,目怔口呆。他缓了缓,冷静道,“好,我知晓了。” 赵不疑全程低眸静听,原本温润艳丽的眼眸渐渐变得锐利寒凉。 他轻声道,“殿下这下安心了?”他抬起头,“那殿下下一步计划呢?” 陆玉破了他唯一可以威胁他们的东西,如今有了赵子婴的加入,他们二人已不会再受他的掌控。 气氛怪异,赵子婴惑然看了看赵不疑,后知后觉明白他在问陆玉。 陆玉并没有立时回答赵不疑的问题,只是看着赵子婴。 “我这里有一个锦囊,如果我和淮安王出了什么意外,锦囊里有一切你想问的问题,到时候你会知道该怎么做的。但是需谨记,如果在我们和平合作期间你打开了锦囊,我们的合作必然会破裂。你会做出不明智的选择。” “南越正在内忧外患,你的选择会影响你,影响南越。” 陆玉将袖中锦囊交于赵子婴手中,赵子婴郑重接过。“我知晓了。我也不会让你们出意外,你们是大魏重臣,在南越发生意外,我无法对大魏交代。” 赵不疑沉着脸,死死盯着那只锦囊。 夜烟蒙月,别枝惊鹊。 忘忧宫内铜熏炉的熏香燃尽,飘渺着最后一缕残香。 陆玉递出锦囊后,赵不疑脸色更加阴冷,绰绰灯火摇曳,明暗不定。 “殿下安排的好生周全。” “周全些总是好的,”赵子婴担忧道,“丞相已经先出手了,交趾还在打仗,内廷不能出大动乱。” “我有一计,或可快刀斩乱麻。” 众人看向陆玉。 “与其猜测丞相下一步要做什么,不如我们主动出击。” “你有什么想法?”江展问。 陆玉缓缓道,“鸿门宴。” …… 一番计划后,赵子婴先行离开布置。房里又只剩了叁人。 “殿下好生聪明,乱局中取生机,将我辛苦布成的交易化解了。我对殿下没什么用了吧?” “殿下打算放弃我还是杀了我?” “呵……”江展欲出言讥嘲,陆玉先行拦下他,“你先回后寝吧,我和他单独说两句。”江展打了个哈欠,“快点。” 赵不疑不再掩饰,温顺的脸色阴狠,似暗夜中弓起脊背准备攻击的小兽。 他阴恻恻道,“说好了不背弃合作,你说话不算数。” “我没有背弃合作,合作仍在继续,只是多了一个人加入。况且并非我所愿,只是局势下不得不做出的选择。” “那殿下答应我的事还作数吗?” 陆玉只是问,“你这次回来,该杀的人都杀了吗?” 赵不疑眼睫颤动下,“杀了。如何?” “步夜,你虽是南越人,但不属于这里。你在这里有归属感吗?怀着恨回到这里,将一切报复回来后,你还想做什么,有想过吗?” “做南越国主。”他脱口道。 陆玉摇摇头,“做国主没这么简单,不是你登上位之后便万事大吉了。即便做了国主,你还是恨一切,难道还要继续杀吗,杀光南越所有人吗?” 赵不疑定定的,微垂着头,脸色茫然而困惑。 她拍拍他的头,“你太小了。有的事情轻松达成后并不如你想象的快乐。你的人生还很长,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恨上。” 他恨的真实,但又并不纯粹。欺负过他的人他毫不留情毙命,但是做完这一切后,空空荡荡,虚无的目标并不能支撑他的人生。当过大的权势挥霍后,愈发空洞的内心只会逐渐吞噬他。 …… 夜深人静。 两人并肩躺在床上,一旁是新抬进来的冰台。沐浴过后,床榻间有淡淡的皂角味道。 陆玉没有立刻合眼。 江展翻了个身,伸手伸腿,几乎将整个床占住,陆玉推了推他,“往里。挤。” “在想什么?”他捋过她一缕头发,绕在指间。 “如果你是丞相的话,知道你的对头是个假替身,你会怎么办?” 江展打哈欠,“当然是第一时间举兵围困,告知天下人,逼他现出真面目,抢班夺权。” “那你说丞相为什么没这么做呢?”陆玉百思不解。她称病已经有几天了,丞相迟迟没有动作。一个老臣不可能没有这种政治敏感度的,他在等什么? “可能还不知道你是假的吧……”江展困得不行,胡乱回答着,迷糊着睡了过去。 而陆玉头脑却明晰起来。 江展说的不无道理。丞相没有这么做,很可能还不知道她是假的。 唯一可能便是,见到她真面目,知道她是替身的人,没有告诉丞相。 ———— 丞相府。 谒舍会客厅。茶烟袅袅,几位老者趺坐案前叙谈。 “丞相,上次圣女刺蛊未成功,只怕太后那边已经准备反击。”南越司直忧心忡忡,“太后虽是称病,难保不是在谋划什么。” 一旁的长史道,“如今魏军抵达后反击闽越成功,若是成功驱逐闽越侵扰,南越变真就落于大魏皇帝之手了,丞相,你我不可再坐以待毙了。” 汲祖面色沉沉,略捋苍髯,“随她如何谋划,本相握兵权在手,最差不过将南越与她一分为二。交趾我已派兵干扰,只是当下之局很难再撼动和大魏的合作,如今圣上两位皇子都在寥太后手里,不论谁登位,都是寥太后获利。况且驱走闽越兵后,大魏要干涉南越的内权会很麻烦,老夫欲控制寥太后让权,但未果。只能另行筹划。” 司直献计,“丞相不如扶持一位皇子,与寥太后共争,否则丞相只靠自己,将来即便除掉寥太后,那两位皇子无论谁登基,恐皆会对丞相不利。” 长史不解,“可先帝遗留的皇子仅有两位了,都在寥太后手里,司直所说的皇子是指?”叁个人眼色交替,长史微震,“难道司直的意思是……” 汲祖笑笑,“先帝风流,民间宫中或多或少都会有沧海遗珠,不论母亲身份如何,只要他是‘皇子’便足矣。” 叁人心领神会,司直拱手,“那此事在下来筹办。” 长史道,“太后抱恙后,久未上朝,听下人来报,叁殿下请了圣女入宫,为太后祈福。忘忧宫那边口风很严,每日药汤不断,但问不出太后究竟如何了,这两日似是恢复些,白日里协同皇子和使节在林苑踏青,看来是大好了。只是圣女犹在宫中,太后将下月初的祭天筹办交给了圣女,圣女最近恐脱不开身,会一直留在宫中。” “看来圣女上回行刺确实惊扰到太后了,休歇了近半月。可惜啊。” 汲祖倒是缓缓饮了一口茶,眼目被热烟晕染,“圣女留在宫中,恐怕太后另有谋算。” 长史和司直一怔,回过神来,“丞相的意思是,太后故意调开圣女?” “如今在南越中人人皆知我与太后水火不容,寥太后不傻,上次行刺不会猜不到是老夫所为。蛊噬一事圣族最为擅长,调开圣女显然对此事颇为忌惮。” 司直道,“当下民心所向丞相,只怕魏军助胜后太后声名好转,又手握二位皇子。首刺失败后最好还是暂敛锋芒,以免欲速不达。” “祭天前会有一场宴礼百官,届时丞相与太后直面需小心应对。” 汲祖点头,“新皇子要在外战结束前现于人前,提前造势。有劳司直。” “丞相放心。” 鸿门宴 祭天宴礼原应在祭天前一日开宴,而此次却提前了三日。 太后发下诏令,朝中俸禄两千石以上的官员必须赴宴。若是身体不适,也不许推拒,会有宫中马车专程接送。 名曰外战之下,祭天一事非同小可,涉及国本国运,任何人不得缺席此次祭祀的任何仪式。 这般强硬的态度,明眼人便知太后冲着丞相来的。但诏令已下,又有祭天这种大事压在头顶,丞相难以违令。 ———— 宴礼当日。 南越巍峨宫殿前车马屹立,南越所有高层官员今日尽聚于此。宫门前官员们下车后互相打招呼,交头接耳起来。 “听说了吗,这次宴礼太后专门针对丞相设的。” “略有耳闻。唉,真不知何时能安稳……” “小声些。我看啊,待驱逐闽越军后大概便要分胜负了……” 马铃在宫门前熄声,华盖锦车停驻在宫门前,车夫掀帘,“丞相,到了。” 汲祖下车。 宫门前的官员纷纷见礼,“丞相。”汲祖点头,招来自己的近侍说了什么,而后满面笑意,面向众臣,“诸位,请。” “请。” 宴礼设在常德殿,也并非既往宴礼所设的位置。官员们从宫门处所入,走了有一会才行至大殿。 …… 陆玉在殿上垂帘而坐,常侍匆匆进殿,在陆玉耳边说了什么。 陆玉眉头一紧,“什么,丞相的人派军队围在宫外?” “正是。紧围宫廷,持刀荷戟,兵甲齐全。附近的百姓以为要打仗,长街上已空无一人。” 陆玉手指攥到泛白,咬牙,“这个老匹夫……” 汲祖此为毫不掩饰,明晃晃对抗,亦是威胁。 若是两方真正刀兵相见,宫内宫外必会乱成一团。届时不论谁赢,都是撕破了脸,到时陆玉会失去太后这个身份所带来的便宜,以后她所出的诏令恐会难以驱动丞相一众人等。 陆玉深吸一口气。 江展手中把玩着一只角形玉杯,沉沉道,“若是这样的话,不能轻易动用军队了。” 她眼色锐寒,“不一定,看谁先动手,谁先动手,谁便不占理。” “难,老匹夫老奸巨猾,又沉得住气,想大庭广众逼他动手恐怕不行。若是军队不能动用收拾掉他的话,那便行第二个计划。” 第二个计划在筹谋时属备用,因为要收拾后续太麻烦,要控制的不止是丞相一人。 “还记得我设宴招待你的那次吗?串通好百官即可,没你想的那么麻烦。” 陆玉透过帘帐看殿下陆续落座的官员,低声道,“只能先这样了。” 很快,丞相携宫门外一众人步进殿中,在常侍的指引下各自落座。丞相掀袍趺坐在席上,面色如常。 垂帘缓缓升起,陆玉携江展面向众人坐于殿上。朝中官员基本到齐,菜肴开始陆续上案。 来往的侍女们放下菜肴后纷纷退出,而后,原本在殿中服侍的黄门宫女们也渐渐退去。 官员们隐隐感到异样。而众人皆静静趺坐于席,垂首敛眸,无人做声。 食案上的菜品丰盛,海螺青蚶,河蚬斧蛤,很多大魏食案不常见的河鲜海肴。今日宴礼似乎只是河鲜一类的食物,除却案上已有的,每人的食案还有空余,似是还有一道大菜未上。 “诸位,今日邀各位品鉴大魏的一道特殊菜品,鱼腹藏珠。”江展拍拍手,从大殿后上来一排侍从,每人端的铜盘上皆是一条手臂长的河鲤。炭火烤炙,表皮焦脆,撒以椒粉,鲜香四溢。侍从们将河鲤安放到大臣们面前的案上后有序退去。 江展执着玉杯下殿,站在殿中,举杯,“太后病愈不便饮酒,这杯我代太后先饮。”他饮干杯中酒,道,“鱼腹藏珠在大魏民间和宫廷都是逢大节,迎贵客才会上的一道菜,而这道菜,吃起来是有讲究的。” 他环视一圈,走到离他最近的丞相身前。“借丞相的鱼给诸位做个示范,丞相可愿意否?” “请。” 江展拿起筷箸,“丞相可能闻到烤鱼的鲜香?” “自然。” “有闻到其他味道吗?” “无。” 江展一手持匙按住了鱼头,一手持箸缓缓剖开鱼腹,“丞相之前有听说过这道菜吗?” “从未。”汲祖惜字如金,不肯多说一个字。 江展垂眸看着烤鲤,鱼肚被剖开,腹不见骨,而是一条两指宽的鲜红鱼肠。“诸位可见到这条鱼肠?鱼腹藏珠,珠便指的是这条肠。” 他放下筷子,将铜盘端了起来,“诸位可能要问,缘何肠被称为珠?因为——” 电光火石,铜盘“当啷”落地,像是一种信号,常德殿门外隆隆声起,赵不疑带着宫卫一拥而入,重兵坚甲,震慑住在场所有官员。“都别动!” 而后常德殿大门紧闭,群臣惊愕恐惧,无人敢动。 而同时,江展在铜盘落地前,一把将鱼肠中的鱼肠剑掏出,回身便刺—— 中! 殿上原先陆玉凝神静气,江展动作后,她趺坐的身体抬起来,紧盯殿阶下的一举一动。 剑尖直刺汲祖胸口,陆玉欣喜凝眸,却出现意外—— 江展一刺虽中,明显感到钝硬,而汲祖反应很快,掀案起身,一把抽出缠绕腰间的软剑,大喊,“无知小儿!欲学专诸刺王僚,你奈我何!老夫当年打出前朝之时,你父尚未出生!” 他身穿硬甲,刀枪不入! 江展持剑再刺,汲祖虽老,但战斗经验丰富,单挑竟不落下风。常德殿内,江展汲祖斗作一处,所有官员被控在坐席上,而殿内军队静伫,纹丝不动。汲祖知晓寥太后不会直接用军队擒他,扔了软剑,直接拔了宫卫身侧的长刀与江展相抗。 同时间。 南越宫廷,永福宫。 陆玉特地将宴礼安排在距离永福最远的常德殿,为的就是担心圣女察觉到有异。 赵子婴接到密报,常德殿已起刀兵,他的任务就是拖住圣女,以免圣女救援汲祖。 他在宫外带了宫卫悄声围住永福宫。 永福宫里,吟唱声还在继续,银铃碎响,古老族语祈祷着这个小国度的安稳。 赵子婴站在门外,遥望常德殿的方向。手心出了汗。 常德殿。 “当……”刀剑相击,江展回身一避,躲开汲祖横劈而来的刀风。 “呵,老匹夫,身手不赖啊。” “竖子也不差,只是太心急,老夫便是年老仍比你多活几十年,自血海沙场滚过,老于世故,竖子何如?” 他游刃有余,望了一眼常德殿的大门,横刀立于殿前,看向大殿之上端坐的陆玉。“太后今日恐怕要失望了,我的人马上就要到了。” 常德殿大门急急进来一个兵卫,慌张报于赵不疑,“五殿下,原本围在宫外的军队已经突进内廷了……”赵不疑蹙眉,看向殿堂之上的陆玉。 “到了又怎样,拿下你一个老头何须动用卫兵。”江展迎身而上,继续缠斗起来,剑锋凛冽锋利,一招比一招狠。他不落下风,吃亏在汲祖的硬甲上,几次穿剑不透。 陆玉额头出了汗。 军队进入内廷不消片刻,若再不能除汲祖日后只会更加困难。 他们错算了。低估了汲祖,没想到他一把年纪这么耐打。她和赵不疑之所以没有亲身上,终归是身份有碍,母子二人上阵帮江展,等同于军队出手无异。 有序的铿锵声近了,兵甲煌煌,刺目甲光将要近前。陆玉自席上一跃而起,拔剑直刺,“杀!” 赵不疑紧随其上,殿内军队隆动欲围击丞相,而下一刻“邦……”一阵巨大的震耳欲聋的嗡鸣敲打众人耳脑,席坐在地的官员们痛苦地捂住了耳朵。宫卫也一瞬受阻。 陆玉江展赵不疑三人顶着刺耳嗡鸣三剑齐出,直冲汲祖面上劈来—— “铿……” 刀剑看在硬杖上的震动声,银铃郎当,坠坠铃铃,祭杖杖头沉重,挡在汲祖身前。 “圣女……”陆玉咬牙,而此刻,汲祖的军队已破殿而入,张弓搭箭瞄准了殿内所有人。 圣女微一旋杖,将三人兵器卸下。未出一招半式,三人皆知眼前人实力深厚,难正面抗衡。 陆玉带着江展二人后退一步,扬手止住殿内所有人的动作,“都停。” 圣女没有逼近他们,收杖后退一步,站在汲祖身后。 大殿无声。 陆玉打破沉默。 她语带笑意,“丞相何必风声鹤唳,只是赴宴而已,何须带兵来宫?” 汲祖扔了手中长刀,沉怒道,“那太后为何加害臣下?” “哈哈哈……”陆玉笑起来,“丞相言重了,何来加害?元君不过与丞相切磋,丞相受惊了。”她给赵不疑递了个眼色,赵不疑打手势,手下宫卫收起兵器,随后退下。 “元君初来南越,不懂规矩,还望丞相见谅。”她转向坐在席上沉默的大臣们,“诸位也受惊了,这次比试切磋唐突了。” 她话锋陡转,提前退兵,所有人措之不急,难料她的意图。而汲祖很清楚她的目的。 她不想撕破脸,想用苍白的辩解掩盖方才的杀机。 若是两军相持,他或可继续逼问,干脆与太后正式对抗,可她已然退兵,态度良好,在百官面前,他这个丞相不能再步步紧逼,必须大度。 汲祖没再说什么,拂袖步出常德殿,而陆玉却叫住了汲祖,“丞相留步。” 众人看向陆玉。 “丞相还会继续为南越效力的吧。” 汲祖按下怒气,“南越之相自是要效忠南越。” “既如此,那哀家代南越百姓感激不尽。” 兵甲散去,席上菜肴一丝未动,官员们如蒙大赦,噤若寒蝉,纷纷快速自常德殿离开。 原本计划的是若是江展可一举杀死汲祖,那便威胁在坐的每一个人统一口径,丞相意外暴毙。现在所有计划都无用了。 …… 日暮西垂。黄昏渐染宫顶翘檐,落满目的萧黄之色。 赵子婴在自己宫殿中醒来时,昏昏沉沉看到女人的身影,一瞬回神,可头还痛得紧,从榻上坐起来时,晃了晃身体,“怎么样……” “我……我怎会在榻上……” 陆玉转过身,淡淡道,“失败了。” 赵子婴低头,“抱歉,我没有看好圣女……” “不怪你,圣女一招便可制我们三人,更别说你了。” 她负手立在窗下,望夜幕上弦月弯星。 “只能再想办法了。” 戏铜金 自赵子婴宫中回来后,陆玉静坐在凉榻上,一言不发。连晚膳也没吃。 江展挤到凉榻上,“行了,别想了,下回再杀便是。” 滴漏声响,她回过神问,“几时了?” “刚到亥时。” 陆玉起身。江展在身后追问,“你这就要睡了?”他起身跟上,“那我也睡吧。不沐浴吗?” 陆玉行至卧寝前,进了琉璃插屏后,反手拉上了帘帐。 江展撩开帘帐,“换衣服还躲什么?”入目便看到陆玉正在脱外袍,见他进来,直接把丝袍扔在了他怀里,江展接住。她一身轻薄里衣贴身,勾勒身形,而后从陶柜中取出一件便衣穿于身,整理衣袖,扎紧腰带。 “你要出宫?” 陆玉将高髻拆下,满头簪环随意撂在了旁边的几案上,一头乌发如瀑散落,她取了支长簪,将头发拢在头顶,高高盘起。 “嗯,我去找圣女。” “你找她做什么?拉拢她?”江展嗤一声,“不可能的,她与丞相一心,你要开多大的条件能让你圣女站在你这边?” “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的话吗?” “什么?” “当日行刺,她看到了我的脸。赵子婴说过,圣女见过太后真面,却没有告诉丞相我是假太后。这说明什么?” 江展若有所思。 “圣女是目前最大的阻碍,也可能是唯一的突破口。我想和她谈谈。”她将腰带上原本系的琅琅作响的组佩解下,整理绂带。 “我和你一起?”他捋起她未拢起的一缕发,缠在她头顶的簪上。 “你得留下,帮我打掩护。我天亮之前赶回来。” …… 昏暗天穹如墨,几点疏星,代照江河。 陆玉之前问了赵子婴圣女的居所,按他给的路观图行进。番禺城深夜燥热的寂静,偶有犬吠蝉鸣。 圣族在番禺的郊外聚居,少有人烟,中心处建有一巨型祭坛,背靠海,前靠山,以通天地。 圣族迁居南越多年,很多族人已经世俗化,已少有人仍在此处居住,只有部分代宫廷祭祀天地的族人仍坚守此处。 圣女便在此。 远远地,陆玉便望见高阔的祭坛。褪色的红幡幕,发灰发黄的白帷帐吊在祭坛周围,木桩上的铜铃发锈,夜风寥落,难以拂动沉重的布帘,静若尘埃。 陆玉继续前行,步行几里,终于看到附近的居所。 古老的似前朝建筑样式的小池楼阁,紧挨树林。夜里,偶有林中的麋鹿栗鼠攀闯进来,好奇望一望,复入林中。 已是深夜,楼阁中灯火犹明。 陆玉悄声靠近,没有立刻敲门而入,想了想,贴紧了灯火明亮的窗口处。 有窗挡着,陆玉看不清里面的情况,等了半天,没有任何声音。她仰头,望见二层处亦有灯火,扒紧了墙壁正要攀上,却闻“嘭”的一声,似是门打开的声音,陆玉吓了一跳,急急躲在楼后的花丛中。 静候几息,无人出门来,陆玉小心出了花丛,方才的那间房人影幢幢,原是这间房里进了人。 “圣女多年不现身,回来了心也不在圣族身上,若不是大魏派遣使者,丞相急召她回,她恐怕不会再回来了。” “算了,族长早已说过,圣族总会有灭亡的一天,这些年很多兄弟姐妹都融进了寻常人家也是好事,圣女追其所爱,无可厚非。” 两个女声,一个声音年轻,一个声音稳重。 “天下大定后,当初那个谶示就已经预示,世间已经无需我们的存在了,与其等待消亡,不如做一个普通人。” “可她是圣女,圣族如今能传承的还有几人?她常年留在大魏,从未担起过圣女该负的责任。” 大魏? 陆玉竖起了耳朵。 “她才回来多久,不想着怎么帮丞相出谋划策,却在忙别的,你猜她在忙什么,在拜访族里会用药的老者询问怎么治病。” “治什么病,圣女身体有恙吗?” 年轻女声嗤笑,“圣女能有什么病,是她的丈夫啊。听说,她丈夫残疾,她想帮他治腿。” 年轻女声怒其不争,“堂堂圣女居然为了一个残废丢下圣族多年,简直是丢圣族的脸!” “听说过,她丈夫好像在大魏还是朝中之臣,陆什么来着……陆,齐?” “好像是,陆启吧?记不真切了。” 陆玉如遭雷击,缓缓贴着墙壁坐到地面。她深呼吸,扶了扶额头,眼前清明起来,串联起和圣女的初始。 那日在栖迟林与圣女第一次面对面,她嗅到她身上的那种清甜的果香气……是萘果香。 …… 已至深夜寅时。 忘忧宫里留了一盏灯,火焰烧灼烛芯,细微噼啪。江展仰在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再过一会便至卯时了,南越的天亮的早,陆玉再不回来,便没有夜色掩饰了。 他腾地坐起,披衣系带。正打开窗户欲跳,迎头和对面的人撞上。“唔……”她头颅撞在他胸口上,险些仰回去,被江展抓住后颈,扑在他身上,两人齐齐摔落在房内窗下。 “唔……”陆玉捂着额头爬起来,“你乱跑什么……” 江展支起身体,“还不是为了找你。” “怎么样,有什么收获。”他起身,将外头将熄的灯火添亮了些。 “没找到圣女。” 江展瞥她一眼,“这下白忙活一晚上。” 陆玉垂眸走到屏风后换衣服,没怎么说话。江展也跟进去,陆玉不耐,“你老跟着我干什么?” 江展淡淡脱衣,“只准你换衣服,不准别人换?”陆玉不搭理,自顾自换自己的衣服。两人沉默着换衣服,各自不理。 她外出一趟,身上出了汗,这个点也不想再叫宫女烧水了,穿着春衫便躺到了 榻上。陆玉思绪烦乱。睁着眼迟迟未入睡,身旁之人不知何时入眠,呼吸均匀,长臂一伸,搭在了陆玉身上。 陆玉皱着眉将他胳膊扔开,踹了他一脚,翻过身去。眼不见为净。 晨钟悠扬深远,东方微明。 陆玉临近晨白时才沉沉睡下。梦中混沌,似有千斤石压在胸口喉咙,时轻时重,折磨梦里梦外的她。 微光渐渐透进宫室,穿过帘帐,照亮床榻一方。陆玉眼皮微动,又感呼吸不畅,可那阵不适很快消失,她沉下胸口续眠,而那种喉咙受扼之感又攀上脖颈,似蜿蜒着纠缠不休的藤蔓。 “嗯……”她自混沌中渐渐苏醒,朦胧掀睫,那张讨人厌的脸,近在眼前。 陆玉一把抓住江展的手,嘶哑道,“你干什么……想掐死我吗……” 江展眼色朦胧,深深望着她,慢慢松了握住她脖颈的手。 他醒来后一直在观察陆玉的呼吸,好奇着掐住了她的喉咙。 紧了,她面上会微微皱眉,胸口起伏幅度增大,但并不挣扎,只是口微张,更深的呼吸,喉间发出的气音细微,额侧绷出细小的青筋,像他猛然捅进时的样子。 松了,她眉头会舒展开,微张的口闭上,面色逐渐平静,沉下身体毫无戒备的继续安眠。 他反复地玩这个游戏,观察她什么时候会醒来,观察她的生机在他手中起伏。脖颈的搏动随着他手掌的用力而更加剧烈的搏动,像她含着他受惊,身体吮吸他的茎根一般。 陆玉眼色聚焦,渐渐清醒,“啪……”甩开手臂打在他脸上,江展被这一下打的别过头去。他没有出声,也没有生气,只是长长舒了一口气,就势攥住了她的手腕,贴在脸上。 “醒了。”他轻声道,帘帐未开,在晨光下光影暧昧。他攥的很用力,陆玉只觉自己的手腕发凉发紧,脸颊在她手心反复蹭动,温热舌尖勾弄了一下她的手心。 他咬在她的虎口上。很用力。 “痛……”陆玉想要甩开,却似被疯狗咬住,死不松口。直到口中有微微血腥的味道,江展慢慢松了口,“昨晚怎么了,为什么不理我?” 陆玉只是道,“该起了。” 江展压在她身上,“不行。”下身的蓬勃硬硬顶在她小腹上。陆玉推了他一把,“别发情。” “来不及了。”他就要现在做,手已经摸到她下面。陆玉推拒,冷冷道,“我说不行,滚开……” 她曲起腿顶住他小腹,想要侧身翻下榻去,江展逼着她的身体,将她蜷做一团,陆玉坚决不允,两人撕扯着,像是殴打。 宫门被打开,早侍宫女端着铜盆拭巾逐渐往卧寝来,“太后,该起身了……” 陆玉一惊,揪着江展身前的衣领,低声道,“快起来,有人要进来了……”她腿并得很紧,江展扯着她的脚腕一直不能得逞,见她慌张,扬声道,“快进来,太后等不及了。” “喏……”宫女们更快的往这边小跑而来。 “不准过来……唔……” 猝然冲进的阳具满而涨,江展舒了一口气,陆玉揪打着他,他顺势抱着她的膝盖架在自己腿上,跪坐起来,直接将她顶在墙壁上。 “呃……”喉间呻吟掩不住,透过帘帐与屏风,早侍的宫女们停了脚步,犹豫道,“太后……?” “别过来……出,出去……”床框闷响随着她的声音高低起伏,宫女们低下头,恭谨端着铜盆退出宫室。 “你这个畜生……” 江展垂首咬她的乳,低低笑,“我就是啊……”春衫等不及好好脱下,扒着领子撕了下来,捞着她赤裸的身体掬在怀里,顶在墙上,一下下深入。 “你猜,我昨天在这里发现了什么?”他从他的枕头下摸出一口金匣,手指随意一碰,匣盖揭开,里头是一只锃新的铜祖。 “这个老太后玩的还不少,好多东西都没来得及用就死了,”他拿起那根铜祖,抽出自己一半,比划着,“这根和我的差不多,长度不及,但宽粗无异……” 床头几案上摆着还在温热的茶壶,江展拎过来,在铜祖的尾端有一个入水口,将茶水灌进,水口严密封闭,一滴不漏。 他拔出自己,按平了陆玉的身体,“试试这个……” 灌了热茶的铜祖在手里沉甸甸,他托着头压进她的下体,不同于体温的热度激得陆玉一抖,蹬着腿脚趾抓在他坚实的腹上。 “别动……很快吃进去了……”他缓缓推着那根铜祖,直到底部的圆状物顶到两腿间的皮肤,推无可推。 陆玉腿根打颤,这种异热灼烧身体并不痛苦,热涨感促使她的泄意格外清晰。她竭力想要蹬开江展,想要躲开他的抚摸,可他恶劣地将她两只脚腕在他身后一只手缚住,另一只手,抚弄她的小腹。 “别……”陆玉小腹起伏,在胯骨处陷出浅浅的窝,江展掐着她的腰侧,没有进去,用挺翘的阴茎顶弄着她的臀,“这个很快的,听说很快就尿出来了……” 他低头,清晰看到她下口的张合,朱红软肉湿润,含弄着那根铜祖。江展头皮发麻,张开手指狠狠注视着陆玉按下她的小腹—— “啊啊……”身体的下意识反应难以控制,一线急促的清液自腿间激射,半根铜祖也被她挤出,陆玉瞳孔涣散,张嘴大口呼吸。 江展舒出一口气,面上,胸口上,都被她弄得湿淋淋。他扇了一下她的大腿根,“爽了?” 陆玉此刻意识涣散,浑身酸软无力,江展复将铜祖塞满,跪起身来,膝行几步,温热粗长的性器高过陆玉头顶。 他捏了捏她的脸,“张嘴。”脸颊被他掐着打开,他将头身缓缓捅进她嘴里,小心地进出,拇指蹭了蹭她的牙齿,警告道,“不能咬,否则让外人进来,看我入你。” “唔……”口腔的不适迫使陆玉慢慢回笼心神,视野凝集在眼前人上,陆玉怒意横生瞪他,在霞红的面上毫无震慑。 舌面上的颗粒在进出时摩擦他的头部,江展合目,享受这冲天快感。扁舟独行陡浪,似是要交付所有在狭小天地,只此一霎,痛快至死,不枉此生。 陆玉喉咙被顶起凸起。江展托起她的头,“啧”了一声,“太浅了……”他全部性器还有一半露在外,她窄小喉道吞不下他整根阳具。 陆玉扒着他的手腕,有些喘不过气,江展没有放过她,声音模糊,“快了,射出精水便放过你……” 她挣扎起来。不仅仅是口腔中他挺动的更深,下腹腿间夹着的铜祖似乎在深入,那种异样的滚烫感激得她想要蜷缩身体,头皮乍起。 “呃啊……”精水激射,顶着她的口腔流进喉道,陆玉喉舌被堵住,难以痛快放声,身下床褥湿透,腿间仍不受控的一股股地泄着水。 两人身上汗湿,江展拔出自己,拇指抿掉她唇边的浊液。抬起她的腿看了看,轻笑,“还在喷?” “啊……”她腿打颤,想要并起,被江展挡住,“别动,给你弄出来。”他一点点拔出铜祖,一眨不眨地看着那里呼吸,江展埋下脸去。 陆玉扯紧了他的头发。 迷离渐退,陆玉只觉浑身湿黏黏,江展还在她腿间,拱着她,舌头一点点舔舐着她湿漉的皮肤。 她微侧了身,平复激烈的心跳。 “母后……”赵子婴急促的声音穿过宫室,赵不疑跟随其后,“母后……” 陆玉浑身一震,揪着江展的头发,“快起来……” 江展微抬了头,鼻尖还在拱她腿间的软肉,眼色深邃朦胧,口鼻呼吸打在她敏感皮肤上,陆玉小腹发抖。 “咦……在里面吗……”赵子婴一边往这边走一边道,“交趾来报,我军求援,想要增加兵力……” 赵不疑见宫内的冰台都化掉了,没有换新的,呼唤陆玉,“殿下,你在里面吗?要不要帮你换冰?” “呃……” 一声惊呼打破疑问,兄弟两人顿感异常,对视了一眼。 陆玉竭力让呼吸平稳,“我还未起身,稍等……我,我穿衣……啊……” 赵子婴赵不疑往后退了退,低头出了宫室。 灯花楼 陆玉深呼吸平复心绪,扯着江展踹开了他。江展单手支颐,眯着眼拭去脸上的水,笑望她匆匆穿衣模样。 “没用,照照镜子,你看你的脸。” 霞粉飞红,眼睫润湿,秋霖甘露,遮不住前一刻情迷。 陆玉转身瞪他一眼,“闭上嘴。”他伸臂去够她的后衣襟,被陆玉扯过,出了寝卧。 “传皇子进来。” 赵子婴赵不疑低头缓步入宫室,小心翼翼。待到陆玉出声才抬起头来,“你现在方便了吗?” 陆玉点头示意,“坐。” 赵子婴从袖中拿出一卷竹简,“交趾的军报,闽越军增军已至,我军和魏军兵力不足难以相抗,请求南越境内增派人手。” 陆玉展开竹简,“对方来兵多少?” “五万。” 确实不少了,魏军也才来了两千,南越自己的兵马也才不到三万,这些日子也消磨了不少。也不能一味向魏军求援。竹简上说,闽越军兵力欲有包围之势,南越目前伤兵居多,担心长战不利。 陆玉看完点头,“那便增派兵力,今日你便拿我虎符节杖前往武库兵营处点兵,最迟后日出番禺境内,速往交趾驰援。再带些粮草辎重一同送往战地。” 她正欲合上竹简,一只修长的手从后按住了竹简上,“路禹德?”陆玉侧眸,“你认识?” 竹简上,南越将军称我军与路禹德将军率军竭力抵抗云云,江展眨了眨眼,“嗯,我的老部下。”他坐到陆玉身边,“原来陛下这次派他过来。” 陆玉将竹简交还赵子婴,“丞相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赵子婴道,“丞相昨日回府后,称病不出,将府中里里外外布下府兵,一律不见外人。” “看来昨日给他打怕了。”陆玉叹气,“他龟缩不出,下次引他出来不知得何时了。” “放心吧,他还能一辈子不出吗。”江展不在意道,“他也不过是做做样子,告知南越人太后多么凶狠,逼得他不敢外出。” “还有一事,”赵子婴道,“先前宫廷太史令夜观天象,将有血月之兆,欲举行祭祀大典。因昨日与丞相圣女起冲突,太常拿不准,来问我是否还要圣女主持大典。” “你们之前是怎么做的?”陆玉问。 “已经很久没有祭祀过了,南越自父皇接手后几乎不再出现建朝初的凋零之相,依托于圣族的祈愿祭祀也很久没有再举行过。只是,从未出现过祭祀大典没有圣女的情况。” 怪不得昨夜陆玉前往圣族处,祭坛景色那边零落。 陆玉想了想,“既然是重要的典祀,不能没有圣女。圣女也好,圣族也好,不会因为太后的原因与南越翻脸。去请圣女便是。” “喏。”赵子婴应下。 ———— 几日后。 烈阳湛天,红幡遮日。风起,将祭坛周围的帷帐吹得翻飞。柱木上铜铃急响,似鬼魅嚎啕。 晴空下的通天祭祀,诡异而庄严。 圣女执杖立在祭坛中心,周围是协助的祀女官。她今日身穿的已不是那日上朝时的袍服,服饰更似周朝时古老族群的样式,陌生绣花花纹繁复,绽满衣裳布料,颈环臂钏金光闪烁,面具崭新,两边脸一边金色,一边玄色。原始而神秘。 祭坛东侧是皇家高耸看台,可将祭坛景观尽收眼底。 因为南越国主已逝,在祭祀开始前的祭酒由嫡三皇子赵子婴暂代。江展不是南越人,不必到场此次祭祀。陆玉和赵不疑全程没有他们的任务,只需要端坐看台。而丞相对外称发热在榻,不能起身,托词未来。 通天祭祀多年未启,启便是大事。越来越多的百姓围了过来,被侍卫挡在安全距离。 “铛……” “铛……” “铛……” 编钟主钟三声响,乌云压过,而后缓缓西移。祭坛上,古老的族语低声而起,祀女官们围着圣女跳起傩舞,舞形好似花瓣,圣女似花蕊,祭杖杖头的银铃宝石在日光下耀目,旋转一刹,重重杵在祭坛中心。 谒者高声,“国主起,祭酒天地——” 赵子婴着厚重礼服,在礼官的带领下下看台,立于祭坛下,面向西,接过凸纹铜酒爵。圣女步下祭坛,站于赵子婴面前,陪伴的祀女官端上一把黑曜石匕首。圣女拔刃,割破赵子婴的手掌,赵子婴将掌中血滴到酒爵中,敬天一拜,敬地一拜,而后,将掺了血的清酒洒于地面,成一线。 圣女回到祭坛上,祀女官将玉璧玉琮端上祭坛。礼天用璧,祭地用琮。玉琮玉璧之间摆一火种,圣女低声呢喃古老咒语,语落,火种“嘭”的燃烧起来。 百姓群中发出欢呼。圣火能够点燃就是祭典顺利的前兆。 傩舞又起。 陆玉坐在看台上打了个哈欠。 “这个,什么时候能结束啊。”她问赵不疑。 “得有一会呢,母亲累了吗?估计得等晌午才能结束。” 今日一大早陆玉就被喊起来沐浴梳妆进食,出宫时,天还没亮。自己清早在一边忙,江展睡得沉,陆玉走之前他都没睁眼。 陆玉道,“你之前参加过祭祀吗?” 赵不疑摇摇头,“没呢……”他看向祭坛,“不过我的母亲曾经是祀女官,和我说过祭祀的事。” “什么样的人才能当圣女?多久换一次圣女?” “这不清楚,这属于圣族内部机密。圣女涉及到圣族的神秘谶纬能力,示于人前从来都是戴面具的,其实,有一个传闻……” “什么?”陆玉竖起耳朵。 “传闻,圣女一直是同一个圣女,从未变过。” 陆玉愕然,“怎么可能?那她得多少岁了?” “只是未经验证的传闻……” 祭坛上的傩舞停了,远处,侍卫们押着衣不蔽体的囚犯集聚在祭坛的山前。山前挖了一个大坑。 陆玉看得压抑,“那是什么意思?” “人祭。” 陆玉不适地皱了下眉,“你们还有人祭?” 人祭在商周时盛行,后来前朝沿用严酷律法,为有足够的人手促进生产,取消了人祭,大魏也沿用了这一人道做法。 “嗯,最开始的时候用的是普通百姓,谁愿意祭天,朝廷会赐他的家族一生温饱,后来南越境况好起来,没有人愿意牺牲了。用死囚是下下策,敬天神地神最好还是用愿意牺牲的普通人,神更喜欢赤诚之士。曾经有一段时间专门养了一批人做祭祀用,但是人数很少不足以用来祭祀。后来圣族分裂,南越的祭礼少了,便不再有这种方式了。人祭便换做了牢里的死囚。” 陆玉难以理解,“所谓祭祀也不过是安民安心的手段,怎可能真的向天地奉上人命,天地便放过人间呢。” “有用的。”赵不疑道,“听母亲说,圣族在南越的第一场祭祀后,南越便降下甘霖,将初期的旱灾彻底解决。后来就是因为这场甘霖,山林中长出许多不曾有过的草药,也正是这些草药,让圣族找到调配疫病的药方,解脱南越百姓于苦楚。” 陆玉惊诧,仍是不能相信。她摇摇头,“只是巧合罢了。” 赵不疑笑笑,“殿下不相信,但是南越的百姓相信呀,百姓相信那便是有用的。” “那你相信吗?”她反问。 “不相信。” 陆玉讶然。他方才说得头头是道,还以为他和南越百姓一样拥护这种祭祀。“为何这般坚定?” “我母亲不喜欢这种牺牲人命的祭祀,很小的时候和她回过圣族,记得那时候她和圣族的长老吵了一架。就是因为反对人祭。” “仅凭一个祀女官恐怕难以驳倒这种根深蒂固的仪式。” “正是。圣族内部在南越安稳下来后,大长老验出一条符谶圣族将会覆灭,以后的世间不再需要我们,身负的谶命能力越大,寿命越短,所以后来大家都不怎么传承了。” “而后圣族内部分化成两派,一派是想做普通人,主张废除所有的祀礼,结束流离逃亡服于天命的一生,一派不认命,想要继续拥存这种能力,流传人间。” 和昨晚她听到的信息对上了。 “当时好像是来了一个病恹恹的大魏人,求助圣女治病,”赵不疑努力回忆着,“那人看起来不是普通人,好像叫什么什么侯,记不住了。” “当时母亲很生气,指责圣女不应该将人祭带到大魏……” “我那时候还小,在隔壁房间听她们吵架很害怕……” 陆玉拦下赵不疑的话,“人祭带到大魏?什么意思?” “圣女同意给那位贵人治病,条件是对方给一批人留在南越做人祭备用。但是办法就是用大魏的幼童少年火祭。所以母亲当时很激动,坚决反对。” 赵不疑继续道,“后来圣女跟着那位贵人去了大魏,再后来圣女便一直留在大魏了,说是有了丈夫。” 陆玉瞳孔震动。 年少从火中逃脱的记忆蓦然涌上心头,记忆碎片似乎要拼接起来。 二十几年前的岁旦春朝祭。 陆启带年少的她去长安东街逛灯会,花楼中的华灯小吃皆免费发于十六岁以下的孩童少年,她那时贪新鲜进了明亮鲜艳的灯花楼。 而后,冲天大火轰然燃起,灼烈夜空—— 调虎离 祭坛上的祭祀仍在继续。 眼前一幕幕模糊而过,空荡的风穿过看台,翻起陆玉沉重华丽的袖摆。她抓紧了赵不疑的手臂。 “哎,殿下,怎么了?”她看起来有些激动,赵不疑微惑。 陆玉一字一句,“你还能不能记起那个贵人叫什么。” “啊,我忘了……就记得叫什么侯……” 陆玉紧问,“你还能去圣族问问曾经的老人吗?” 赵不疑眼色暗淡,“没人会理我的,圣族站在丞相一边,我现在在太后一派。而且,当时知晓这件事的不多,大部分人已经不在圣族了,这些年也不知道还在不在人世……” 陆玉慢慢松了手。 她差点忘了。她可以直接问圣女。 祭坛前的山坑开始见血了。 割断头颅的牲畜被推下坑去,用鲜血染红坑底,被缚的死刑犯换上了作为祭品的服饰,背缚双手仰面朝天落了下去,泥土翻起,将所有的祭品掩埋。 黄土之上,圣火点燃,黑烟浓密升腾,遮天蔽日,火光惶惶之下,已彻底掩埋地下祭品的哀嚎。 低声的祝祷震动着群山,透风而冽,传入云霄,慰抚天地的神。 …… 祭典结束后几日,太史令再观天象,已无血月预兆。 朝参继续,只是丞相仍然龟缩在自己的府邸,没有出来的意思。陆玉派人严密监视丞相府,丞相府密不透风,没有任何官员进出,只偶有大夫入府开药后如常离去。 陆玉几次派人前往丞相府慰问,都被府上人挡了回来,无论如何绝不让太后皇子的人见丞相。 这样等下去不是办法,陆玉决定出动出击,集齐四个人商议。 “汲祖迟迟不露面,我们得做些什么。前几次用诏令强诏都难以撼动,一句身体有恙成了他的丹书铁券。” 果然上次还是太着急了,汲祖自那次赴宴回府后已经有一个多月不出丞相府了。 “呵,怪不得他能活三朝,原来是格外惜命才活得了这么久。”江展眯眼喝了口加冰的香茗。 赵子婴思索了下,“丞相不出府的话……可能也是好事。” 众人抬起头,看向赵子婴。“此话怎讲?” “我们之前有些浪费时间了,一直在等他反击,可是他应对的措施只是躲起来。本身现在朝堂不稳,马上要归顺大魏,届时朝堂势力会重新洗牌。我们若是趁丞相不在的时候将他的人拉拢过来,做大自己的实力或许并不难。” “丞相没有扶植的皇子,他想要掌控南越大权只能以丞相的身份,但终究名不正言不顺,需要有皇子做掩护。现在母亲身边有两位,只要母亲散出消息,准备择日立哪位皇子为王,丞相一定坐不住。” 陆玉深思,“不无道理……” 只是…… 江展看向陆玉。 陆玉想扶赵子婴,但是赵不疑是个隐患。这会赵不疑没有说话,赵子婴也没有对立王这个事情表现的太直白。 赵子婴所提的法子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只是,该立他们两个人中的谁? 陆玉余光瞥一眼赵不疑,赵不疑一直没有说话。她对赵子婴道,“我欲立你五弟为王,你意下如何?” 本来垂头的赵不疑闻言身体一怔,赵子婴也只是垂下眼睫,谦卑道,“全凭母亲安排。” 赵不疑抬起头,眼色茫然。 陆玉道,“那便散下消息吧。七日后,我会在朝堂公布此事。” 果不其然,七日时间未到,丞相府已经透出消息,丞相病疾渐愈,开始接见来访的宾客。 陆玉闻知此事后冷笑,果然老匹夫不戳一下是不肯动的。 他既然病愈了,势必要在朝堂上再一次和她针锋相对。 朝参金殿之上。 百官齐聚,静默无声,自从上次陆玉雷霆手段扑杀丞相,所有人震慑于太后淫威,不敢多言。 汲祖精神矍铄,完完全全病愈,昂首立于堂上。 “太后,老臣有一事要禀报。” 垂帘后,陆玉端坐。汲祖的反应在她意料之内,他必然会为了反对太后立王做出一系列反应。“丞相请讲。” “陛下在民间有一沧海遗珠。” 此言一出,堂上哗然。 赵子婴赵不疑二人皆愕然,看了一眼陆玉。陆玉放在膝盖上的手一紧。 “老臣病愈后,此子上府求见老臣,道出前因后果,请求老臣庇护。” 陆玉稳如泰山,“丞相可有验证此子身份,若是什么人都自称陛下遗子,那所有人都可以是。” “老臣自是有足够证据证明皇子身份。只是皇子听闻其他皇子皆遭毒手,恐惧宫中,不敢入宫。” 陆玉无视他含沙射影之词,“既然不敢入宫,那便不入宫了。若是身份为真,宗籍上记他一个名字,日后封他一个闲王便是。” “太后,皇子流落民间自是要入宫恢复正统身份的,若是先王尚在,必然不会弃之不理。臣请求,合法恢复皇子身份,与三皇子五皇子同宗同礼。” “请太后恢复民间皇子身份——” “请太后恢复民间皇子身份——” 朝堂上,汲祖联合的官员们纷纷站了出来,为这位不知名的皇子请求名节。 事已至此,陆玉只能迎头而上。 “若此子当真是先王遗子,自然是要与两位皇子同宗同礼,只是需得有服众的证据。” “太后放心,臣已准备好,只待几日后便可提交到宗正府,届时宗正府会证其明身。” 陆玉脸色不悦,微讽道,“丞相何以准备的这般周全,之前不是一直病着,连哀家的人都不见吗?” 汲祖道,“太后谬赞,老臣朽躯不足为惜,若能为先王为南越继续效力,老臣愿肝脑涂地。” 陆玉几乎要翻白眼。谁夸他了?老匹夫避重就轻的喊口号。 “老臣还有一事欲言。” “如今新皇子将要入宫,立王一事,老臣认为,需暂缓。” 陆玉眉头一挑,“丞相莫不是想立这位还未验明正身的皇子为王?” 汲祖恭谨道,“太后言重了,英雄不问出处。既是皇子,也应观其才德,不管是哪一位皇子为王,都是欲为南越百姓寻一个好君主。君主安定则天下安。” …… 下朝后。陆玉一身不爽。 汲祖搅乱局势加进来一个新皇子,不论这个皇子是不是真皇子,无疑又是为陆玉增加一个阻碍。 回到忘忧宫时,江展正在剥橘子,陆玉一进门摘下面纱随手一扔,踢了坐在正厅中间的江展一脚,“闪开。” 江展手中橘子一歪,险些掉地上,茫然道,“怎么这么凶?” 陆玉只是端起案上的冰碗吃东西,塞满一嘴冰,渐渐冷静下来。江展凑过去,“说吧,又受什么气了。” 陆玉如实道出。 “汲祖既然敢把证据交到宗正府,那宗正府里必然有他的人,即便是假的也是真的了。” 江展留神听着,“嗯,若是新皇子身份定了,我们掌控的局面便要偏移了。” 他啧了一声,“不好弄。” “我想要不要把那人杀了,但是丞相府我们根本没有进出的份,即便杀了,此人也未曾露面,换个人也是一样的。”陆玉闭了闭眼,“真麻烦。” 两人静默。冰台里的冰块缓慢化作水,宫室里偶闻滴答声响。江展缓缓打着便面。 “或许,我有一计。” 陆玉望向他,“说来听听。” 江展笑笑,“还记得交趾的大魏将军是我的手下人吗?” “怎么,让他带兵打过来,直捣丞相老窝。”她没什么耐心猜,天热,也燥的慌。 “让赵子婴过来,我给路禹德写一封信,让赵子婴想办法送过去。” …… 半月后。 金殿例常朝参。 传令官在朝上同众人汇报交趾战况。 “我军增兵支援后,闽越连续夜袭两次,我军与魏军配合不佳,均以失败告终。且天气愈发炎热,魏军难以适应南越天气,临近交趾密林,受轻微瘴气影响,全军身体不适。请求增加药草除暑除湿。” “另外,大魏路将军对南越将领不满意,认为我将优柔,不能果断出击,不能做出准确判断。听闻汲丞相历经三朝,战功赫然,路将军请求南越丞相前往前线指教,称,若丞相亲临,振奋军心,必能一举拿下闽越。” 传令官汇报完,众臣们议论纷纷。 “魏将路禹德实在狂妄,竟然指责我将无能……” “动用我朝丞相上前线岂非无礼之举,实是欺我小国……” “南越虽有求于大魏,但大魏也不能这般颐指气使,索要兵马索要将索要药草,得陇望蜀,贪心不足,我们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啊……” “好了,诸位。既是打仗,便不能缺军队任何。将士们在前线拼了命,我们稳坐后方的自然是要尽一切能力满足他们的需求。否则,谁来保家卫国?”陆玉道,“既然对方要丞相压阵,丞相意下如何?” 汲祖方才也听到了百官的讨论,深思熟虑后,拱手道,“老臣,愿赴战场。” 陆玉在面纱下露出微笑。 汲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是他们把他调到了前线。 现在大魏军点明叫丞相去,汲祖拒绝是绝不合适的,南越还要仰仗大魏驱逐闽越。丞相也不能在友军求助的情况下畏缩不前借词推脱。 否则他在南越民众前苦心经营的形象必会垮塌。 赴战行 那日朝参后,丞相便回府准备,而陆玉也点了三千兵马同丞相一起出发,前往交趾。在陆玉意料之内,汲祖分外谨慎,这次往前线,汲祖仍然带着圣女。 即便前半生经历过残酷的战争,老了后对生死反而格外看重,用命搏杀出来的富贵荣华,自然是想享受万年。 丞相带着人浩浩荡荡出了城门,陆玉携百官相送后很快回了忘忧宫。 江展躺在凉榻上懒懒翻一卷书,见她回来,得意道,“怎么样,老头子走了?” “走了。” “这次我可是大功臣,帮你把老头骗走再杀,你怎么谢我?” “帮我?难道你没中蛊。再说丞相还没死,现在高兴还太早了。” 她从凉榻边走过,江展捞住她的手臂,将她扯上榻来,“哎,这种日子还挺舒服的,每天也没什么事干,吃吃喝喝,看你忙活来忙活去,我心里甚是欣悦。” 陆玉瞪了他一眼,“你欣悦什么,我落不着好你落得到吗。”他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陆玉懒得搭理他,“滚下去,这是我的地方。你在别人眼里,也不过是从大魏嫁过来的男宠。做宠臣,便要有做宠臣的样子。” 她推他,江展躲避着,拢着她的手臂滚做一处,“还没在这张榻上做呢,来一次。” 陆玉冷着脸,扬手要扇他,他哼哼哧哧拱她的脖子。 “母亲,我进来了?” 自上次和赵不疑险些撞破他们二人的秘事,赵子婴每次进来都先在门口叫一声,听到里面回应才会开门进来。 陆玉推开江展,“进来吧。”江展扯了扯衣襟,恶狠狠看向进来的赵子婴。赵子婴脚步顿了一下,“呃,也不是很着急,要不你们先……聊……?” 陆玉眼神示意他过来,赵子婴趺坐下。 “正要找你呢,丞相今日离开番禺,我们也要做准备。此事交给旁人不放心,我和他打算秘密前往交趾,刺杀丞相。至于宫里朝堂上,需要你留在这里打掩护。” “嗯,我也是想说这事,我派了一队刺客已隐秘前行,在丞相抵达前会和交趾的军队接头,化装做普通伙头兵,借机接近丞相。” 陆玉点头。“之前我们拜托你寻找解蛊的办法,你有头绪了吗?” “我派人问了宫外会蛊术的老人,你所描述的那种症状应是石虫蛊,配药需要一段时间,已经在做了。这个你放心,待药剂配好必定会交于你。” “多谢了。”陆玉道,“丞相既然已经出发,我们打算今夜便前行,在丞相抵达前布好局。” “若是这样的话,需要什么告诉我,我来帮你们准备。” “多谢五皇子。刺杀成功后,寥太后和安国起元便会消失,如何向南越众人解释,如何给大魏解释便是你的事了。” “我明白。” …… 夜色渐浓,弦月拢雾,掩住原本的轮廓。 宫内寂静,陆玉江展二人携月出宫门,宫门外,赵子婴的人已等候多时,将准备好的马匹牵至前来,“二位,城门处已打了招呼,出示包袱里的符节便可,一路保重。” 陆玉跨上骏马,接过准备好的包袱,“多谢。” “驾……” 顺利出城后,陆玉展开路观图,赵子婴已经在图上标注了番禺距离交趾最近的路径,她调转马头,呼唤江展,“走这边。” 两人入深林,疾奔而行。 深夜的丛林比起白日分外清爽,泉水泠泠,能闻到草木的清新气。林间并不寂静,除了二人的马蹄声,鸣虫小兽也在暗处窸窣作响。 江展勒了勒马,放慢了速度,“要歇一会吗,抄近路的话怎么着也比丞相先到达了。” 陆玉松了松马缰,“再赶一会,找个空地休歇吧。” 两人又疾行起来。 夜间露重,翠绿叶片上衔不住露水,滴答湿透泥地,打湿过路人的肩膀。 江展陆玉二人对视一眼,似有所感。 陆玉道,“再往前几里干燥些,在那里歇一晚。”江展点头。 停马后,二人放马饮水,江展从包袱拿出短火炬点燃,插在土里,往四周望了望,“我找点柴火去。” “不用了,我路上拾了些。” 说话的不是陆玉。 两人不约而同看往说话声的方向,赵不疑牵着马,慢慢靠近。 他没有立刻过来,仍然攥着马缰,犹豫了下,“殿下,可以跟你们一起吗?” “先把柴火拿过来。”江展懒得再动,有现成的那就用现成的。 赵不疑将马背上捆起的木柴抱过去,迟疑地观察陆玉的脸色,陆玉没有说同意还是不同意,只是道,“为什么跟着我们?” 赵不疑低下头,“不知道。” “你想好你想要什么了吗?” “不知道。”他越发小声。 陆玉叹气,“随便你吧。”赵不疑欣喜,拿过自己的包袱,“殿下饿了吗,我带了很多好吃的,路上可以吃。” 小木匣中的精美糕点一路颠簸也不曾毁坏,还有一些海鲜已经凉了,热一热也能吃。 火堆点燃,将三个人的面目映亮。 一只修长的手不合时宜的伸过来,赵不疑捂紧了包袱,“不是给你的。” “呵……谁稀罕。”江展收回手,懒懒起身,不知道去了哪里。赵不疑松口气,重新把包袱打开,“殿下,吃一点吧。” 他找来干树枝削干净树皮,将凉透的海鲜串在树杈上,在火堆上烤起来。不多时,江展也回来了,怀里抱着一堆不知名果子,散在陆玉怀里。陆玉分了几个给赵不疑,江展抢回来,“谁说给他了。” 三个人一排坐着,把陆玉挤在中间。赵子婴准备的包袱都是干粮一类的干物,江展翻了翻,没什么想吃的东西。鼻尖嗅到炙烤的香气,眼神瞥向陆玉,她正在吃树杈上串好的海鲜肉。江展定定瞧着,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就着她的手将树杈上的肉吃进嘴里。 赵不疑正在烤新的,见此情状愕然,而后鄙夷又惊恐地收回目光。 “没事,他就这样。”陆玉道,“要不我们给他些。” 赵不疑点头,“听殿下的。这样殿下的便不会被抢了。” “不用,我不吃嗟来之食。”江展仰头看月亮,不甚在意他们给不给。 “那你吃我的什么意思。” “吃你的就不是嗟来之食。” 陆玉翻白眼,无意和他争论,往边上坐了坐。 赵不疑吃完饭后便困了,迷迷瞪瞪靠着陆玉的肩膀睡过去,陆玉抖开包袱里的薄毯盖在二人身上。 两人靠着树干,陆玉没多久也眯了眼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隐隐感觉有些冷,迷糊睁眼想往上盖一下毯子,却见左边江展把毯子也扯了大半盖在自己身上。 陆玉把毯子往上提了提。好在毯子够长,三人盖的过来,一晚上便凑付了过去。 三人赶到交趾时已经是两天后的深夜。 快到南越军队营地时,将军路禹德已经出行几里外等候。 远远地,江展便望见身着轻甲的将军。 “殿下……”路禹德打马前行几步,江展迎面笑道,“路将军,好久不见。” “许久未曾见殿下了,收到殿下将至的消息,末将便急急赶来迎接,还好不曾晚。” “不晚不晚,这次多亏有你。” “哎,这两位是……” 江展道,“这位是安梁王,那位是……安梁王的近侍。” “安梁王殿下……”路禹德惊喜道,“早闻九王之乱时,梁王坚守梁阳护住长安,实是令人钦佩……”话一出口,又想起淮安王与安梁王素来不合,迟疑地看了江展一眼。江展没什么表情,路禹德微松一口气。 “哪里,全靠淮安王救场,梁阳才有生机……” 几人客套了几句,路禹德道,“随我前来吧,我们临近营地前需下马前行,住处已经安排好……” 将马交给路禹德后,三人跟随路禹德的人前往营帐住处,疾奔颠簸三日,终于安顿下来。 路禹德没多久也进了营帐,端了些食物,“营地饭食粗糙,两位殿下将就些。这是兵服,三位行走在军营中要注意掩藏身份。” 江展接过服饰和托盘,“多谢。” “路将军,若是方便的话,我想今晚和你商量下南越丞相来后的计划。” …… 丞相的仪仗从番禺出发后,到交趾已经是第五日。 临近晌午,副官在路禹德帐中急报,“将军,南越丞相携军将要抵达,已在营地外几里处了。”南越的将军在战中受了重伤,不能起身,此事只能交给路禹德,毕竟也是他请求丞相前来的。 路禹德放下手中的舆图,“点兵,随我前去迎接。” 丞相仪仗庞大,走在最前头的是一个带着面具的女人。路禹德勒马,高声问,“前方可是汲祖汲丞相?” 戴面具的女人没有动,队伍中打马过来一个前头兵,“正是南越丞相,来者可是大魏路禹德将军?” “正是。既是丞相,随我前来吧,丞相一路而来不易,入营先稍作歇息,我等前去准备薄酒菜肴,为丞相洗尘。”他掉头,骑马在最前头,为南越仪仗带路。 大军来到营地前,路禹德停下,招人来把带来的军队编入营中,回头道,“汲丞相,请下车吧。” 圣女行至朱轮华车前,说了什么,而后,锦帘掀开,汲祖环视了下,扶着圣女的手下了车舆。 路禹德上前介绍自己,“在下路禹德。” “路将军,久仰。”他点点头,没有多看路禹德。 “啊,丞相,这边请……军中条件不及宫中,还请丞相见谅。” 路禹德带领汲祖前往一顶崭新营帐前,进帐后,丞相眉目淡淡的,只是道,“路将军费心。” 路禹德迟疑道,“这位姑娘……留在军中,恐怕不合适。” 女子戴着面具,看不到她的表情。 汲祖道,“这位是南越圣女,此次前来保护老夫的安全。” 路禹德和自己手下人对视了一下,“丞相,丞相也曾是行伍出身,上阵打仗与众军交战,我军从未有过让女人跟在身边保护的先例。” “路将军的意思是,本相要持刀兵亲上战场?” 路禹德就是这个意思,不然哄他来干什么。 “本相坐镇大后方指导。此等危急关头,老夫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南越恐群龙无首,国不可一日无相。”他言辞傲慢,当下没有寥太后和他争,本身又不悦归顺大魏这件事,态度并不算客气。 路禹德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丞相说的是,只是军中有律令,不可有女人随行。”汲祖刚想说什么,路禹德继续道,“只是圣女既是为保护丞相,勉强可破例留在军中,但是,不能在营帐中心进出,以免扰乱军心。” “我会让人在营帐后处扎一顶新帐供圣女居住,望丞相体谅。” 汲祖看了看圣女。既然魏将做出让步,这点条件也不算什么,应了下来。 “多谢丞相谅解。今晚会在主帐备下酒菜,只是……”他偷偷瞥了一眼圣女。 汲祖会意,“圣女不会频繁出现在众将面前,酒席她不会过去。只会与我出行时同在。” 路禹德点头退下。 铡相成 晚膳时间渐近,路禹德携了舆图和兵力布防图前往汲祖帐中,与他交接沟通当下战况。圣女被安排在营地最后面的一座小营帐里,来往没什么人。 日暮西沉。 临时搭建的伙房,伙头兵已经开始起灶生火,密烟升腾,燃起米肉的饭香。 副官进帐来,“将军,晚膳已做好。”路禹德从案上抬起头来,“丞相,既如此,先用晚膳吧。” 几人步行至主帐,案几上,晚膳已布好。“丞相,请。” “请。” 食案上菜肉齐全,香气四溢。可能用的菜油不纯,饭食嗅起来的味道有些刺鼻。 汲祖皱了皱眉头。 路禹德道,“丞相见谅,行军饭食并不精致,将士们也都吃惯了,吃不出有什么问题。若是不合口,我让伙夫再做一桌。” “没事,”汲祖摆了摆手,“我那会打仗时吃的比这更糙,那时连盐油都没有。生肉生树皮也吃过。这已然是盛宴,多谢路将军费心招待。” 副官从屏风后拿出一小坛酒,路禹德道,“此乃大魏家酿米酒,行军时惦记了便拿出来抿两口解解瘾,”路禹德不好意思笑笑,“丞相莫要见怪,薄酒不成敬意。” “哪里,”汲祖道,“我年轻时也这样,自己偷摸来两口。现在想起来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路禹德示意副官把酒给汲祖满上,他举起自己的杯,“此次多谢丞相来此指导驰援,路某感激不尽。” 汲祖端起耳杯。 路禹德眼睛不动声色地凝沉,只待他饮下这杯酒。 同时间。 陆玉从帐中出来,低眉敛目,一身普通兵服与寻常兵士没什么不同。她一路畅行,行至圣女营帐前。四下无人,只有面前的营帐帐帘偶尔被风吹动。 圣女营帐后是一片密林,树冠浓密,简单用木枝筑起栅栏,勉强隔住林中兽禽。 陆玉靠近一步。里面似有所感,银铃声密集碎响,似乎在警告靠近的人。 陆玉没有犹豫,径直进了帐中。 营帐里,圣女背对着盘腿坐在草席上,祭杖伫立在她身旁,似是在闭目养神。 “有客至,为何不转过身来。”陆玉直直看着她的背影。 圣女没有说话,只是睁开了眼睛。 “一定要我叫出你的身份吗?” “二嫂。” 圣女站起来,缓缓转过身,面对陆玉。“你认错人了。” 陆玉只是道,“我二哥知道你真正的身份吗?” 圣女闭了闭眼,而后,张开手,慢慢将纯金面具摘下。 那张在府中见过无数次的脸,终于在这身陌生的皮囊下清晰。平日所见的少女般轻盈开朗的脸,在此刻是深沉浓艳的,不见一丝往日模样。 “你何时知道我的身份的。” “这重要吗?”陆玉吸一口气,“你在二哥身边,是不是因为愧疚?” 飞烟眼色一紧,握了握祭杖,“你还知道什么。” “你觉得能瞒过二哥一辈子吗?” 飞烟垂眸,“至少现在他不知道。” 她缓缓抬眸,“我现在是圣女,与你立场并不相同。你最好不要频繁来见我。” “如何?”陆玉紧逼,“你想杀了我吗?” “你以为我不敢吗。” “文承不会知道是我杀的你。”她握紧祭杖,杖头的银铃又响起来,杀气与铃响声并出,诡异的安静下像吟唱的古老的祭语。 “你以为我来这里和你对质,什么准备都没做吗?” 铃声停了。 飞烟转过身去,“你想做什么。如果是想让我对你刺杀丞相这件事视而不见的话,那不可能。圣族不会背弃丞相。”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杀丞相,也不会去问。”她缓缓呼出一口气,“也请你不要和文承提及我的事。” “我二哥的腿你有办法了吗?” “或许。我会试试。” 是个好消息,可当下,陆玉实在难以欢喜起来。 陆玉握了握腰侧的剑,深吸气,开口道,“我想问你,当年求你治病,在长安东街用幼童少年行人祭的大魏人,是谁?” 主帐中。 汲祖端起了耳杯,放在鼻下轻嗅。“是醇厚的好酒。” “只是,军中有令不得饮酒,路将军违令了。” 路禹德局促,赔笑道,“丞相见笑了,本是想着‘贿赂’丞相……哈……丞相见谅……” 汲祖放下耳杯,“将军不必慌张,老夫没有见怪的意思。只是战事未平,为免酒醉误事,今日这酒便先一放。待驱逐闽越后,回南越老夫自当邀将军入相府痛饮一场。” “丞相教训的是……既如此的话,末将也将酒坛封存,待功成后再饮不迟。”他示意副官将酒坛放置起来,自己拿起筷箸,“吃菜,吃菜。” 路禹德垂睫,掩住眼色。 正说着,帐内进来一个人,拿了银针在丞相饭菜中戳刺试毒。 “丞相,这是……” “路将军莫要多想,老夫吃外食一向如此。老夫相信将军,只是过场还是要走一走的,此也是我手下食官每日所做之事。将军不会介意吧。” “怎会……怎会,请便。” 路禹德看向丞相的食官,微微攥紧了手中的筷箸。一旁的副官放缓了呼吸,谨慎等待他们试毒的成果。 片刻后,食官道,“丞相,无事,可放心食用。”汲祖点头,食官退下。 路禹德笑道,“丞相可放心了,菜都有些凉了。” 汲祖拿起筷箸,“请。” “请。” 路禹德慢食,低着头,余光瞥向帐帘。很快,有刺鼻浓烟透进,一时帐内聚了薄薄一层烟雾。 路禹德咳嗽一下,扇了扇眼前的烟雾,“怎么回事?你出去看看。” 汲祖道,“莫不是走水?”他起身,欲外出一观,被路禹德拦住,“丞相稍坐,待我副官回报便是。此等小事自该是我来操心,让丞相见笑了。” 有烟最多是起火的事。汲祖没有多想,也没有坚持管这个闲事,复坐在自己案前。 副官掀帐而出,很快回来,“将军,做饭的的柴火没灭掉,燃了储备的干柴,现已扑灭。” “那便好。”路禹德掩了掩鼻子,“把帐帘遮紧些,莫让尘烟透进来。” “喏。” 帐帘严丝合缝隔住帐外,帐中只剩下路禹德,副官,和汲祖叁人。 二人继续进食,汲祖吃到一半,口干舌燥,不知为何自己手不控制的抖,“啪嗒……”筷子掉在了地上。 他意识到不对,猛然掀案,摇摇晃晃站起身,“不对,明明饭菜无毒……” 他颤抖地看向斜对面的路禹德,“你……你为何要害老夫……” 路禹德放下筷子,慢慢笑了。 “饭菜自然是无毒的,但是盛饭菜的盘子是涂了毒的。”路禹德慢慢拔刀,现出本声,“杀你这个老匹夫真是让我们费了好多心思……” 汲祖闻声,如梦初醒,“你……你是安国起元……” ‘路禹德’大笑,撕下自己的面具,江展笑道,“路将军,还不快拜见南越丞相。” 副官恭敬一拜,“见过丞相。” “来人!” “不必喊了,你的人来不了了……” 事已至此,汲祖恼羞成怒,拔过兰锜上的环首刀砍去,江展踢开食案,杀气腾涌,迎刀而上—— 圣女帐内。 飞烟道,“为什么问这个。” “你不需要知道为什么,只需告诉我答案便可。” “我告诉你的话,你会帮我保密我的事吗。” 陆玉很难坚定应下。隐瞒对于二哥是件很残酷的事,可同样,他毫不知情的情况将这一切告诉他,更是种伤害。 她只是道,“如果他不主动问我的话。” 飞烟张了张口,而话还未出口,敏锐的直觉促使她下一刻察觉到营地中心的异样,银铃大作,飞烟霍然冲向帐门,陆玉拔剑而起,一剑刺出,拦住飞烟去路。 飞烟眯了眯眼,“原来是调虎离山之计。” “你拦不住我。”她戴上只露出双眸的面具,本不明亮的营帐中流淌着无声杀意,此刻,陆玉面对的,是南越圣女。 诡异妖风杀尽油烛上最后的光,细烟靡灭,一刹狂风动,擦着陆玉脸颊,陆玉后仰抬剑格挡,却被她极快的速度贴身,千钧重的力量直击陆玉后背,陆玉被重重甩出去,帐布被撕裂,漏出夜空。 圣女不欲多做纠缠,提杖欲出,却兜头有什么重重压下来,她旋身一躲。铁牢笼从浓密树冠中沉下,将她和陆玉二人罩在铁笼中。 “呃……”陆玉捂着胸膛勉强支着剑站起身,铁笼外,是赵不疑的声音,“殿下,你没事吧……” 陆玉擦了擦嘴角的血,“我没事。” “铛……”铁器相击,铁牢一瞬被豁出大口,陆玉知道这等小把戏拦不住她,圣女疾行,赵不疑身影擦过夜色,投出碎石。 “此等蛊术也敢拿出拦我。”她扬手,碎石化成齑粉,直奔主帐而去。 “殿下……”赵不疑奔到陆玉身边,扶起陆玉,陆玉忍着疼痛,“快去主帐……” 狂风大作,银铃刺耳响动不休。主帐帘布掀起,飞烟身如影,疾如电,眨眼间已至帐内。 “铿……” 手起剑落,人头滚落在她脚边。 血淋漓流了一地。脖颈骨肉齐整,与肩齐平,汲祖身体缓缓倒下。 江展曲肘,擦尽剑上的血,袖料吸满血水,晕染开来,似斑驳无序的花。 他持剑于身前,冷冷盯着眼前的圣女。路禹德也被眼前女子杀气震慑,屏息紧握手中沉刀。 江展二人绷紧了弦,一时帐中呼吸几无,烛火明灭,颤动如蛇影,时隐时现。 一只手紧紧搭在圣女肩膀上。 江展一震。她不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