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寸进尺》 第1章 《得寸进尺》作者:平生好剑【cp完结】 文案: 16年旧稿 欲求君子,得寸进尺。 裴勉x陆怀云 第一章 年关已过,岁首假销。刚立春,通政司的邸报便刊出,与春风一同送至各府各县。 一顶四抬暖轿停在松江裴府门前,裴呈下了轿,司阍见主人归府急忙行礼,礼还没行完,裴呈已江握着一卷邸报疾步进了大门,侍从紧跟在后。 裴呈神色似忧似喜,他匆匆走入庭院,空中传来扑翅声,一滩鸟粪“啪”地一声砸在他头顶的网巾上! 庭院内一静,只有白鸽振翅飞走的声音清晰无比。 裴呈脸上的似喜似忧已变成了忍无可忍,他一把攥紧手中的邸报,黑着脸道:“叫公子来!”有仆从抖着声音回道:“公子出门有两个时辰了。” 裴呈冷冷道:“那就找,找到了与那混账说,若不回来,他那几只鸟儿今晚就炖了。”说罢,甩袖回了卧房沐浴更衣。 这公子指的是裴呈的小儿子。 裴大人膝下两子,大公子裴斯二十有八,选馆入了翰林院做庶吉士,天子近臣前途无量。而小公子姓裴名勉字思齐,刚过了十八生辰,自小便好舞刀弄剑,裴大人年轻时多看了几本江湖传奇,见长子读书出息,不免在小儿子身上寄托了些旧志,在裴勉六岁时就费心思为他请了剑术教习。裴勉于习武天分极高,那剑师爱才,教了两年怕误人子弟,便将自己一位游侠好友推荐给裴大人。 不料因由此种,裴勉上了十四岁,便当真提剑和师父去了那传奇中的江湖,到如今已是江湖新秀、少侠翘楚。一年里呆在家里的日子拢共三个月,裴夫人两个心肝儿肉,一个远在京中,一个身在江湖,便只与裴呈置气,叫裴大人悔青了肠子。 裴府谁不知道那几只鸟儿是小公子的命根子?偏偏小公子是裴夫人的眼珠子,裴夫人又是裴呈大人的心尖子。裴呈也不是第一次想着把儿子的鸟炖了,每一次都抵不过儿子去老婆那里撒娇卖痴。 几只鸟儿是怎么也下不了锅的。 但主人既然下了令,仆从们还是老老实实出门去寻人。 松江春早,处处冰消雪融,已隐约可见春踪。 一小厮寻到入城那一段街道上,正瞧见三四个骑装少年牵着马迎面走来。打头那少年正与同伴说笑,手中牵着一匹黑马,马鞍上别了一枝白色的野山茶,颜色分明。几人中那少年身姿尤其挺拔,生得也剑眉星目,骑装勾勒出他流畅肩背线条,显出十分英气。 小厮忙迎上去,对众少年唱了喏,便对那打头的少年说裴呈叫他回府去。 打头的少年自然就是裴勉,裴勉听是父亲叫人来找,心里就“咯噔”了一下,追问:“怎么了?" 当着这群锦衣少年,小厮不好直说自家主人头上落了鸟粪,便只道:“大人说,小官人不早点回去,今晚就把那几只鸽子炖了。" 众少年一齐哄笑,他们几个与裴勉是总角之交,晓得裴勉对自己的鸽子多心爱,纷纷挤眉弄眼道:“了不得!”、“快去快去!”、“雪衣、卿卿、羽奴……都等着你回去救。”、“回去迟了就从锅里捞。” 裴勉也笑了起来,他摸了摸黑马的脖颈,利落地翻身上马,对众好友道:“那我回去救小美人了,下回请你们喝酒。”言罢,一甩缰绳,绝尘而去。 回府找人略一打听,裴勉便晓得了叫他回来做什么,老老实实去找父亲挨骂。 裴呈刚洗完澡换了衣服,还是觉得身上有屎味儿,臭着脸坐在椅子上训他:“我养的好儿子,好儿子养的好鸟儿,学会往你爹头上拉屎了!” 裴勉低头嘟囔:“也不一定就是我养的,城里养鸽子的不是我一个,我的鸽子以前没干过这种事儿。" 裴大人怒道:“还敢抵赖!往你鸽舍飞还是别人家的?今天往我头上拉屎,明天就知道在客人身上撒尿,几只扁毛畜生,这是要造反了!” 裴勉听父亲这意思,是真想拿自己的雪衣卿卿炖汤,忙对在一旁熏衣服的母亲使了个求救眼色。裴夫人将衣服往熏笼上一搁,温温柔柔地嗔道:“和鸟置什么气?鸟懂个什么,和勉儿生气也犯不着,也不是勉儿叫鸽子干的,况且有更要紧的事情在,老逮着鸽子说个没完。” 夫人开了口,裴大人只好悻悻道:“成日就晓得找你娘撑腰……”裴夫人眼波一转,含笑看了他一眼,裴大人立刻住了口,清咳一声,将一卷邸报甩到儿子怀里。 裴勉抬手接了,有些莫名其妙,展开邸报看起来。 邸报始于<a href="" target="_blank">西汉,盛于唐宋,专为向各地官员传达朝廷诸事。裴勉看了半天谕旨、奏议、任免调迁,正云里雾里,忽然瞄到一个名字——陆怀云。 裴勉的姑姑当年嫁了南阳陆氏的四公子,随夫君迁到京师,两人育有一子便是陆怀云。 裴勉对陆怀云没什么印象,只依稀记得五六岁时与这表哥在泉城本家见过。本来祖母七十大寿能见一见,但陆怀云出了水痘不曾来。后来姑姑姑父过世,裴勉已提剑做了游侠不在家中,错过了吊唁,总没能与陆怀云再见上一面。 不过裴勉知道这位陆表哥读书十分争气,与自己哥哥一样是典型的庭前玉树、文章楷模,裴陆两族的子弟,都是听着这二人事迹被长辈数落大的。而裴斯长陆怀云三岁,两人却是<a href="" target="_blank">官场同年,要认真计较还是陆怀云风头更劲。 第2章 不过陆怀云前些日子被卷入党争,几方势力较量叫他成了担罪之人,要被贬去边苦之地。陆氏家训崇尚隐逸,门中子弟在朝为官者少,不能为陆怀云活动,裴呈不愿亡妹独子陷在穷山恶水,与裴氏几位长辈经营一番,陆怀云便被调到松江府,裴呈好就近照看。 裴勉把邸报合上,无动于衷地道:“陆表哥调过来了,可喜可贺。” 裴呈道:“这么可喜可贺,那定要好好庆贺,你今年不急走,等你表哥来了松江见见面庆贺一下。" 裴勉正是年少轻狂、提剑走马的年纪,在家蹲不住,本打算在家再住半个月就走,听了这话不满道:“我和陆表哥又不熟……” 裴呈瞪眼道:“表兄弟年纪差得也不多,多见两面说几句话就熟了。” 裴勉皱眉,道:“我和他有什么好说的。” 裴夫人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面上微微带笑,向裴勉说道:“明明你小时候缠阿云缠得最紧,你六岁时带你回本家住了小半年,正好阿云也在,几个小的都追在他后面跑,你是小霸道,天天抱住阿云不许他跟别人玩,也不许他给别人吃点心,谁吃了就要和谁打架,阿云走的时候还哭得鼻涕眼泪的,闹着要跟表哥一起走,带你回了松江之后,还问了好久云哥哥,不过小孩子忘性大,后来不记得就不问了。” 裴勉听得目瞪口呆,绝不相信那种粘人的豆丁是自己,疑道:“娘唬我吧?” 裴呈倒听得津津有味,说:“既然知道了怀云要来,不见而别总是失礼,而且让你和怀云见见面也有正事要做。" 裴勉问:“什么正事?” 裴呈捋了捋修剪齐整的胡子,道:“怀云到底年轻,他这些年仕途顺遂,遭此变故心中难免郁结,你们年轻人容易交心,待他来了,你多邀他去玩耍,开解开解他。” 裴勉知道这次是走不脱了,撇撇嘴应了声是。 裴呈笑道:“你也别撇嘴,多少人挤破了脑袋想结交你这位表哥,收起你那些诽文谤仕的心思,你见他是你占了大便宜。" 第二章 天气一日更比一日暖,到了赛鸽的好时候。 本朝广东一带极擅驯鸽,年年都有放鸽之会,城中有一户刘姓人家是四十年前从潮州府迁到此地,这刘先生不仅教了城中爱鸽之人许多饲鸽的技巧,还将放鸽之会也带到了松江。 到如今,松江的养鸽好手已过百户,年年集资举行放鸽之会,成为本地一场不大不小的盛事。今年的放鸽之所便定在了西林禅寺,主持者是裴勉的一位朋友周瑞英。 裴勉连拿了几次放鸽之会的魁首后,这几年就少让自家小美人去竞翔。但他今年被裴呈扣在了松江,便顺势为周瑞英捧个场,请出了心爱的雪衣做赛鸽。 众赛鸽已提前一日被送到西林禅寺。 旭日东升,许多小沙弥早早爬到西林塔上,占了好位置等着看放鸽。城中百姓也聚了不少在大雄宝殿前,翘首以盼五更五点。 五更五点。寺中晨钟敲响,晨鼓击罢。西林禅寺的主持开笼放了第一只赛鸽,周瑞英一声令下,司放者纷纷打开鸽笼,数百只赛鸽扑翅而出,遮蔽了一方天空!天边云霞如锦似织,旭日光芒将鸽羽染成淡淡金色,观者纷纷发出惊叹之声,小孩子挤成一团捡掉在地上的羽毛。 赛鸽们各自散开,渐渐飞远了。 裴勉看放鸽从小看到大,早失了兴致,根本不去西林禅寺凑热闹。他清晨爬起来练了一个时辰的剑,吃了早饭和母亲说了一声便跑出去和几个好友厮混。 一群少年跑去爬了城南赵家的花园墙,赵家主人极擅莳花弄草,松江再没人比这家养花养得更好,满城的姑娘娘妇都想他家的花簪鬓插瓶。但家主赵余墨爱花成癖,把花园子看得跟命一样金贵,满园花不送不卖,还在园子里养了几条大狗,专防城中顽皮少年偷他家的花。 只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赵余墨的儿子赵延秋也想拿老子的花儿去讨相好的甜头,老子不肯让他摘,他便伙同—干狐朋狗友打自家花的主意,自己去园子里把几条大狗引开,众少年再推举出轻功一流的裴勉翻墙,这么里应外合,最后得了一大捧应季鲜花。 摘够了数,几人飞也似的从赵家逃了,跑去街边铺子花几文钱买了个大陶罐,问店主讨了水倒进去,再把一捧花插在罐子里给赵延秋抱着。 闲逛了一阵逛到江边,一群人到望江亭里坐下,杨柳丝垂在江面,与水中倒影相连。 赵延秋抱着花一脸满足,道:“这朵粉牡丹我定下了啊,我要送弯弯,今天去轻烟楼吃酒吗?” 裴勉道:“我不去,我过会儿就家去。” 一少年问:"回去守着鸽舍等你的雪衣美人回巢,看你今年第几名?" 裴勉趴在栏杆边用小石子打水漂,手腕一动石子在江面上滑出十来个水花,惊飞数只水鸟,他乜那少年一眼,气定神闲地道:“我当然是魁首,雪衣什么时候输过?是我表哥前两天到松江了,昨儿递了帖子说今天上门拜访,今早上我娘差点不让我出门,出门前还再三嘱咐要早点回去。” 几个少年听了只随口问问:“你哪个表哥?”赵延秋却一脸若有所思,道:“是不是陆怀云?” 裴勉—愣:“你怎么知道?” 赵延秋晃了晃手中一陶罐的鲜花,说:"我爹昨天在花圃转了半天,选出一盆养得最好的鱼鱿兰和一盆看都不许我多看两眼的紫兰,巴巴让人送去城南陆公子府上。” 第3章 裴勉诧异道:“你爹还有送花出去的时候?" 其他人听到陆怀云的名字也回过味来,纷纷按着裴勉热切地说:“思齐弟,不不,思齐兄!改日也邀上你这位陆表兄一起来喝喝酒,让我们见识见识南阳君子?" 裴勉之前根本不把裴呈那句“多少人挤破了脑袋想结交你这位表哥”放在心上,现在见了几位好友态度简直目瞪口呆,他难以理解地说:“我晓得我这位表兄有名,但说破大天就是个遭贬的京官儿,没长两个鼻子三张嘴吧?" 众少年看裴勉的眼神都不对了,一人道:“你的亲表哥,你来问我们?" 裴勉一噎,赵延秋说:“看来你这些年当真只在江湖水里打滚,官场上的传闻半点不知道。"裴勉还未见到这位陆表兄,这人已被父亲和一干好友吹得天花乱坠,少年人多少存着攀比心思,他见惯风流豪侠、倜傥公子,自己也是出色人品,在风月场里常得人赞一句潘驴邓小闲,越是众口一词他越对陆怀云不以为然。 好奇与怀疑都被勾起,裴勉哪里还肯多留,他把眉一挑,道:“向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听那些传闻,还不如我自己看我表兄长没长三张嘴。”说完就向几位好友告别。 值花红时节,裴府里也芳馥满枝,日光照在窗格间的明瓦上,熠熠生辉。裴勉一回府便有人传话,说是父亲让他往中堂去。裴勉晓得是陆怀云到了,忙自整衣冠,神采飞扬地去与客人一较高下。 中堂里的人正在谈笑,裴勉脚步轻捷地跨进门,袍角飏飏欲飞。裴大人与裴夫人坐在主位,一青年人坐在客位,裴大人见儿子回来,道:“还不来见过你表哥!” 裴勉抖擞精神,抬眼望去,那客位上的青年也起身抬头。 只一个四目相交,裴勉怔在原地,只觉三魂不在、七魄全飞,荡荡悠悠不知飞到九重天的哪一重去了。 那青年望着裴勉也微微一愣,迟疑地问:“这是……勉勉?” 这句“勉勉”一出,裴勉的三魂七魄又被拽回肉身之中,在他胸中开出万紫千红、五色芬芳,一时间梵音轻奏、仙乐同响,叫他茫茫然想:如此便是心花怒放,古人诚不我欺。而他的嘴倒比脑子快,已喊了一声:“云哥哥....." 陆怀云受了这一声云哥哥也没觉得肉麻,裴勉不记得当年在本家俩人的交往,但陆怀云那时已有十来岁,把小裴勉记得清楚,如今豆丁已长成翩翩少年,勉勉不好再叫。 陆怀云改口道:“经年久别,表弟也是玉树之姿了。” 裴呈听外甥夸儿子,心中颇美嘴上只道:“这小子就是皮囊唬人,只会逞勇斗狠,没个正经出息。" 裴勉喊完那一声软唧唧的云哥哥后悔得要命,但陆怀云换了客气称呼他又失落。老爹当着陆怀云贬他,他虽被数落惯了,此时却格外难堪,只是忍着不在客人面前发作,闷声在陆怀云身边坐下。裴夫人看儿子脸色难看,正要推裴呈一把,陆怀云已含笑看了裴勉一眼,对裴呈道:“我虽久在京中,也听过表弟的侠名,裴斯表兄官声素佳,表弟侠名远扬,必有舅舅舅母嘉言善状之功,当着外人就罢了,对着外甥何必自谦?" 裴呈被夸得通体舒畅,裴夫人也忍不住微笑。裴呈飘飘然起来,又开始把自家儿子胡贬一气,裴勉这次却不生气,脑子里还是陆怀云含笑看他那一眼,扰得他心跳失序。 论起看人,无非是三层。 第一层看容貌皮相,美人丽色虽然俗气,却是世人都跳不出的魔障; 第二层观风神气度,风神美者贵于皮相美者; 第三层便是待人接物,这一桩要经年累月才验证得出。 裴勉自觉这些年走南闯北,领略过秦淮风月消受得北地胭脂,俊才秀士也见过不知凡几,总不甘就此认服,便平复心跳又去看陆怀云。 陆怀云正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茶水沾在润泽的唇上,热气从杯中升起,笼在他眼睫眉间。 裴勉转开眼,抬手按住胸口。 说着话到了吃饭的时候,饭菜已经备好,该换座开席。裴勉比陆怀云年纪小,见陆怀云起了身,才从座位上起身跟在陆怀云身后,陆怀云走了两步,腰背挺直,却行动迟缓,右脚使不上力。 这样一个芝风兰仪的绝俗人物,竟是个跛子。 裴勉像是亲眼见着和氏璧摔了一角、骊龙珠划了一道,一时迈不动步子,只盯着陆怀云的那只跛足看。 裴呈见自家小子的无礼行径,立刻拧眉重重咳了一声,裴勉才回神入座。一顿饭裴呈夫妇与陆怀云吃得宾主尽欢,裴勉却食不知味。 吃过饭,又叙了一阵话,陆怀云起身告辞。裴呈晓得外甥初来松江任了推官,是职务交接、院落安置、诸多拜会的忙乱时候,也不留他,拎着儿子一起去送客。 几人走出中堂,一只白鸽从碧空中掠来,小眼珠瞧见裴勉,立刻俯冲直下落在裴勉的手臂上,亲昵地蹭蹭。裴勉怕耽误等在鸽舍计算鸽子归巢时辰的人,将雪衣捉在手里放飞。 陆怀云见这小表弟动作娴熟,问:“这鸽子是表弟养的?胸脯饱满、双腿强壮、羽支如丝,养得真好。" 裴勉听陆怀云这点评也像是爱鸽之人,不由问:“表哥喜欢鸽子吗?" 陆怀云认真想了想,道:“算是喜欢。” 裴勉大喜,赶着道:“那我送表哥一只?刚刚那只好是好,可惜年纪大了,我去另选一只,表哥等等我!”不等陆怀云说话,便冲去了鸽舍。 第4章 裴呈旁观儿子要送鸽子给外甥,神情十分一言难尽,似乎想说点什么,最终闭口不言。 不消多时,裴勉拎着一个鸽笼又冲回来,鸽笼里果然是只幼鸽。小表弟盛情难却,陆怀云把鸽笼接过道了谢,才告辞离去。 裴呈笑眯眯地看着外甥上马车走远了,把脸一板转向裴勉,斥道:“裴思齐,你这些年当真是野的不知礼仪涵养,看见怀云腿脚不便眼睛都不转了,生怕你表哥不介意自己的腿伤吗?" 裴勉想到表哥的跛足,皱眉反问:“表哥怎么瘸的?我没听说他生了病。” 裴呈也皱起眉,叹息道:“还不是贬官的事情,一封奏疏叫天子一怒,不仅是连降三级,还挨了三十廷杖!怀云一个文弱书生,只是瘸了已算他和锦衣卫指挥使交情够深。” 裴勉隔了半晌才道:“表哥不写奏疏不就好了。” 裴呈瞥了儿子一眼,淡淡道:“那你在江湖上混得一身伤,呆在府里不就好了?这封奏疏总要有人写的,天下之事为何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南阳君子,你以为是靠脸得来的名号?是你表哥德行无亏,尽责尽职,问心无愧。" 裴勉沉默了一会,冷酷地对裴呈道:“表哥腿脚不便,在松江又万事不熟,为什么不留他住在府里?既然要就近照拂,最近不就是在家里?让我多和表哥相处开解他,却让表哥在外面住,爹就是这么照拂姑姑的独子?我去和娘说!"说完转身就走。 裴呈本想训儿子一顿,没想到被儿子劈头训了一通,在原地望着裴勉走远的背影,莫名其妙地道:“哈啊?” 第三章 裴勉和裴夫人说了也是白说,陆怀云已购置好了房舍,打扫完毕搬了进去,再折腾他往裴府搬是徒增麻烦。陆怀云从舅舅那里听说后,也只是谢过小表弟的好意,此事就不了了之。 裴勉有心和陆怀云亲近,但总有人快他一步,陆怀云这边吃完同僚的酒宴,那边又有城中名士、缙绅的帖子递到府中。连裴勉那位除了鸽子全无所好的朋友周瑞英,都凑热闹请了陆怀云一请。 陆怀云——赴宴。 待裴勉再与一干好友聚会,众人都说起和陆怀云见面,裴勉听来听去,倒像是自己和表兄说过的话最少。 一群少年挨个把陆怀云赞了一遍,夸得人间少有天上难寻。只有周瑞英道:“是风姿出众的一位君子,只是自持至此,未免辛苦,也辜负风姿。” 裴勉听得一愣,有点恼怒,心想:你才见过我表兄几面,就断得清他是什么人物? 也有人与裴勉一般不服,反驳:“你也不过见了陆推官一面,所见风姿怕不过管中窥豹,就说什么‘辜负风姿’未免不妥。”裴勉连连点头,心道:就是。 周瑞英不以为然地笑笑,道:“我一向不说嘴,你们还不晓得我看人准不准?这样的克己君子,是不是真如传闻中一般海量善饮我都生疑。” 裴勉忍不住插了句嘴:“我表兄很能喝?” 众人一默,一齐看向他,眼里都写着:真是你亲表哥? 裴勉只好自嘲:“我江湖草莽,孤陋寡闻。” 众人对这个回答满意,不再理他。那为陆怀云说话的人又与周瑞英辩了几句,两人各执一词都不退让。赵延秋拍桌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陆公子是不是海量,请来拼一拼酒就知道了!” 正在争辩的二人不吵了,道:“正是此理。” 拼酒量是趣事也是风雅事,众少年都来了精神,七嘴八舌地商量怎么请陆怀云、要拿什么酒去和他拼,再商量着让周瑞英写了帖子,让裴勉去递。 裴勉当然乐意,兴冲冲跑去陆怀云府上递帖子,却刚好赶着人不在家,只好蔫蔫地把帖子交给管事。 陆怀云回复得很快,同意三日后应邀。 众人摩拳擦掌,备好画船美酒,只待与南阳君子一战。 三日后,裴勉在府中精心打扮,英俊潇洒地出门去见表哥。裴夫人看他难得这样仔细拾掇自己,暗暗怀疑儿子是不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 陆怀云置的院子离裴府挨得近,裴勉算着时候去叩门,陆怀云正要出门赴会,见裴勉要同行也很高兴,还依了裴勉不带侍从。他看裴勉一身格外光鲜,称赞:“表弟今日……沈腰潘鬓、日月入怀,好看。” 裴勉听出陆怀云的语气亲近,向前走了半步又停住,他比陆怀云高半头,此刻却笨拙如稚子,想夸表哥,倒忘尽了调情手段风月套话,干巴巴地说:“表哥最好看。” 陆怀云把裴勉看了一会儿,笑道:“还是勉勉呐。” 裴勉一怔,从这一句中隐约窥到什么,但心花正层叠盛放,不得闲深想。 江边杨柳依依,画船靠在岸边,似被柳丝牵住。 陆怀云上了船,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桌边桌下堆满的酒坛,他只一挑眉便与裴勉一同入座。众少年本来严阵以待,跃跃欲试,现在却退意萌生,一个个与陆怀云见过礼都讷讷不语。 他们论起身份在陆怀云面前都是晚辈,没见着人还不觉得怎么,但现在看见陆怀云真人,姿仪气度摆在这里,立刻被提醒了年纪辈分,不好造次。 裴勉促成这次拼酒也不是有多好奇表哥酒量,只想给自己去见表哥寻个借口,巴不得早点散席,让自己和表兄二人去玩,对现下情景乐见其成。 第5章 但还有一个周瑞英,他在这一干人中年纪最长,和陆怀云也算平辈,眼看着众少年怂了,便出来主持局面,和陆怀云客套一二句,就切入主题道:“久闻陆兄善饮好酒,冠绝京都,我等敬服已久,特于今日聊备薄酒,欲试海量。”欲试海量四个字咬得略重,带出些不信的意味。 有人打了头,众少年又蠢蠢欲动,看向陆怀云。 陆怀云接了帖子当然应战,他目光在众少年身上掠过,温声道:“不敢妄称海量,宴有尊卑、饮无长幼,诸君如此拘谨,莫不是要我独酌自饮?" 一位小公子是从他爹窖中偷了几坛有年份的金陵春,估计回去就要挨打,心想着总要与陆怀云拼上几杯才算值当,壮起胆子把金陵春的坛封去掉,示意侍女为陆怀云斟酒,自举杯道:“那小弟先敬陆兄一杯!" 陆怀云也举杯,与那少年微笑示意,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裴勉看陆怀云与别人喝了一杯,想到自己还没跟表哥喝过酒,伸手要取酒杯,陆怀云放在桌下的左手却拍了他一下,裴勉看向陆怀云,便见表哥意味不明地对他轻轻摇头。 众少年没人阻拦,看陆怀云这样好脾气都纷纷向陆怀云敬酒。陆怀云来者不拒,只是谁敬了他一杯,他必言辞真挚地说两句祝词反敬一杯,有来有往。 桌上的金陵春在不知不觉中已被众人喝完,赵延秋握着酒杯想要举起,身上却气力全失,不但杯子举不动,人也从桌上软绵绵地滑到了桌下。 赵延秋酒量一直不行,众人带着两分醉意嘲笑了他一阵,一个少年吩咐侍女为众人倒他带来的金华酒。 陆怀云伸筷子吃了两口菜,面色如常,只笑不语。 又一番推杯换盏,天色渐暗,侍女们点灯燃烛,金华酒、汾酒、石冻春也都被喝了个罄尽,满座人已倒下十之七八。还有少年伏在桌上醉入好梦,发出细小的鼾声。 陆怀云面上微红,却依旧清醒,手中把玩着一个空酒杯,侧耳细听其它画舫上远远穿来的丝竹之音。 到最后,碗碟中只剩残羹冷炙,坐着的也只有陆怀云、裴勉与周瑞英。周瑞英能喝且精,一直看其他人去敬陆怀云,自己只偶尔敬个几杯。结果眼睁睁看着陆怀云以一敌众,宴席中只起身去放了几次水,半点没有要醉的意思。 周瑞英已喝得醉眼朦胧,拼着仅剩的一点清醒对陆怀云举杯,语无伦次地道:"甘、甘败下风,果然海、海---呜哇!"一句话没说完,已经捂着嘴冲到甲板上去大吐特吐。 裴勉在旁已经目瞪口呆,只盯着陆怀云看。 空气中都是馥郁酒香,陆怀云垂下眼帘嗅了嗅杯中残酒,仰脖一饮而尽,他睁眼微带醺意地道: “两年前暹罗使者来朝,几日间但有宴席,必喝倒接待陪同的官员,那狂徒笑我朝中无人,量浅不能使其尽兴,陛下大为恼怒,锦衣卫指挥使向陛下举荐了我,而我与那暹罗使者对饮一夜,他先醉倒。" 说到此,陆怀云看了看满座的东倒西歪人,将手中酒杯往桌上一扔,道:“诸位小郎君欲试海量,志向可嘉,只是还不够火候,好酒好宴,多谢款待!”言罢,掸了掸袍袖,走出门去。 第四章 裴勉提上盏羊角灯追着陆怀云下了船,两人并肩走到街上,陆怀云虽然跛足,但脚步轻快得像是要踏向三山四海,潇洒极了。 裴勉心中微动,觉得名动京师、饮败使臣的南阳君子,本就是这个模样。 江边离住处不远,离宵禁时辰还有一阵,两人慢慢走着回去。 光芒从薄薄的灯罩中透出,照亮路途与陆怀云的侧面,裴勉拿眼细觑表兄,灯火下青年肌肤白皙泛红,唇色润泽,嘴角噙着一抹笑,如玉生辉。 陆怀云察觉到裴勉在看自己,忽然侧过脸来,明亮双眼对上裴勉的视线,问:“勉勉有话和我讲?” 这一声“勉勉”,虽然只有亲近之情并无狎昵之意,却叫裴勉心痒得厉害。 好风好月好夜,春江缓缓流淌水声潺潺,气氛这样温柔平缓,裴勉偷看被抓了个现行也不心虚,反而趁机讨好卖乖:“我只是在想……表哥念书厉害,喝酒也厉害,有什么是表哥不会的?” 陆怀云神情变得有些奇怪,说道:“勉勉,你记不记得本容与堂刻的《忠义水浒传》?" 这问题来得莫名其妙,裴勉不晓得陆怀云有什么深意,如实道:“容与堂的不记得,水浒我是听书听完的。" 陆怀云自失一笑,道:“算了,只是小时候我很羡慕你。” 裴勉愣了一下,想要问句为什么,陆怀云已转过脸继续说:“我以前很讨厌读书。”他说这话时一脸的不满,皱着眉却似有两分呆气,虽然谈吐如常、步履平稳,但裴勉总觉得不对,陆怀云竟然没叫他表弟,一直在叫他勉勉!他脑中灵光一闪,顿时明悟:表哥难道是醉了? 裴勉定定把陆怀云看了看,伸出手在陆怀云的脸颊上戳了戳,口中语气如常地说话:“表哥也会有厌学的时候?那表哥念书怎么这么厉害?"说完收回手指搓了搓,只觉指尖一片温软,眼神渐渐幽深。 陆怀云被戳了脸颊毫无反应,仍口齿清晰地和裴勉交谈:“《大明律》中‘骂詈’一条明文严 ‘凡骂人者,笞一十。互相骂者,各笞一十。’勉勉晓得吗?”裴勉一惊:“还有这种律令?那我不是起码要挨上八十万板!” 第6章 陆怀云认真道:“真的有,不过若有功名在身,骂人便不犯律令。我小时候不想读书,和我爹吵架骂他,他就说我犯了《大明律》里骂詈这一条,抓住我打了十下屁股,我说他也骂了我,为什么不挨打?他说他书读得好中了进士,可以骂人,我为了骂他不挨打,骂别人也不挨打,就下定决心要努力念书,考取功名。” 裴勉听得几乎要狂笑出声!陆怀云小时候竟这样可爱?不对,表哥现在一本正经地说这些话也可爱极了啊!仔细想想那位陆姑父这么教儿子也挺好玩……哈哈哈哈哈哈! 裴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憋住笑,逗陆怀云道:“那恭喜表哥现在得偿所愿,想骂谁就能骂谁才了。" 陆怀云脚步一顿,摇头低声道:“我后来应试也不光是为了能骂人,而且便是有功名在身,有些人也轻易骂不得。” 裴勉想问一句什么人?目光却瞟到陆怀云右手不自觉按上了那条跛了的腿,话顿时噎在了喉咙里。 裴呈曾叹息:“一封奏疏叫天子一怒,不仅是连降三级,还挨了三十廷杖!怀云一个文弱书生,只是瘸了已算他和锦衣卫指挥使交情够深。" 一封奏疏叫天子一怒,骂不起的人只能是当今天子。 陆怀云弱冠中举,裴勉虽不曾亲见,也能想出进士游街时的表哥,是何等的少年得意、神采飞扬。如今只落得被贬出京师,身带残疾。 而有趣的陆姑父与姑姑已仙去多年,表哥连可以真心诉委屈的人也没有了。裴勉望着表哥侧面,心中隐隐作痛,说不出是怜惜多些还是叹惋多些。 一时无人再开口,两人安静地走了一段路。 圆月越升越高,遍洒银辉。裴勉放缓步子随着陆怀云的步调走,两个人影长长拖在石板路上,这样明亮的夜便是熄了羊角灯也走得。 前面不远就是陆怀云的宅院,再沉默下去这一段路就要走完,裴勉不想这么沉闷分别,忽然想到一件轻松的事情,开口问:“表哥,我送你那只鸽子怎么样?”喂养鸽子不难,但要将幼鸽驯养成信鸽颇费工夫,若是陆怀云不会驯鸽,他便可毛遂自荐教导,不正是个和陆怀云亲近的良机? 裴勉越想越美,期待地望着陆怀云,陆怀云回忆起表弟送的那只幼鸽,不知想到了什么好事,微微笑起来,说:“之前忘了谢你,好滋味,甚肥美。” 裴勉如遭雷殛,期待僵在脸上,他一把抓住陆怀云的手臂,追问:“什么好滋味?" 陆怀云果然醉了,被这样大力拉住也没觉得不妥,一脸满足地道:“乳鸽虽然肉少,但肉质细嫩,鲜香可口,炖汤的确好滋味。" 裴勉仍有些难以置信地道:“你把那只鸽子炖了?” 陆怀云再醉后糊涂也听出不对了,况且他醉后远比别人清醒,疑惑地问:“不能炖?” 裴勉沉默一阵,问:“表哥那日说喜欢鸽子,是喜欢……”陆怀云体贴地接话:“吃。”裴勉一脸绝望,颓然松开抓着陆怀云的手。 陆怀云蹙起眉问:“不是送给我吃的吗……勉勉,你生气了?” 裴勉何止是生气,简直气得要呕血了!!! 他平生所好,不过鸽与剑,当然现在恐怕要加个陆表哥。他送给陆怀云的那只幼鸽,是从周瑞英那里打赌赢来的,龙骨长而有弧、趾骨短且结实、双翼扑振有力,更难得是毛色与他的雪衣极相似。 若是精心驯养,假以时日说不定更胜雪衣!若不是陆怀云,他绝对不会送出这羽幼鸽。 结果陆怀云把鸽子炖了! 说话间已到了陆怀云的宅门前,两人停住。裴勉看着陆怀云,便是心中怒气冲天,也不能对着这个人发作半分,最后心如死灰地道:“表哥进去休息吧,我也回去……静静。” 这可一点都不像不生气的样子,陆怀云茫然地看了陆怀云一会儿,迟疑地伸出手在裴勉头上摸了摸,用哄小孩子的一样口气说:“表哥的错,你不要生气。” 陆怀云的袖子顺着手臂动作向下滑,露出清瘦的手腕,裴勉被摸得怔住,从那袍袖中嗅到些淡淡香味,不是熏香的燥气,反而清清凉凉像雨后草木、新雪初霁。只是片刻,裴勉微微低头让陆怀云能摸得顺手,认命了一样道:“我不生气。”心中则暗叹:真活不成了。 第五章 窗外桃枝硕果累累,空气中满是熟透果实甜美的香气,一只黄嘴小雀跃上树枝,啄了啄枝头饱满的蜜桃。 窗内少年听到清脆鸟鸣,走神向窗外望了一眼,可惜桃树枝繁叶茂把那只小雀掩得严严实实,连根尾羽也瞧不见。少年无聊地收回目光,提笔继续写完最后几行功课,再把羊毫笔在笔洗中洗净挂上笔架,将一叠功课整整齐齐地放在书案左侧用镇纸压住,起身走出房间。 花园,池中翠叶如盖荷花映日,少年走过池上木桥,投在桥下水波上的身影与粉花绿叶相融。他走到假山群中,在假山间四处搜寻着什么,最后在一个石洞中发现了一个小孩。 那小孩小脸粉搓一般,缩成一团正睡得口水长流。少年在石洞在站定,做贼一般心虚地四下顾盼,确定没人才伸手轻轻推那小孩,唤道:“勉勉?该醒了勉勉。” 推了四五次,小裴勉才吧唧吧唧嘴,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他睁眼见了少年立刻爬起来往少年怀里扑。虽然只是小小一团但颇敦实,少年被扑得连退两步,抬手将小裴勉抱牢又放在地上。 第7章 小裴勉落地站定,从衣服里拉出一本书,献宝一般地捧高给少年,期待地道:“云哥哥,武二郎打老虎是不是这本?我一个人从书阁偷出来的!" 陆怀云接过书,见果然是容与堂刻的繁本水浒,双眼一亮开心极了,对小裴勉笑道:“是这本,勉勉好聪明!”他为了让裴勉拿对这版刻本,私下教裴勉认了好久“容与堂”三个字,但裴勉年纪小,书房里的书又都长得一个样子,陆怀云其实没抱太多希望。 小裴勉见陆怀云开心,自己也高兴,他伸手拽住陆怀云的袖子,骄傲地说:“那书是我找到的,云哥哥得先给我讲故事,我听完了才能讲给他们!” 陆怀云自己还没看全过《忠义水浒传》,往日讲给那些豆丁的都是东拼西凑零零碎碎的一点,他急着看书,又晓得裴勉一贯霸道,一口应下:"嗯,先给你讲。” 小裴勉立刻笑成眯缝眼,露出一口糯米牙,抱住表哥不撒手。 两人在假山石群中寻了处背阴近水的石头坐下,天色一碧如洗,荷花香气被清风从池上送到呼吸间,知了藏在杨柳浓荫里长长嘶鸣。 小裴勉坐在陆怀云怀里,两人一起翻书。 “上次是不是讲到‘武行者醉打孔亮,锦毛虎义释宋江’了?” "不晓得,反正有打老虎的那个人。" “那就应该是了,今天从这里开始讲,当时两个斗了十数合,那先生被武行者卖个破绽,让那先生两口剑砍将入来....…" 总归—梦。 陆怀云睁开眼,慢慢从床上坐起来,看着帐外一片昏暗,觉得有点头疼。 一场宿醉,幸好醒得还算早,赶得及上值。陆怀云想了下昨夜梦境觉得有些好笑,他也还没老,梦什么小时候?待他按了按额头,将昨夜事情一件件记起,脸色却渐渐沉了下去。 裴府。 裴勉从梦中醒来,望着头顶的帐幔。他身上燥热未退,腿间却一片冰凉黏腻,再闭眼自回味了一番昨夜鸳梦,少年英俊面庞慢慢泛红,因情欲浸染显得格外成熟,他难耐地轻轻喘气,吐息也变得急切炽热。 梦中他抱着一个人抵死缠绵,那个人将脸埋在他的肩头,双手揽着他的臂膀,他的手掌则顺着那人鸦羽般的长发一路摩挲游移,最后贴在光滑温暖的肌肤上。他干渴焦灼地恨不得咬破身下人的喉咙痛饮鲜血,但唇齿贴在那脆弱的颈项上只剩下怜惜与不舍。 云雨巫山,欲海情天。 裴勉在梦里没看到怀中人的面容,但他好像明白自己抱着谁,他亲吻那人皮肤时有香气在鼻尖萦绕不绝,不是熏香的燥气,反而清清凉凉像雨后草木、新雪初霁。 裴勉猛地睁开眼,眼底一片暗昧,他舔了舔干燥的唇,下床换了身衣服。 裴夫人发现儿子清早爬起来没练剑也没打拳,径直去鸽舍捡了几根幼鸽的羽毛,再拎上幼鸽用过的食槽,去花园里寻了块地挖了个坑,为幼鸽立了个衣冠冢。 裴大人放衙回来,裴夫人把这个事儿当笑话说给他听。裴呈也觉得好笑,问:“他哪只鸽子蹬腿了?”裴夫人道:“也不能算他的,是之前他送给阿云的那一只,叫阿云给炖了。” 裴呈登时来了精神,笑道:“哈哈!送肉给怀云不就是找炖吗!"笑完,裴呈又忧道:“之前他送鸽子的时候还是该拦一拦,他看那几只鸟儿心肝宝贝一样,怀云吃了他的鸽子,他就算不明着对怀云撒气,也要闹着说在松江待不下去。 裴夫人道:“我儿子哪有这么小气?勉儿今天还来问我他以前和怀云在本家的事,看着不像在生气。” 裴呈有些诧异:“难得,他和怀云挺合得来嘛。” 裴夫人像是忽然想到了别的什么,道:“对了,我瞧着勉儿像是惦记上了谁家的姑娘,他虚岁十九也是时候了,你要多留留心。”说着,便将裴勉昨天精心打扮过才出门的事情与今早上仆从在裴勉房里收拾到的脏裤子和裴呈讲了讲。 裴呈狐疑道:“那臭小子的眼睛恨不得长在脑袋顶上,能看上谁?城里才貌出众的闺秀还不都是他那些个朋友的姐姐妹妹,这么多年要有情意早就有风了;况且,昨天他是伙着一群小孩去和怀云拼酒,拾掇自己给——”裴呈的话音戛然而止。 裴夫人正听得认真,见夫君忽然住了口,皱眉道:“说什么半截话?" 裴呈神情古怪地沉默了一阵,才道:“我只是想猜来猜去不如直接问他,我去问问他。” 裴大人雷厉风行,说问就问,转身就去寻儿子。 裴勉正在鸽舍为小美人们换水喂食清扫鸽笼,裴呈走过来见了这一幕,想到外甥炖了儿子的鸽子和那只大胆自己头上拉屎的鸽子,心里解气又痛快,嘲讽道:“逝者已矣,节哀节哀。" 裴勉今天见亲爹第一面,就先被刺了一句,再想起那日送表哥鸽子的情形,老爹分明是晓得什么,却冷眼瞧着自己将鸽子送入汤锅。 亲父子相对而立,横眉冷对,各自在心里搓火。 裴勉一脸冷漠:“爹早就知道表哥会炖我的鸽子。” 裴呈没好气道:“你自己赶着送人,怪得着我?” 裴勉不想和裴呈呛声,只问自己好奇的事:“表哥原来喜欢吃? 裴呈听了这句,意味不明地把儿子打量了一会儿,道:“你表哥是出名的老饕,能吃会吃好吃,城中大户挨个请他赴宴,他全应下不是他脾气好,他是在挨户尝谁家厨子好。”说完这句,裴呈忽然冷笑一声,道:“连这都不晓得,也敢打你表哥的主意?" 第8章 裴勉正在为羽奴理毛,听到这句手下一重,拽掉了一根羽毛,羽奴痛得啄了他一下,缩到鸽巢另一边去,委屈地用喙整理翅羽。 裴勉把手收回袖中,转脸看向裴呈,神情平静,一言不发。 裴呈见裴勉这副作态,便晓得自己是猜对了,一时间仿佛看见了死去的妹妹和妹夫正立在面前痛骂自己! 本朝太祖严禁娼饮,故而南风盛行,大家还时常私下议论官场风月,项文曜就曾被戏称为于谦的小妾。裴呈也年轻过,又是天生的疏狂性情,推崇姚江学派,自认算是一等开明人物,大儿子裴斯连孙子都给他生出来了,他对小儿子就一直放得颇松,裴勉在江湖上的胡闹他都睁只眼闭只眼。现在亲儿子肖想起了亲外甥,裴呈忍不住反省了一下自己对裴勉的教导是不是哪里出了错。他揉了揉额角,仍觉头疼,张口嘲道:“你赶着送鸽子给怀云我就觉得古怪,你从小眼高于顶,我和你娘都当你傲得要尚公主才知足,如今看眼界果然了得,瞧上的竟是南阳君子?" 裴勉沉默了一会儿,反问:“我若说是,父亲打算怎样?” 裴呈心中立时五味杂陈,面前的少年面容已经趋于成熟,早不是懵懂稚子,他艰难地问:“裴勉,你是看上……怀云什么了?" 裴勉袖中右手搓了搓指尖,老实答道:“表哥好看。”裴呈皱眉斥道:“只知容貌皮相,肤浅。” 裴勉见裴呈没直接拿竹板来揍他,胆子大起来,顶嘴道:“爹不肤浅,那去和娘说你不重容貌皮相。”裴呈当然不会去说,便哼了一声。 裴勉继续道:“而且表哥芝风兰仪,气度不凡。”裴呈翻个白眼,道:“你不是自负见多识广? “气度出众的人见少了?”裴勉便道:“都没有表哥气度不凡。” 裴呈噎住,这叫他说什么,情人眼里有西施?裴勉最后低声说:“我想治好表哥的腿。” 裴呈沉默,在心中轻轻叹息。不是他教错了裴勉,也不是裴勉有错,只是知好色则慕少艾,少年人情窦初开,炙热如火,晓得了心动渴慕,绝不是过错。 裴呈摇头道:“我是没兴趣棒打鸳鸯、钗划银河,你爹当年也不是没荒唐过。"裴呈放缓了口气:“只是你又一贯的喜新厌旧,别人也就罢了,招惹你表哥干什么?而且你眼界了得,可怀云看得上你吗?他虽遭贬谪,但还年轻,有的是时间等起复之机,京师繁华风流地,你表哥少年成名,他得美人思慕赠帕遗香的时候,你还在念《历代蒙求》和《小四书》!你这些年一直顺遂,不晓得人生所苦,之七求不得。” 裴勉听出裴呈话里的松动,直接忽略掉对自己贬低,厚着脸皮道:“表哥现在瘸了,喜欢他的人总比以前少,若是表哥看得上我,父亲又待如何?" 裴呈简直不想承认这是自己儿子!他又好气又好笑,道:"好好好,你要是有本事让怀云瞧上你,我就只当一个外甥变儿子,你娘那里也我去想办法,但要是怀云对你无意你还歪缠,就别怪爹熔你的剑揭你的皮!你也是江湖上有名号的少侠,所谓游侠,言必信、行必果。" 裴勉回望裴呈,胸有成竹地颔首:“诺必诚。 第六章 裴勉活了一十八年,一直顺风顺水得像是老天厚爱,从不信自己会有求不得之苦,故而敢对父亲夸下海口。毕竟追求美人的手段无非就是知己知彼、投其所好,能难到哪里去? 一把美人换成表哥,裴勉的底气又不是那么足。表兄表弟,有竹马旧交,又近水楼台先得月,陆怀云对他还很亲切,这么看他简直占尽好处。 可是细细理论起来:是表兄表弟,但差不多十年没有交往;有竹马旧交,裴勉却丁点都不记得;想投其所好,表哥喜欢什么又不晓得,知道的一星半点还都是别人说的。 裴勉顿觉不妙,急需一个通晓南阳君子传闻的狗头军师。 精通传闻的人好找,他的狐朋狗友里就能扒拉出几个,但从他自个儿数起都是年轻靠不住、嘴上尤其没有把得住的家伙。挑挑拣拣,最后只剩了一个合适人选。 周瑞英与陆怀云拼酒醉了一场元气大伤,这几日都躲在家里休养闭户不出。 裴勉找上门去,周瑞英已经休养得大好,见了裴勉便兴致勃勃地道:“我服输服输,南阳君子豪饮海量,我再不说他辜负风姿,思齐,改日请你表哥出来,我们不拼酒,真的来量量你表哥喝多少才醉。” 裴勉已见过陆怀云醉后模样,简直可爱得要命,听周瑞英这么说立刻警觉,道:“别打歪主意,我有正事找你。” 周瑞英一听正事神色就懒懒的,看裴勉态度实在认真才勉强听一耳朵。裴勉便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将自己和陆怀云的事情说了,又将自己跟裴呈的约定讲了。 周瑞英听完一口茶喷出来,吃惊地把裴勉一看,抚掌道:“表兄表弟,哈哈哈哈!传奇里都少写的故事,你了不起,令尊也了不起,这种事也和你做君子协定,有趣有趣!多谢思齐记着找我,这样有趣事情若缺了席,岂不叫我扼腕?放心,我必为你精心筹谋,求得南阳君子,事成之后也不要你谢,只要让我量量陆怀云到底多海量就好。" 裴勉见周瑞英这样信心满满,不放心地道:“怎么让你说的好像已成了十分。” 周瑞英笑道:“不说十分,你找上我,三分已有了,陆推官对你也不是全然无意,那现在有五分了。" 第9章 裴勉抬手拦住周瑞英继续说话,问:“等等,你说我表哥对我也不是全然无意?” 周瑞英道:“拼酒那夜,打量我没看见他偷偷拦你喝酒?你那时举了杯也要在家歇两日,他要是烦你,护着你作甚。" 裴勉失望道:“这有什么,我表哥爱惜晚辈。” 周瑞英连连摇头,道:"小郎君,你要这样想,那一分把握也没有,我就是月老下凡也撮合不成,你不要丧气,他做了这么多年京官什么没见过,多少人向他自荐枕席,不曾听说允过谁,说不得就该你了呢?陆推官要当真对你无意,我再怎么筹谋也无用,你想跟他好就得抱着些念想,否则哪有心思去溯洄从之?" 裴勉如醍醐灌顶,拍案道:“有理,请周兄教我!” 周瑞英摆手道:“好说好说,我虽然从此不说你表哥辜负风姿,但说他自持克己的话我绝不收回,对这样的君子最急不得,只有小火慢炖、徐徐图之,投其所好这种事不必我教你吧?要讨好人送礼是上上之策,但送你表哥,无论是礼还是送的方法都不能俗气,送什么金银器玉,只有被客气退回,送什么书籍典册,南阳陆氏又什么藏书没有?” 裴勉已对周瑞英心悦诚服,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周瑞英喝了一口茶,云淡风轻地道:“陆怀云一到松江,赵大老爷就送了两盆花到他府上,许多人都知道南阳君子喜好鲜花芳草,鲜花美人、芝兰君子,若是他每日推窗之时,窗台上已有芬芳花枝可供插瓶,岂不美哉?再有一日,叫他刚好瞧见送花者真容……这第一步便妥了。” 裴勉会意,周瑞英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两人一齐“嘿嘿”笑出声。 要说鲜花芳草,当然首推城南赵家。裴勉拿出小时候练武的刻苦劲头,每天天不亮就爬起床去翻赵家的花园墙,趁园中大狗都还没醒时,选出花园里最好的花枝,再去翻表哥家的院墙。 第一日他从赵家花园顺走了一枝梨花。 东方未白,裴勉小心地托着那枝梨花,从陆府的墙头上轻捷跃下。他寻摸到陆怀云的卧房外,将那枝白梨轻轻放在窗台上。 此时万籁俱寂,静得裴勉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他作了逾墙小贼也不急逃走,只恋恋不舍地站在窗边。明瓦后的竹帘已被放下,裴勉向里看了一阵什么都望不见。 可他晓得陆怀云就在窗内酣然入梦,两人不过一墙之隔。 只是知道这一点,他心中就柔软得不像话。 裴勉微笑着想:表哥大概不会梦到我,不过那又怎么样?来日方长。他伸手又摸下梨花枝,转身施展轻功如兔起鹘落,走远了。 天光初盛,鸟雀儿吵成一片,叽叽喳喳扰人清梦。 陆怀云睡醒,下床洗漱完毕换上官服,侍女把铜盆里的水端出去泼掉,又进屋将床铺理好。她卷起竹帘打开窗子,忽然小小惊呼一声,转头对陆怀云道:“大人,窗边有枝梨花,还带着露呢!” 陆怀云闻声望去,侍女已将花枝拿到他眼前,笑着向他赞道:“开得真好!" 那梨花白瓣黄蕊带露,花朵玲珑,簇成一枝又别有风致。陆怀云看着梨花若有所思,嘴角一翘像是要笑,眉头却先蹙起。 侍女见陆怀云皱眉以为他不喜欢,小心地问:“要丢掉吗?” 陆怀云接过花枝在手中一转,凑近嗅了嗅,香气淡不可闻,又将花枝递给侍女,道:“插在胆瓶里吧。” 侍女看了陆怀云一眼,她是陆怀云到松江之后,裴夫人拨到陆府的,伺候了陆怀云这些日子,只觉得陆怀云十分温柔和气,但恬淡地过了头,以至于所思所想叫人完全捉摸不透。她低眉应了声是,去将梨花插了瓶。 第七章 裴勉连着送了一个月的花,赵家花园里应季的春风桃李被他折了个遍。赵余墨对园子里的花了若指掌,早发现最近的小贼格外猖狂,又买了两只恶犬守在花园里,但还是防不住偷花贼,气得怀疑出了内鬼,赵延秋白白挨了老爹几顿骂。 裴勉听了赵延秋的诉苦,暗自心虚,但讨好表哥关乎自己的终身大事,便对着好友厚着脸皮装作无辜,打算以后去寻几盆名种花卉赔给赵世伯。 周瑞英算了算日子,觉得火候已到,让裴勉这几日找个时机被陆怀云发现。 今天裴勉折了枝粉杏,天空是一片晦暗的灰,裴勉也穿了一身暗色,衬得他手中杏花娇艳无比。 他翻过院墙,轻车熟路地走到表哥卧房窗外,心里琢磨:选个什么日子叫表哥看到我才好?一边想一边将花枝放在窗台上。 “吱----” 窗户蓦地被推开,裴勉惊得向后跳了一大步。陆怀云站在窗内,长发散在肩头,一身白色单衣外松松披着外袍,他一只手撩起竹帘,一只手拾起了杏花,只一个抬眼就占尽风流。 两人对视,裴勉的脸忽然红了。一盏茶后,杏花枝被插入梅瓶。 裴勉登堂入室,坐在饭桌前等饭。陆怀云已束好头发、换好官服,坐在裴勉对面,见裴勉坐得规规矩矩腰背挺直,双手竟然还放在膝盖上,忍不住笑着揶揄:“表弟不要拘谨,你起得太早,厨下来不及准备,只有粗茶淡饭慢待。” 裴勉忙道:“不慢待不慢待!”但看陆怀云神情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在调笑他,悻悻摸了摸鼻子,干脆佯作听不懂表哥的打趣,腆着脸问:“杏花香不香,表哥喜欢吗?” 第10章 陆怀云敛去了笑容,认真道:“我不喜欢,表弟不要再送了。” 一瓢冷水当头泼下!裴勉听了这毫不留情的话,想到这一个月自己每天鸡鸣就起、奔波劳碌都是白费了工夫,呆呆地望着陆怀云,萎靡地问:“表哥不喜欢花?”只要陆怀云说了不字,他就立刻冲去和周瑞英打一架。 裴勉一脸毫不掩饰的失望,陆怀云见不得他这副可怜模样,不自觉放软了口气,道:“花是喜欢的,只是赵兄惜花如命,我收了这些花也亏心,你等我今天下了值和我去赵兄府上赔礼,我就不跟舅舅舅母说。” 裴勉暗道失策,赵余墨与陆怀云是同僚,赵余墨要是对陆怀云诉苦,以表哥的才智肯定猜得到这些花的来历。等听到表哥说要带他去赔礼、不对父母告状的话,都是护短的意思,裴勉心里又甜得有如喝蜜,萎顿全消,对表哥连连点头声声应是。 若是周瑞英看到裴勉现在的样子,必定要大骂他没出息。 饭菜被摆上桌,两碗白饭并两三碟清淡小菜,的确如陆怀云所道是粗茶淡饭。但能和陆怀云一起吃饭,叫裴勉光吃白饭他也能刨三碗。他挑了筷子米饭送入口中,嚼了两下就是一愣。 米饭又软又甜,却又不是白米本身的甜,而是一种说不出的清香之味。裴勉不信邪地又刨了几口饭,果然不是他的错觉,这米饭就是格外清甜可口。 裴勉刨完一碗米饭才发现自己一口菜也没吃,清香在舌尖喉咙萦绕不去,他转脸去看陆怀云想问问是怎么一回事。却见陆怀云正含笑看着他,笑容中颇见得色,道:“粗茶淡饭,招待不周,表弟这样捧场,实在荣幸,好不好吃?" 裴勉这才想起父亲说陆怀云是出名的老饕,能吃会吃好吃,对老饕来说桌上怎么可能摆出粗茶淡饭?之前那话分明是在戏弄他 裴勉被戏弄得甘之如饴,递出碗让侍女又添了一碗,忍不住向陆怀云问:“好吃!清香甜软,是怎么做的?难吗?" 陆怀云也不藏私,爽快教道:“好学,只需蔷薇花露一小碟,浇在米饭上拌匀就好,这也不是我的主意,是朋友教的吃法,我略改了下制花露的方法,一会儿抄给你。” 裴勉又将碗中饭佐以小菜吃干净,这回尝出了米粒中极淡的蔷薇香气,难得小菜也清爽可口,与花露味道全不相妨。裴勉捧着饭碗,脑子转地飞快,一脸希冀地望着裴勉道:“表哥散衙回府后一人用饭未免无趣,我最近闲,常来陪表哥吃饭叙话如何?”他想的好,又找了借口来见陆怀云又能来蹭饭,一箭双雕。 陆怀云犹豫了一下,他看了一眼裴勉,还是莞尔道:“只是吃饭……那多谢表弟。” 裴勉高兴地又添了一碗饭,侍女看他的眼神都有些异样。 吃完饭,陆怀云抄了花露配方给裴勉就要去府衙上值,裴勉也回家。 到了散衙时候,裴勉依约到陆怀云家,等着表哥回来和他去赵余墨家赔礼。陆怀云回府见裴勉乖乖来了,满意地去换了常服,又去了书房一趟,领着裴勉出门。 两人到了赵府,赵余墨听陆怀云来了亲自出门来迎,态度殷勤周到,叫人上好茶好水。 陆怀云是带人来谢罪的,忙先从座上起身,按着裴勉向赵余墨致歉,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锦盒奉给赵余墨,说是赔礼。 赵余墨与裴勉的脸色一齐青了。 赵余墨是恨青了脸,晓得了偷花小贼是谁,他恨不得立刻抓住裴勉去裴府讨个说法!但偏偏是陆怀云带裴勉来认错,赵余墨对这位南阳君子颇为推崇敬佩,不管怎样总要给陆怀云几分面子。他不肯收陆怀云的赔礼,咬着牙含着血道:“不过是小孩子顽皮,陆兄不必在意,这赔礼是怎么一说?万万使不得。” 陆怀云语气软和,态度却强硬,只道:“赵兄不收,必是我诚意不够,只好重寻赔礼来谢罪。” 赵余墨只好收下,应下绝不再提此事。 裴勉是气青了脸,气周瑞英出的什么烂主意叫自己去送花,又气自己干什么非要偷赵余墨家的花,惹得表哥拿自己的东西来帮他担过。但此刻他要是不听话,就是给表哥没脸,只好忍住,低头认错。 赵府离陆府挺远,两人出了赵府大门,陆怀云腿脚不便要坐轿子回去,裴勉则骑马回裴府。裴勉心里憋了一口气,拦住正要上轿的表哥,闷闷道:“既然是我的错,要赔什么我赔就是了,表哥帮我赔什么?" 时已近晚,余晖从檐角跌下,碎在阶前。裴勉臭着脸,高大俊气的少年郎难得显出点幼稚,陆怀云逗他道:“你赔,赵兄收吗?” 裴勉说不出话,要真是他去赔,估计赵余墨劈头就把赔礼砸他脸上。 陆怀云也不忍他窘迫太久,温言宽慰道:“那些花都是让我插了瓶,而且吃了表弟的鸽子我一直过意不去,这次我赔了花就当把这件事抵过吧,表弟早些回去。”说完,陆怀云坐上轿子,放下轿帘。 轿夫抬起便轿,晃晃悠悠地在晚霞余晖里走远。 裴勉牵着马一悚,看那小轿晃远,心想:表哥知道那只鸽子被吃了我生气,他记得醉后的事情? 那我戳表哥那一下他也记得? 第八章 送花送的表哥去赔礼,裴勉自认错了五分,还有五分自然怪给周瑞英,气势汹汹地去找人问罪。周瑞英刚从书斋选了一堆新话本回府看,坐在书房里听裴勉叽歪了一堆话,把手中话本“啪”地一合,道:“我看思齐深知‘得寸进尺’个中三味,饭都蹭上了,你生什么气?他护你的短,正表明你不是外人。 第11章 裴勉觉得这简直是废话,没好气道:“我是他亲表弟,本就不是外人。” 周瑞英一脸的“孺子不可教也”,道:“太笨太笨!陆推官是君子,但君子谦谦就不傲了吗?君子怎么傲,就是亲表弟,不入眼那也只待人如沐春风却疏离有礼,你看他待旁人客气吗?客气好吗?南阳君子行止端方,什么时候有过错处要向人致歉,为了你这个例都破了你还不知足?而且听你说的,他还时不时逗你一逗,我看现在七分有了。” 裴勉犹豫了一会,道:“我老是觉得,表哥他看我就是个小孩儿,所以怎么都不生我气。”又把拼酒那夜的事情东藏一点西隐些些说给周瑞英听,着重讲了自己得意忘形戳了陆怀云的脸,陆怀云明明记得,却只当没发生。 周瑞英听了皱起眉,道:“他倒不像拿你当表弟,简直是亲弟弟!不过又有那么点余地,你小时候和他有交往吗?倒可以去发掘发掘,不管怎样,投其所好、得寸进尺总是没错的,第一步差不多了,我教你第二步。” 裴勉警惕起来:“第二步送什么?别再让我表哥去跟谁赔罪了。” 周瑞英笑道:“放心,第二步要送的是极妥当的东西,陆推官诗文集里常常写猫,写首咏雪诗都有一句要歪到猫身上去——殷殷欲为狸奴踏,轻轻不沾拂绒衣。他初到松江不久,来不及养猫,你送他一只奶猫,就说是去蹭饭的谢礼,他出名的爱猫成痴,不信他不收!" 裴勉想了又想,想不出送猫会出什么岔子,才应下。 裴勉自己不怎么喜欢猫,毕竟他养的是信鸽,对抓鸟的猫儿没什么好感。但既然表哥喜欢猫,就另当别论。 裴夫人养了只白猫取名叫圆珠,圆珠还算乖,被裴夫人管着不曾往裴勉的鸽舍跑,正巧圆珠前阵子刚下了崽儿,一窝六只,两个月大的小猫崽个个都雪球一样。 裴勉凑到裴夫人跟前,陪着听了半日才子佳人的风月戏文,向裴夫人讨一只小猫。 裴夫人正听到要紧处,哪管裴勉要什么,只一迭声地答应。裴勉得了这一声答应就要去选猫,忽然想到周瑞英说可以挖掘挖掘少年交往,又坐回椅子上,缠着裴夫人问自己和表哥小时候有什么故事。 裴夫人只想听戏,急着打发儿子,倒真想起一桩可说,随口道:“从本家回松江之的第二年,你过生日阿云给你寄了寿礼和信,你那时候早不记得云哥哥是哪个,贺礼好像也不喜欢,就带着信都不去拆丢一边去,也不回信,你爹还说了你,你小时候的玩意儿都收在阁楼上的箱子里,想看自个翻去。” 裴勉听了从椅子上跳起来就跑。 裴夫人说的那阁楼一直用来堆积杂物,久未打开,裴勉问裴夫人的侍女拿了钥匙打开阁楼门,一进去就看见堆满的箱子与厚厚的灰尘。裴勉停住,后退两步深吸了一口气,撸起袖子又走进去。乒乒乓乓一阵搬推挪移,裴勉开到第九个箱子,里面终于是他小时候的物件,塞着用过的小木剑、玩过的藤鞠、少年时仅有的几幅画作等乱七八糟的玩意并一个小匣子。阁楼里只开了一扇小窗,光亮有限,裴勉抱拿着那个小匣子走到窗下,这里光源最好,可以看见细微的灰尘在日光中飞散。 他打开小匣子,映入眼帘的就是陆怀云寄来的几封书信,竟然都没拆封。 裴勉——拆阅,日久年深,张张素笺泛黄。 第一封陆怀云还称呼他勉勉,言辞亲密地祝贺他生辰,喜不喜欢礼物,问他回家之后好不好,又说了自己已考中了童生,让他记得回信。 第二封则问他有没有收到第一封信和礼物,为什么不回信,又讲了些自己的近况,还是称呼他勉勉。 第三封应该是又隔了一年,言辞已经由亲密转为客气,称呼他为表弟,关怀了一下他的近况,自己的近况则不提,说送了他一块玉佩做生辰贺礼,也不再问他喜不喜欢。 裴勉对那块玉佩有点印象,是自己有一年生日外地寄来的,当时看着漂亮就拿去玩了几天,结果和朋友蹴鞠的时候不小心跌碎了,被他干脆扔掉。 信只有这三封,陆怀云没有再写。这些信字迹俊秀风骨可见,但还有些涩气,看得出写信的陆怀云也还是青涩少年。 而那三封信都拿开,匣子底是一本沾满灰尘的旧书,正是容与堂刻的忠义水浒传。 裴勉并不记得在泉城与陆怀云的相处,但看到这些书信与旧书,再联想一下陆怀云对他的态度,怎么都能猜出三四分。他伸出手拂去书信与书册上的灰尘,轻嗤道:“没出息。”也不晓得是在说谁,然后将信和书册合成一叠揣进衣服里,走出阁楼。 这几日衙里事少,陆怀云得闲便常在家里弄些精致吃食,裴勉日日报道,从不缺席。 陆怀云最近忽然想吃乳酪,特意去农家求购了好牛乳,自己在家调制。而裴勉在那六只小猫中精挑细选了一番,选出一只毛色格外洁白可爱的,装进垫着棉布的竹篮,跑去陆府上献宝。 陆怀云好静,府上除了裴夫人拨来的仆人,就只有一个用惯的小厮并一个厨子。那小厮和裴勉早熟了,见裴勉来了直接开门迎进来。 裴勉提着竹篮向后院走,一路清风徐徐,风中隐隐有一股乳香。 他瞧见陆怀云坐在葫芦架下,面前一张石桌,桌上摆着一碟白汪汪的豆腐与一把小壶并竹筷,是在自斟自饮。 第12章 陆怀云举起筷子正看见他来,唇边绽出笑,道:“表弟是闻着味儿来的吗?来得这么合适,还挺客气,白吃白喝了这么些天,晓得带礼了。”裴勉蹭了这些天饭,一直表现得乖巧听话,还常常说江湖趣事与养信鸽的心得给表哥听,弄得陆怀云真动了心思想养只信鸽,对他的态度随意许多。侍女为裴勉添碗筷,又在石墩上加了个垫子,裴勉坐下将大竹篮抱在胸前,经送花一役他对狗头军师失了几分信任,没底气地对陆怀云道:“这个礼表哥喜欢吗?”那小白猫也乖觉,一只小爪扒在大竹篮边沿,探出一个小脑袋,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碧眼。 一人一猫望着陆怀云,神情一模一样。 陆怀云的筷子从指间坠了下去。 裴勉眼疾手快地将竹篮换到左手举起,弯下腰右手向前一抄抓住了陆怀云的筷子。那只小猫在篮子里晃得不舒服,在篮口扒拉了两下翻了出去,跳到了陆怀云的怀里,陆怀云急忙伸手护托,小猫在口陆怀云怀里踩了一圈,又嗅了嗅,“咪”了一声,窝住不动了。 陆怀云的眼神都软透了,伸手熟练地为小白猫顺毛,顺得小猫在他怀里伸懒腰,一人一猫都已忘了还有裴勉在。 裴勉默默将陆怀云的筷子搁在碟子边,又把竹篮放下,坐回位子。 陆怀云把小白猫顺得睡着了才惊觉裴勉还坐在对面,尴尬道:“刚刚见猫忘情,表弟勿怪,我很喜欢。" 裴勉看着在陆怀云怀里睡得舒舒服服的白猫,可怜自己连只猫都不如,面上强撑着说:“表哥喜欢就好。" 陆怀云拿人手短,抱着猫对裴勉殷殷劝道:“来,表弟尝尝这个乳酪豆腐。” 裴勉本欲举箸,但听到乳酪二字又迟疑,他也去塞北吃过乳酪,实在讨厌那股膻味。陆怀云也不是第一次请人吃乳酪菜品,一看裴勉神情就晓得他在犹豫什么,只道:“表哥作保,绝对不膻。” 裴勉还是伸筷夹起一小块吃掉,那豆腐一抿便散、轻滑香软,唇齿间只有豆香与奶香,果真不膻,清清凉凉,爽口极了。 陆怀云笑道:“我骗你了吗?制乳酪是麻烦事,教你多半也不学,简单去膻的话,切两片莱菔也可。” 裴勉只吃不听,反正他跟着表哥吃就是。 吃空了大半个碟子,裴勉才想起该给小白猫起个名,向陆怀云道:“表哥打算叫这小猫什么?” 陆怀云抚摸膝上小猫的脊背,沉吟片刻,道:“这个毛色……不若就叫雪衣。” 裴勉听了,半块豆腐含在嘴里,没嚼就咽了下去。他暗想:这可是老天的意思,心有灵犀一点通。 第九章 常常蹭饭,偶尔逗猫,又抛掷了一月光阴,池塘中小荷露角,日夜间暑气渐生。 裴勉往陆怀云府上跑得勤,裴呈只觉这浑小子恐怕真要走狗屎运得外甥垂青。裴勉自觉正春风得意,约了表哥一起去郊外放了几次鸽,陆怀云也没拒绝他,还拎了只盐水鸭和一壶金华酒,两人在郊外就酒吃掉一只鸭子,就当野游。 周瑞英也对裴勉道眼下形势大好,一片康庄,又自夸出的主意好,送猫送得妙。 但那只雪衣猫还是惹出了点事。 这日陆怀云去衙里上值,出门时雪衣追出来在他靴边绕来绕去,“喵喵喵”叫个不停,小爪子还扒住他鞋面,水汪汪的碧眼只望着他。 陆怀云立刻被钉在原地,再走不动一步。小厮见状,忙要去抱雪衣,雪衣立刻跳开,开始扒陆怀云的腿。 陆怀云叹了口气,蹲下将雪衣抱在怀里,点着小猫湿润的鼻头,无奈道:“都说物肖其主,你倒恋旧,只肯像前一个。”雪衣舔了舔陆怀云的指尖,一脸无辜。 今日众官在官署议事,议事堂左右交椅坐满了着乌纱青袍的官员,陆怀云也是其中之一。裴呈坐在主位,一身绯色官袍,神情威严听众人奏请。 轮到陆怀云,他从座位站起身对裴呈先一礼,正要开口,一只毛球忽从他宽大的官服袖子里探出头,对着裴呈“喵呜”了一声。 举座皆静。 众人难以置信地看着陆怀云袖中的毛球,有人还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再看。裴呈嘴角一抽,看了看那只猫,又看了看外甥,一时竟也不知该说点什么。 难言的沉默中,陆怀云镇定地把小猫推回袖子里,神色如常地继续奏事,对裴呈又一礼,坐了回去。 携猫上值,此事可大可小,说大能治渎职之罪直接革职,但说小又能当一件趣事随便揭过。在座无人与陆怀云不睦,便都默契地略过此事,或忍笑或忍惊,继续议事。 但裴呈是陆怀云的上级,又是陆怀云的舅舅,若也装不见,未免有偏私之嫌,最后训了陆怀云一顿,表明要奏请朝廷,罚他两月俸禄。 陆怀云自然伏罪。 到了散衙时刻,陆怀云收拾了公文要走,裴呈过来道:"这只猫是裴勉那小子送的?他成日胡闹,怀云不必理他,今日到我府上去,我有事和你说一说。” 陆怀云抱着猫停住,见裴呈神色温和却认真,应道:“是。” 有道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周瑞英的消息又是一等一的灵通,裴勉今天还没见过表哥,已从周瑞英那里听到表哥因为雪衣猫被罚俸的消息。 周瑞英讲完,扶着桌子笑到要打滚,裴勉也听得不可思议,想笑又憋住,对周瑞英道:“你当初可是说送猫绝对妥当,不让我表哥去赔罪就让他罚俸?” 第13章 周瑞英抹掉笑出来的眼泪花,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算我疏忽,忘了陆推官还有个名号叫陆天蓼,木天蓼你晓得吧?这也不是他一次因猫罚俸,他在顺天做官的时候,还带猫上朝在御前露过面,幸好陛下也是难得的猫痴,言官弹劾得口干舌燥,才只罚了你表哥一个月俸禄,我当有此前车之猫鉴,陆推官必定警醒,没想到南阳君子对狸奴痴心至此,哈哈哈哈哈!" 裴勉面无表情地道:“他都让猫上他的床睡觉。" 周瑞英似笑非笑地看了裴勉一眼,道:“君亦不远,今日教你第三步,得尺进丈,现在正是旁敲侧击的良机,他看你是表弟,你偏提醒着他你看他不光是表哥,他若对你有情,这些日子你这样用心他总有心动,就算心存顾忌也不会挑明拒绝,那就真的是九分把握,胜券在握。" 裴勉听得踌躇满志,坐不住了,起身道:“表哥该到家了,我这就去找他。" 周瑞英懒得理他,摆手赶人。 至夏白日渐长,陆怀云被裴呈留在裴府说了大半个时辰话,出门时天边还有残霞余晖。 陆怀云抱着猫踱回府,就看见裴勉坐在陆府的墙头上,叼着一根草茎百无聊赖地望着远方,少年郎身姿挺拔、容貌英俊、神情漠然,夕阳余晖似乎全披在了他身上,叫人无法移开目光。裴勉目光一转,望见了陆怀云回来,神情活泼起来,从墙上轻松跃下,对陆怀云喊了声:"表哥!" 陆怀云立刻转开了视线。 裴勉迎到陆怀云面前,见那惹了祸的雪衣猫伏在表哥怀里,一副乖巧柔顺的模样。裴勉看它真是千百个不顺眼,便伸手要去抱,道:“表哥抱了它一路,雪衣这个月又沉了些,让我来抱。” 陆怀云避开他,摇头道:“不必,到家就不用抱了。”言罢,将雪衣放在地上,小猫绕着陆怀云转了一圈,姿态优雅地踏进大门。 陆怀云走进府门,裴勉跟了进去,陆怀云回头看他,和气地道:“天色已晚,表弟再不回去,让舅舅舅母担心便不好了。” 陆怀云今天回来的比往常晚,天色的确已晚。裴勉不想走,便故意做出一脸委屈,道:“我还没吃饭,表哥说今晚要吃荷叶粥我就等到现在,好歹让我吃了荷叶粥再走。” 陆怀云想了想,淡淡道:“也好。” 荷叶粥在锅里熬得太久,现在盛上来已失了许多清香,粥汁也太稠。 裴勉察觉到陆怀云心情不佳,以为是罚俸的原因,便又拣自己江湖经历里有趣的说给表哥听,想博他一笑。 陆怀云却道:“你独挑云梦一干水寨、得月楼斗酒夺魁、青城比剑我都曾有耳闻,我一位朋友是锦衣卫指挥使,锦衣卫耳目遍及天下,表弟在江湖颇有名气,我从他那里听过表弟不少事迹。”言下之意是不必再讲了。 裴勉诧异道:“表哥这些年探听过我的消息吗。” 陆怀云一噎,生硬地道:“偶有所闻。” 裴勉双眼明亮起来,定定盯着陆怀云看,正要说话,却见雪衣猫吃饱喝足,又跑来跳到陆怀云怀里蹭来蹭去,要挠挠下巴顺顺毛。 陆怀云一看到猫神色就温软许多,为雪衣挠下巴,猫咪舒服地从嗓子里发出“呼噜”声。 裴勉正要趁机施展周瑞英教导的“得尺进丈”,却叫雪衣猫搅了,陆怀云还对这只猫好的不得了!他满心妒意终于憋不住,酸道:“表哥对雪衣比对我好多了。” 陆怀云诧异地看了裴勉一眼,满脸写着:这不是理所应当?但嘴里还是留情道:“表弟何必与猫计较。" 裴勉心中默想:这就是旁敲侧击的时机了。他直视陆怀云,道:“我不计较,只是和表哥相干,我难免吃味。” 陆怀云猛地从椅子上站起,雪衣受惊从他膝盖上跳下去,他闭上眼又睁开,对裴勉道:“表弟跟我到书房来。”说完,转身就往书房走。 裴勉把碗一搁,跟了上去。 书房里一片昏暗,陆怀云点了一盏灯,两个人影被灯火投在墙壁上。 两人相对而坐,裴勉灯下看美人,越看越觉表哥好看,陆怀云却忽然道:“我公职在身,清闲过这一阵要忙碌,怕不能常常回府用饭,表弟以后不用来陪我吃饭叙话。” 裴勉一怔,小心地问:“是因为我刚刚言词轻佻吗?表哥不爱听我以后就不说了。” 陆怀云说:“不是。” 裴勉又故作轻松地玩笑:“那是我吃太多?那我从此每顿只吃一碗饭。 陆怀云不看他,又说:“不是。” 裴勉借着灯火看陆怀云面容,青年乌发明眸,神情冰冷。沉默良久,他道:“那就是我喜欢表哥,但表哥对我无意,所以不想再看见我。" 陆怀云这次没有再说不是,一言不发。 裴勉如坠冰窟,周瑞英说过:“陆推官要当真对你无意,我再怎么筹谋也无用。”现在看,无论他如何用心,陆怀云竟丝毫都不心动。 裴勉又问了一遍:“表哥当真不喜欢我吗?”这一次声线微微颤抖,问得可怜极了。 陆怀云终于看了裴勉一眼,裴勉肖似其父,尤其像在眉眼之间。陆怀云低声道:“若我往日有言辞举止不当,让表弟误会,烦请勿怪。” 裴勉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到底年少骄傲,听了这话再无法伏低做小,扯着嘴角笑了一下,站起身声音干涩地道:“不敢,还要请表哥勿怪我自作多情。”说完,快步走出了书房。 第14章 书房墙壁上印着一人的影子。陆怀云闭着眼,静静回想下午和裴呈的对话: "怀云,舅舅也不是顽固不化、死守道学的人,只是想到你娘就觉得实在对不起她,妹妹托舅舅照顾你,舅舅却没做好什么。” “裴勉如果是女孩儿,表兄表妹亲上加亲,再好不过,不过他要是女孩子这个脾气也委屈了你。" "他年少无定性,不是我贬那小子,他从小就是有真心,也不知能真心到几时!你却是天生的内敛长情,甚至于喜欢上什么就对什么优柔寡断,舅舅宁可你看不上他,他吃些苦头过些日子也就抛下,也不想你吃这苦头,你若对他有一点情意,也不妨再斟酌考量。” “舅舅多虑。” 膝盖上忽然一沉,陆怀云睁开眼,却是雪衣跳到他膝盖,冲他撒娇地“喵呜”了一声,蹭他的手背。陆怀云摸了摸雪衣的小脑袋,轻声自语:“优柔寡断....." 第十章 陆怀云一席话如在裴勉心上下了一场冰雹,打得他满心怒放的花朵奄奄一息。自作多情,实在是天下第一等的难堪事。 裴勉出了陆府,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脑中都是陆怀云坐在灯下冰冷的神情。他突然停了步子,抬眼望见天心明月弯弯一痕,光芒清清冷冷,心中默想:两情相悦,明月长圆,世间之事果然不能尽数圆满。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去酒肆打了几壶酒,寻了一处楼阁攀上房檐坐下,独自对月喝了半夜酒。 到底是不舍得,裴勉又厚着脸皮去敲了几次陆怀云家的门,但小厮得了陆怀云吩咐只说大人不在,不放裴勉进去。一扇门是拦不住裴勉,但深更半夜翻墙去偷偷看表哥一眼,不言不语不照面,又有什么意思? 陆怀云这做派是铁了心要一刀两断,裴勉一颗心凉了个透,去和狗头军师说话。 周瑞英听裴勉说完,沉默良久,道:“就是千谋万算,‘不喜欢’三个字出了他的口入了你的耳,只能你丢开手,思齐,你年轻俊俏,哪愁找不到相好?陆推官虽好,只是没缘分,我劝你拣个日子早点离开松江,过个两三年回来,等他有了家室你淡了心思,这一段就能当少年糊涂,日后还能做和睦兄弟。" 裴勉听到“家室”二字只觉刺耳,怒道:“我没糊涂。” 周瑞英生性好顽,又自负看人最准,本想撮合一对难得良缘,如今良缘不成反教小友裴勉难受,他心里亦不好过,只能尽力为裴勉收场,道:“你若不认糊涂,日后连和睦兄弟都做不成,你自想想。” 裴勉想了一阵,一时想就此离开松江去趟江湖秋水,三年五载不再回来,一时又觉得不甘心,表哥这样好,真有三年五载怕早成了别人的。 但不甘心也没用,总归不能是他的。 周瑞英正要再劝两句,看见了裴勉面上神情,终是闭口不言。 暑气日盛,池中粉白荷花在蛙声中绽开,蜻蜓停在花瓣尖,藏在荷叶下纳凉。 鸽子怕热,裴勉给鸽舍墙壁上开了几个洞降温通风,逗了一会儿小美人们,又觉得没意思,回房抓起一本《忠义水浒传》开看。正看到“武行者醉打孔亮,锦毛虎义释宋江”一章,小厮进来送了封信给裴勉。 裴勉将手中书放下,起身去小厮手中把信接来,拆开看过,是江湖上的一位朋友约他八月在鄱阳会面,比剑吃蟹。 八月到鄱阳湖,现在从松江动身,也不算早。这段时间裴勉坐困愁城、欲走不舍,这一封信来,总算帮他打定主意离开松江,他把信塞回信封,去找裴夫人。 裴夫人又在水榭中听戏,戏台上一出《拜月亭》正要开唱。裴夫人刚听完《倩女离魂》,感动得泪盈于睫,听见裴勉说要走,用帕子拭着眼泪问:“又要往哪里跑?” 裴勉不敢说比剑,只笑道:“朋友约我去鄱阳湖吃个螃蟹,到时候我托人带一篓有蟹子的回来孝敬娘和爹。" 裴夫人晓得留不住人,秀眉颦蹙,不快道:“松江没有螃蟹吃,我稀罕你那两个?阿云也要回南阳了,你们俩说好的一起走?” 裴勉听得一愣,问:“表哥回南阳?什么时候?” 裴夫人看他一眼,奇怪地道:“你不知道?怪不得这几天这么老实,也不去阿云那吃饭,你和阿云拌嘴了?听你爹说,是陆氏要编纂藏书阁书谱,还要将所有藏书重新修订,主持的人是阿云大伯,阿云半个月前递了辞呈决意去修书,这几天在职务交接,不日就要启程回南阳,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了。" 戏台上正旦扮相秀丽,一甩水袖做掩泪科,开嗓声调悲切地唱了一支赏花时:“卷地狂风吹塞沙,映日疏林啼暮鸦。满满的捧流霞,相留得半霎,咫尺隔天涯……” 那句“相留得半霎,咫尺隔天涯”唱得响遏行云、调成白雪,裴夫人又凝神在戏上,只顾着用帕子揩眼泪,忘了理会裴勉。 裴勉静静坐了一会,起身走开。 过了几日,周瑞英把裴勉要走的消息说给了一干朋友,一群人便包下临江楼二层为裴勉践行,裴勉虽然没有心情,却不愿扫朋友的兴致辜负好意,打点起精神前来赴会。 少年人聚在一处,也就是狂吹乱侃一番天下大势,无聊胡说几个风月新闻。赵延秋多喝了两杯,想起之前裴勉来偷自家的花,害得自己被老爹疑心痛骂了几顿,最后是陆怀云拉着裴勉来认错才还了自己清白,旧恨此时涌上心头,他按着裴勉问:“裴思齐,你偷的那些花儿到底送了哪个小娘子?我爹为这事骂了我一个月,你实话总要跟我讲一句吧?" 第15章 其他少年听到赵延秋的话也好奇起来,支起耳朵听裴勉回话,他们与裴勉是多年好友,知道这小子眼光极高,好奇是松江府的哪位美人得了裴少侠青目。惟有周瑞英深知内情,提心吊胆地望着裴勉。 裴勉懒洋洋地摆了摆手,道:“不讲,人家又没看上我。”众人面面相觑,赵延秋“咦”了一声,问:“你是看上了瑶台仙子吗?裴思齐也有遭拒的时候。” 裴勉嗤笑一声,道:“裴思齐有什么了不起的?” 周瑞英见还有人想追问,忙岔开话对裴勉道:“思齐不是一直自夸暗器功夫了得,这一走也不知道几时回来,也露一手瞧瞧,你右手边窗外有棵夹竹桃,树上最长一根树枝梢头开的那朵花,能打下来吗?" 众少年也好奇他身手,都嬉笑道:“请裴少侠露一手。” 裴勉坐在临街栏杆边,街边风景一览无余,那棵夹竹桃树巅与酒楼第二层等高,粉花开成一团,最长的枝条距离裴勉不过数丈。 裴勉眯着眼看了下那棵夹竹桃,傲然道:“这有何难?”便从瓷碟中拈了一粒花生,顶在指尖一弹,花生仁飞射而出,穿过夹竹桃层叠叶片,击在梢头的一朵夹竹桃花的花茎上,粉花被震落了一片花瓣,随即整朵花坠下枝头。 裴勉勾唇一笑。 一个人正好抱着纸包从树下经过,一朵花从天而降砸在他头顶又滚落在他怀中。那人愣了一下,抬头向上看了一眼,正和裴勉对上目光,裴勉的笑凝在嘴角。 有人道:“这可巧,思齐,你砸中你表哥了。” 第十一章 今日天色灰沉,热得发闷,一丝凉风也无,像有一场暴雨在云中酝酿。 陆怀云身着一领青色大袖衫,怀里的纸包一看就是几本书册,那朵夹竹桃花就落在那个纸包上,他长发束得整整齐齐,容颜清隽,神情温和,在这样闷热天气里令人一见清爽。 恍惚间,裴勉以为自己嗅到了一种香气,清清凉凉像雨后草木、新雪初霁。他与陆怀云对视,两人不过数丈之隔,裴勉却觉隔着银河霄汉,此刻虽是自己居高临下,但其实是陆怀云一直身在云端,高不可攀。 人生所苦,之七求不得。而求之不得,更放之难舍。 陆怀云先移开了视线。 众少年自在画船上与陆怀云拼过酒便对他心悦诚服,一个个拥在栏杆前向他问好,还有人请他上来喝酒。陆怀云对他们笑了笑,又摇摇头,抬手将落花从纸包上拂去,便抱着书一瘸一拐地慢慢走远了。 赵延秋看陆怀云走得极慢,心生感慨,唏嘘道:“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唏嘘完又觉老大不吉利,连呸了几声。 既然是别宴,当然不醉不归,一群人放开豪饮,除开两个家中管束十分严厉的少年,其他人嚷嚷着要喝到宵禁才回去。裴勉自见过陆怀云之后就极少说话,只是喝酒,周瑞英开始劝了两句,但想了想酒是好物,醉可解忧,便由他放开去喝。 天边忽然响了几声闷雷,云间电光隐隐,狂风大雨倏忽而至,豆大的雨点绵密落下,像击破了一个笼着热气的罩子,令天地清凉、草木润湿。 墨云遮天,举目黯淡。纱罩中的灯烛被点上,火光一跳一跳明亮起来。 有人举杯对裴勉道:“此去又是浩荡天地、无限江山,我有时候真羡慕你。” 陆怀云自失一笑,道:“算了,只是小时候我很羡慕你。" 有人敬了裴勉一杯,道:“我婚期将近,你还这个时候走,回来可要给我补礼。” 周瑞英说:“过个两三年回来,等他有了家室你淡了心思,这一段就能当少年糊涂,日后还能做和睦兄弟。” 又有人对裴勉道:“我要准备秋试春闱,要是考中,不论是留京还是外放都难得回松江,你又天南地北到处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再会。” 裴夫人漫不经心地道:“阿云半个月前递了辞呈决意去修书,这几天在职务交接,不日就要启程回南阳,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了。” 一刀两断、成家立业、兄友弟恭。 休想。 天边雷声隆隆如战车在天际驰骋,裴勉将诸人敬酒——饮尽,放下酒杯,撑着栏杆一跃而出,在湿漉漉的夹竹桃树上一蹬借力,冲进风雨之中。 满座人一愣,赵延秋喝得醉眼朦胧,茫然地问:“他往哪儿去?" 周瑞英叹气道:“去见瑶台仙子了。” 骤雨敲窗,窗外蕉叶被雨滴打得噼啪作响,雪衣四只爪子摊开躺在被子上,睡到酣处,粉色的舌尖露出一点。陆怀云坐在灯火下看书,却没有几行入眼,只是发呆。 窗户关得不严实,被狂风吹开,"砰”地一声砸在窗框上。陆怀云猛然回神望向窗外,一片黑暗中只听得风雨之声,别无所有。陆怀云将书本放下,起身走到窗边将窗扇合拢。 一只手忽然按上窗扉,将陆怀云关上的窗户推开。一道电光划破长空,照亮窗外少年的面容,裴勉面色薄红,长发衣衫被大雨浇湿,水滴自他眼睫、下颔不断滴落。陆怀云一愣,狂风裹雨从洞开窗扉卷入,水汽扑在他的面上,旋即他眉头拧起,沉声道:“这么大雨你胡闹什么?先进屋来!" 裴勉却不动,他将湿淋淋的长发向脑后一抹,显出少年棱角分明的脸庞,眉宇间的锋锐之气似乎要割伤人眼,此刻什么情场计谋、得寸进尺都被抛开,他直接问:“我想再自作多情地问一问,表哥是因为我才连官都不做了,要回南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