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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有些纠结,深沉的目光不着痕迹扫过群臣,但见众人面上或多或少都有些畅快之意,心中更是复杂。

    平心而论,这一节他看着也觉得解气。林冲分明有娇妻美眷,只因一个纨绔子弟的贪恋,惹上一场官司不说,还差点被害命丧。天理昭然救得善人义士,林冲也不再忍让手刃仇敌,一番结果可以说大快人心。

    然而他是皇帝,林冲戴罪之身,又连伤三人性命,招招娴熟狠辣,他不得不存了犹疑。秦时多有游侠之风,汉初不禁,那朱家、郭解的声名,可是连他都听说过!

    “陆谦和富安便杀了,怎的连差拨也杀了。”

    刘彻顾左右而言他般嘀咕一句,一侧的卫青听得分明,心中亦是叹息。差拨为营官,林冲本为刺配,又杀了监管,其行与贼无异。沧州,他怕是待不下去了。

    太极宫。

    李世民似乎并不意外林冲的行为,只道:“身在草厅即葬身火海,逃得性命也有玩忽职守、损失军需的死罪,报得大仇,即是害人性命、谋杀官差,当真是百无遗漏的好算计。”

    一干臣子没有说话,理智与情感的纠结不仅李世民有,他们也深陷其中。堂下的魏征咂摸着君上的话,又抬头看水镜中的文字,不知为何脑中浮现了一句话——

    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

    梁山,原是这么上的。

    北宋。

    赵匡胤的反应也不慢,当下便看懂了其中关窍,他痛快于林冲大仇得报一吐心中浊气,亦惊心于其挟怨怀怒下展现出的危险一面,眯着眼又急又怒:“该杀!高衙内和高俅都该杀!”

    若非他们步步紧逼,林冲怎会走到这一步?

    仁宗朝。

    苏轼轻点桌案:“无甚冤仇、自幼相交、杀人可恕,情理难容,林冲此为虽处法理之后,却在道义之先。”

    唐朝。

    写下《霍小玉传》的蒋防在快意之后,始有恍然大悟之感:“原来那老军知会林冲草料场投东三二里便有市井,不仅是念在人情纯朴,更是为了后面这许多关节!”

    另一边,写下《柳毅传》的李朝威同样神色激动:“朔风摇振草厅,便伏大雪压塌草料场之事;拨石掩门,才有贼人无法得进、檐下说谋,林冲隔门恰听。真是处处有关窍,笔笔无虚言。施耐庵,大才也!”

    长安。

    白居易看得新奇:“先时只说林冲挺着花枪出去,末了手里那刀却是哪里来的?”

    他话音刚落,却见旁边坐着的白行简噌的一声站起来。

    白居易:?

    “解腕尖刀!兄长,解腕尖刀!”

    “什么解……解腕尖刀?!”白居易瞿然改容,“他竟是一直带在身侧?”这下连元稹都有些震动:“先时林冲听得李小二描述,买刀寻仇,文中只道‘寻了三五日不见消耗’“心下也自慢了”,原来他一直不曾将尖刀解下来?!”

    “是极!”白行简两眼湛然,神情相当兴奋:“本以为一节断尾,原来竟伏在后面,可知文士之心,落一处便想及三处,虽从容徐来,然笔笔玄机,俱在成文之先。以此等高才援笔杂说,何愁作不来一篇才子书?施耐庵便是神仙中人!”

    他宣布,从今日起,施耐庵就是他白行简单方面的神交知己了!

    一旁的白居易看着自家弟弟兴奋的样子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文士匠心固令他可喜可佩,然而文中的林冲如此谨慎而至心下沉算之深、之恨,又令他可惧。

    端看这一把解腕尖刀留存之久,便足以让人背上汗出。

    【根据以上情节,我们可以看出林冲小心谨慎,仍有得过且过,随遇而安之心,沽酒途中在山神庙顶礼说的“神明庇佑!改日再来烧纸钱。”之类话语,也体现了他幻想求安的心理。】

    【但听清陆谦等人的阴谋之后,林冲又当场破口大骂,挺身手刃仇敌,这又能见出他性子里的英勇果敢、刚烈暴躁、奋起抗争。】

    【综上,我们可以将林冲的人物形象做一个总结。】

    楚棠将先前出现的人物形象概括在一起。

    【在塑造林冲时,作者综合运用了语言描写、神态描写、动作描写、心理描写及侧面描写等一系列描写方式。大家高中写记叙文较少,但这个知识点在阅读题里考得较多,一定要注意人物形象的分析方法——听其言、观其行、探其心、听其评。】

    水镜上出现了一个考点小贴士,众人明了这应该是后世考试的重要内容,倒还当真陪上几分认真。

    白驹场里。

    施耐庵将那些个描写手法一一看过,只觉后世在这“教授”一门上做得倒是极为精细。他写笔下人物,虽则笔笔尽心,但到底是不曾有意识、有目的考虑要用如何如何描写之法,俱是从胸中自然流出一般,可后世这样的总结,于初学文章者,在读在写都有一二助益。

    想到这里,施耐庵笑了:“后人的阅读理解做得好啊!”

    不唯施耐庵,不少小说家还当真拿笔记了起来,尤其六朝杂说之家,他们还没有“有意作小说”的意识,书中人事皆粗,此时有佳作在前,又有现成的总结,无论最终是否用得上先抄作业总是不错的。

    苏州。

    金圣叹心中忽然也是一动:“先时楚姑娘曾言古代诗词品评一类书册只记残丛小语、一点灵光,不成体系,是以不见信于外邦。小说话本本为末流,在后世才声誉日隆,品评批点自然更不如诗文,然后世却以小说为贵,那小说文章的品评岂非也后于外邦?!”

    金圣叹自己便评点过小说,说是评点不如说是私人读书批注,这也是华夏品评文章的惯例。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写得太过零碎私密,不利于后人阅读研究嘛!

    援笔铺纸,金圣叹将水镜最末那十三个字简单一记,便盯着自己的书稿开始琢磨起来。后世总结得倒是清晰明了,但依他的眼光来看还是太过简单。

    《水浒传》才子之书,当然要认真地品、仔细地品!未央宫。

    刘彻对什么描写手法不感兴趣,他对楚棠的某些观点表示不认同:“拜个山神就幻想求安了?我看他拜山神就挺有用。”

    没见后面就是躲在山神庙中,林冲才逃过一劫,并听得陆谦他们的密谋吗?

    殿中诸臣一听这话立时警觉起来,纷纷抬头炯炯有神地盯着上面的君王。司马相如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小声道:“楚姑娘之前说这是迷信。”

    刘彻凉凉地看了他一眼,心说这司马相如是越来越放肆了。拉下脸没好气道:“楚棠还说世界上没有神仙呢,那她要怎么解释水镜之事?”

    不是神仙之力能办到吗?

    “人家楚姑娘也不知道啊……”司马相如小声嘀咕。

    刘彻作势要怒:“没完没了了你??如你所说,那每年的郊祭之礼也取消好了!”

    司马相如:……

    这话您看我敢接吗?

    “那丹药……”

    疑似桑弘羊的声音在大殿里响起,又很快消失不见。

    真反了天了!

    是楚棠给你们勇气了是吧?

    刘彻气得想骂人,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浸着冰碴子的话:“朕服丹药了吗?”

    他又不想寻死!

    【看这张图,大家会发现林冲的性格内容非常丰富。那么,大家是否能从中总结出两个具有代表性的性格特点呢?】

    代表性?

    众人凝神思索。

    “一面性急一面好性儿,这便很有代表性了吧?”苏轼反应极快。

    苏州。

    金圣叹在沉思中抽空抬头:“林冲虽则隐忍自安,但书中仍是处处可见其狠辣。只看最末林冲杀人之后的一连串动作,便冷静得叫人怕。”

    话音刚落,只听楚棠:

    【清代文学评论家金圣叹就曾说过,林冲是个上上人物,他“熬得住”,可见其能忍,但“写得只是太狠”,所以我们可以将林冲的典型性格总结为“忍”与“狠”两点。

    一再退让、安分守己可见其忍,而怒而奋起、手刃仇敌割头为祭,包括为未选入部分的冷静处理后事,亦可见其狠。忍与狠,是林冲性格的一体两面。】

    【那么,是什么促使了林冲由忍到狠的转变呢?】

    大大的问号出现在水镜上,金圣叹却顾不了这么多,他啪地一下站起来,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一个念头——

    我也出名了!!

    第125章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5

    毋庸置疑,中国是一个诗的国度。自孔子删述,诗的重要性已然到达无以复加的地步,故而诗人扬名,本属寻常;

    词为诗余,但苏辛、易安作得实在是好,昭彰后世,亦属平常;

    戏文话本,虽难登大雅之堂,但传诸民间,文人雅士争相创作,其中价值不可估量,否则,金圣叹也不会为之评点,并提出“六才子书”之说,将之与诗文等量齐观。

    在金圣叹看来,后人的提法就相当好,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一代有一代之文学。

    但……这并不代表他就确信自己能靠这些评点名扬后世啊!

    楚棠轻轻巧巧一句话在金圣叹心中不啻惊雷,听她引用得极为熟练的样子,显然说明自己的评说在这个领域极为受认可!

    金圣叹倒真有中大奖的感觉,有些忙乱地翻着自己的书稿,白纸黑字,楚棠念的的的确确就是他书上写的话!

    金圣叹志得意满:“何人再说话本难登大雅之堂?”

    没看连他都因着一部水浒扬名了吗!

    与此同时,许多耳尖的书商心思已经活络起来了:“金圣叹?是那位擅长扶乩降灵的江南才子金圣叹么?我还想着刊行他的书稿呢!快快快,随我前去登门拜访!”

    这种名流才子,谁先抢到就是赚到好吧!

    兴化,白驹场。

    施耐庵饶有兴趣地笑了起来:“熬得住,但写得只是太狠?好啊!”

    他不住点头:“此句深得林冲之相,这个金圣叹评得好啊!”

    另一边。

    罗贯中有些意外又有些羡慕:“话本杂说亦有名士评点?那我的《三国演义》是否同样有品评嘉作?”

    同为四大名著,总不能厚此薄彼吧?

    他们四大名著,就是要整整齐齐才好!

    如果不能整整齐齐,那就让他与老师整整齐齐。

    罗贯中退而求次。

    其他朝代的人倒是没关注什么评点,他们感兴趣的是楚棠的问题,或者说是林冲这个人物。

    北宋。

    苏轼看了一眼已经许久没有考校过的弟弟,露出了一个有好的微笑:“子由以为呢?”

    题从天上来的苏辙在心里叹气,便见自家父亲也很感兴趣地笑眯眯看过来,他认命地听下题目,回答道:“常言道,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奸贼步步相逼,林冲如何能坐以待毙?”

    唐朝。

    柳宗元放下手中杯盏,似乎也有些惋惜:“若无火烧草料场一谋,林冲未必不能忍得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