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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辣文小说网 > 穿越小说 > 张居正大大传 > 第4章
    隆兴二年,崖山的斗争又失败了,陆秀夫抱帝昺投海。张世杰还想再立皇帝,重新燃起斗争底火焰,但是惊天动地的风浪沉灭了这一个民族英雄。南宋王朝底抗元斗争就这样惨痛地结束了,从此整个的中国第一次开始受鞑靼族底统治。这一年是元世祖至元十六年。

    宋王朝倒下去了,元王朝兴起来了。但被压在底层的广大贫苦人民地位并没有改善,他们过的仍然是被奴役的生活。在中国境内,仍然是只见到荒淫、暴虐、屠杀和灭亡。部分的统治阶级没落了;曾经统治中国三百二十年的宋室,再不能产生一个雄才大略的君主;文天祥、陆秀夫、张世杰底死亡,在士大夫的中间也喊不出一个百折不回的志士。剩余的只是月泉吟社这一流的诗人,借着“春日田园杂兴”的诗题,流露一点改朝换代的叹息。

    整个的中国,便随着上层阶级底没落而没落,四千年的历史,从此便成为统治者脚下的灰尘吗?不会的。和西方传说中的长命鸟一样,中国人民正从毁灭里得到再生。人民的力量是不能摧毁的。统治者的昏庸腐朽,替他们自己挖掘坟墓,但是人民大众不会随着垂死的统治者走向灭亡,他们要用自己的力量挣断身上的枷锁,争取生存的权利。他们正准备力量给骑在头上的统治者以狠狠的打击,而他们中间,也正在产生领导人物,领导全人民作斗争。这便是元顺帝以后中国的情态。顺帝至正十一年贩布的徐寿辉起兵,十二年卜士底儿子郭子兴起兵,十三年贩盐的张士诚起兵,十五年白莲会的韩林儿称帝。在这一大群人中,最特出的,一个是皇觉寺的和尚朱元璋,一个是沔阳的渔夫陈友谅。朱元璋把握着最后的胜利,成为明朝的太祖高皇帝。

    明太祖起兵,定远人李善长到了军门,只是说,“从此有天有日了”。濠人陆仲亨才十七岁,父母兄弟都死了,他怀着最后的一升麦,躲在草中,惟恐被乱兵搜到,把他送上死亡的境地,恰恰被太祖看见了,太祖喊一声“来呀”,仲亨从此投军。这里看到当时的惨状,和一般人对于这一番动乱的期待。以后善长直做到左丞相,仲亨也成为开国功臣,封吉安侯。有名的功臣里,徐达、汤和是濠人,李文忠是盱眙人,李善长、冯国用、冯胜是定远人,邓愈、胡大海是虹县人,常遇春是怀远人,廖永安是巢县人,他们以外还有许多出身濠州附近的功臣。在明太祖底领导下,淮水流域出了许多英雄。到了明室中衰的时期,也幸亏淮水流域一个无名英雄底后裔,再从人民中间出来,重新领导国家的事业,为明王朝的统治,延长了七十二年的存在。(自穆宗隆庆六年张居正为首辅起,至思宗崇祯十七年为止。)这是明代的大学士张居正。

    居正出生的时候,明室已经中衰了:太祖、成祖底武功没有了,仁宗、宣宗底文治也没有了,接后便是正统十四年英宗出征,不幸恰被鞑靼人包围,大军数十万遇到歼灭的命运,连皇帝也成了俘虏。在这个困难的阶段,幸亏于谦出来,拥立景帝,支持了当日的天下。以后是英宗复辟,于谦被杀,再下便是宪宗即位,全国的政治,更看不到清明的时代。宪宗底儿子孝宗,总算是一个贤君,但是孝宗下面,便是荒唐的武宗:北京古老了,宣府是他的“家里”;皇宫住腻了,他住在“豹房”;皇帝做厌了,他自称为“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镇国公朱寿”;太子没有,东宫也不要了,他有无数的义子,把积庆坊、鸣玉坊毁去,改建他底义子府。正德五年安化王寘鐇造反,十四年宁王宸濠造反,总算没有成为大乱,但是明室底元气,已经衰耗了。武宗殁后,他底从弟世宗即位。世宗是一个有名的干才,但是聪明当中带着痴呆底气息,尽管一面制礼作乐,处处表现太平盛世底现象,可是建斋兴醮,也处处流露荒诞无稽的思想。整个政治的提示是偏执和专制;大臣常有的机遇是廷杖和杀戮。因此到处都是谄谀逢迎的风气。政治的措施只能加速全社会底腐化和动摇。这是张居正出生的时代。

    居正底先代,一直推到元末的张关保,凤阳定远人。(文集十《先考观澜公行略》。其子敬修作《文忠公行实》,则称始祖福,庐州合肥人。)关保是太祖初起时的一个兵士,以后渡江,破采石矶,从大将军徐达平定江南,立功浙江、福建、广东,最后授归州长宁所世袭千户。居正底祖先,只是定远一个无名的英雄,以后入了湖广的军籍。军籍是明代的一种制度,天下初定,各府设所,诸府要害之地设卫,大致五千六百人为卫,一千一百二十人为千户所,一百一十二人为百户所,兵士和官长都有世籍,所谓军籍。居正底祖先,是太祖底功臣,以后又世隶军籍,这便造成了他一生以身许国的夙愿。

    关保在史册上没有留下怎样的功绩,死后葬在宜都。居正答宜都知县许印峰说:“远祖孤茔,辱垂青扫拂”,(书牍十)大致即指此。关保底子孙,在居正《先考观澜公行略》里,仅仅传下两个名字,但是到了关保底曾孙,便有事迹可考。他名诚,字怀葛,是居正底曾祖。

    张诚只是次子,世袭千户的尊荣,当然与他无关,因此从归州迁到江陵,入江陵籍。张诚到了江陵以后,不得不靠自己谋生,有余的时候,他便施舍穷人,斋供和尚,因此自己永远处在困顿的中间。张诚有点口吃,江陵人给他起一个外号“张謇子”(《方言》【讠寋】、吃也,謇子二字出此。)謇子尽管謇子,但是他底话特别多,江陵人常常引“张謇子”底话,教训子弟。居正自己也引过这样几句:

    昔念先曾祖,平生急难振乏,尝愿以其身为蓐荐,而使人寝处其上。使其有知,决不忍困吾乡中父老,以自炫其间里。(书牍三《答楚按院陈燕野辞表闾》)

    二十年前曾有一宏愿,愿以其身为蓐荐,使人寝处其上,溲溺之,垢秽之,吾无间焉。此亦吴子所知。有欲割取吾耳鼻,我亦欢喜施与,况诋毁而已乎?(书牍三《答吴尧山言宏愿济世》)

    答吴尧山书作于万历元年,上溯二十年为嘉靖三十二年,是年居正二十九岁,正在居正为翰林院编修,大学士徐阶深相期许之后,也正在他以相业自期的时代。宰相底抱负,直溯到一个“謇子”底教训,似是不易理解而其实是最易理解的事。居正把曾祖底宏愿,作为自己底宏愿,这不是蹈袭而是心理的契合。

    “謇子”三个儿子:钺、镇、釴。镇字东湖,是居正底祖父。钺长于治产,家道日渐殷实;釴读书,补县学生;偏偏张镇既不读书,又不治产,只是一味放浪,最后在江陵辽王府充当护卫。(见王世贞《首辅传》。周圣楷《楚宝·张居正传》、《观澜公行略》、《文忠公行实》皆讳其事。)从张关保从军到张镇当护卫,总算是一线相传,克绍箕裘。但是中间已隔四代,一切的观念都改变了,这里没有慷慨从军的气概,没有英雄事业的声誉,所剩的只是豪爽的气魄,放浪的生活。偏偏“謇子”喜欢他。这不是因为张镇底可喜,而是因为父母对于不成材的子女,常有特别爱护的意趣。居正称“謇祖顾独爱之,逾于伯季远甚”,(《观澜公行略》)其因在此。张镇底豪爽放浪,在居正底生活里,留下一些痕迹:专权、自恣,正是豪爽放浪的人走上政治生活以后的形态。

    尽管“謇子”对于张镇特别爱护,但是始终感到一点失望。第二个儿子既不如他的哥哥和弟弟,只有希望他生一个好孩子。所以张镇生子文明的时候,“謇子”说:“我这一生,帮人底忙多了,应当出一个好子孙,也许就是这个孩子罢!”文明字治卿,别号观澜,二十岁上,补上府学生,在科举的时代,总算是一种发展,但是考过七次乡试,始终没有录取。一直到居正点了翰林,三年秩满以后,文明才掷下考篮,叹道:“我从小读书,到今四十年,自己看看,没有什么不如人,但是一直困顿到现在,这是命呀!”其实这不是命,只是文明底“学问”不够。居正说:

    先君幼警敏,为文下笔立就,不复改窜,口占为诗,往往有奇句,然不能俯首就绳墨,循矩矱,以是见诎于有司。(文集十《先考观澜公行略》)

    四十年的读书,毕竟不能使文明认识自己底不就绳墨,这正是他底倔强。居正又说他“性任真坦率,与人处,无贵贱贤不肖,咸平心无竞,不宿仇怨,人亦无怨恨之者。……喜饮酒,善谈谑,里中燕会,得先君即终席欢饮。自荐绅大夫以至齐民,莫不爱敬,有佳酒,必延致之,或载至就饮”。这里写的当然是文明父以子贵以后的形态,但是也看出他那种放浪不羁的意境。他毕竟是张镇底儿于,也正是张居正底父亲。

    “謇子”对于文明的期望,显然还是一个泡影,但是最后他看见居正底出生。居正底成就,是“謇子”存心济世的“报应”吗?未见得,但是他有那种发心济世的宏愿,当然他底子孙会有一天实现他底志愿。居正出生在嘉靖四年五月初三日,他底曾祖父张诚,祖父张镇,父张文明都在。文明是年二十二岁,母赵氏,比文明小两岁。

    大人物底怀孕和出生,照例有许多传说。据说居正底母亲,夜中看到房间里突然发亮,一阵火光,一直连到天上,接后一个青衣童子,大约五六岁的样子,从天上慢慢地下来,在房间里绕床尽转,于是赵氏怀妊了。这个大约是居正大贵以后,他底母亲编出来的,以后透过自我催眠的作用,本人竟信以为真了。这正是知识不健全的乡间妇女常有的事。